小说下载尽在http://bbs.bookben.net——书本网【海婴】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长宁记事》携手同行 长宁公主是燕国的启明星,为燕国带来了长宁。 可这一代巾帼英雄只活到二十四岁就无端暴毙, 世人不胜唏嘘。 再次睁开双眼,她成了夏国的侯府小姐薛晏。 她表示:你觉得我死了,可我还活着 我活着就是为了查清我是怎么死的。 注:叙事为主,言情为辅 我的专栏请戳 携来美酒共山河 长宁系列第二部请戳 棠棣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灵魂转换 情有独钟 穿越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薛晏 ┃ 配角:裴玠、徐世修 ┃ 其它: ====================================================================== 文章类型:原创-言情-架空历史-爱情 作品风格:正剧 所属系列:之;乱世之源 文章进度:已完成 文章字数:231361字 第1章 缘由 大夏贞和十一年,秋,京都盛华,太傅府。 青石板铺就的光华地面上跪着一排四个少年,都是七八岁的年纪,个个衣着光鲜,只是玉润可爱的脸蛋上都多多少少挂了花。    此刻,四个少年正伸长脖子拼命朝屋子里瞅,恨不得生出一双透视眼能从紧闭的门窗中窥得一二场景。 跪在最左边虎头虎脑的小少年薛缨最先忍不住,揉了揉僵硬的脖子,又用胳膊撞了下身旁的人,悄声道:“阿璿阿璿,你说冯先生会原谅我们吗?” 那唤作“阿璿”的少年闻言拿肉呼呼的手摸着下巴,显得十分高深莫测,配着这下跪的场景却略为滑稽,但这一举动仍引来其余三人满含期许的目光,随后就听他说:“其实我也不知道。”    紧接着裴璿就受到三道失望中夹杂着鄙视的复杂目光,他摊开手表示十分无奈:“你们也不想想,半个书院都烧干净了,尤其是那个藏书楼!”    此时他伸出左手三个手指,并将右手握成拳摇了摇,接着道:“那藏书楼整整三层,十几万藏书,全都化成灰啦!冯先生他当场就气得吐血三升,不把我们给烧了就已经看在咱们各自的爹面上了!现在也只能自求啦!” “我总觉得心里毛毛的,总有一种预感,就算冯先生肯罢休我也会被父皇痛打一顿的!我仿佛已经看见父皇的鸡毛掸子在向我招手了。”说这话的是裴璿右侧的瞧着极为有灵气的少年,名唤裴珣。 而一直老老实实跪着的最右侧的徐世修闻言则哀怨地瞪着裴珣,道:“表哥你还好意思说!要不是你怂恿我们至于这样嘛。你最多就是挨一顿鸡毛掸子,我可是已经被我爹和我大哥打了好几顿啦!”说着揉了揉脸蛋上的笞痕,小嘴一瘪,要多可怜有多可怜,“可叹我从小就乖巧懂事,什么时候受过这份罪 。” “我家阿晏才遭罪呢!”薛缨也跟着指控,小胖爪子指向裴珣,“就因为你说请我们吃烤鱼她才跟着我一起溜出来的,结果差点把她自个儿给烤了!阿晏回家接连发热了四五天,昨儿才醒,整个人都烧糊涂了,连我爹娘都不认识了。你们也知道我爹娘多宝贝她,我爹说了,要是冯先生肯原谅咱们好说,要是冯先生不松口……” 听薛缨话没了声,裴珣好奇地问:“那又该如何?” “我爹没说。”薛缨双手抱头一脸纠结地哀嚎,“可就是没说才更可怕啊!” 裴珣毫不在意地摆摆手,“你不用担心,反正阿晏妹妹已经醒来,没有性命之忧,至于其他的,总不能更糟糕了吧!” 裴璿拍了拍薛缨的肩膀也安慰道:“放心吧,咱们有鱼一起吃,有难一起扛。不就是挨揍嘛,有什么大不了的,咬咬牙就过去了。我早就习惯了。”言语间颇为自豪。 薛缨嫌弃似得把裴璿的胖手拍掉,刚欲说话,前方屋门“吱呀”一声开了,走出四个中年男子,为首一人身着明黄色龙袍,身材臃肿,五官出奇,只是脸上横肉都挤在一处,难免不美。此人正是当今天子裴序。    裴序的身后左右两侧各站一人,左边那人皮肤黝黑五官端正,乃靖边侯薛铭,右边那身材壮硕魁梧挺拔的青年则是龙骧大将军徐延忠。裴序对面稍落后于他一步的就是几位小少年口中的“冯先生”,冯怀英。 冯怀英是个瘦弱的青年,脸色苍白恍若大病初愈,正以手掩唇闷声咳嗽,裴序见状忙伸手顺着他的后背,道:“爱卿不要太过伤心,焚毁的书籍朕已令人着手补全,烧毁的屋舍也在建造了,爱卿可要保重身体,朕还指望爱卿能再培养几个国之栋梁呢!” 冯怀英朝裴序深深一揖,羞愧万分:“微臣惶恐,不敢当陛下委以重任。” 裴序听闻眼神向院子里四个少年一睃,四人吓得忙缩着脑袋老老实实跪好,“爱卿放心,这次的事情纯属几个孩子胡闹,朕与薛、徐二位爱卿以后一定会好生管教他们,不会教他们在惹事了。当然,如果日后他们几个在书院里还敢放肆胡闹,爱卿只管管教,不必顾忌什么。” 四小少年低着头面面相觑,他们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让冯怀英来管教他们?开什么玩笑!他可是严苛到令天下学子闻风丧胆般的存在,他们几个就是仗着自己老爹官大势大让冯怀英有所顾忌才敢这么为非作歹的。 冯怀英偏过头看了一眼下底下正跪着无声交流的少年们,于苍白的脸上扯出一个如沐春风的笑容,“得陛下信任,微臣万死不辞,日后必然好生教育几位皇子公子。” “有爱卿此言朕便放心了。” 另两位青年人闻言也都松了一口气,徐延忠道:“这次的事给先生和书院添了不小的麻烦,难得先生大度不介怀,我保证我家二小子以后不会再捣蛋了。” 薛铭看着下面跪着也不老实的四人,心中却又起了怒火:“依我看他们几个得了教训也不会长记性。先生以后尽管打,如今就这般为非作歹肆意妄为,长大了还能了得!” 冯怀英却道:“几个孩子本性都不坏,一味的打骂反倒适得其反。怀英倒有一个主意,眼下书院屋舍书籍俱毁,一时半会儿书院也开不了课,不如把他们送到我府中,我选些合适的书籍让他们抄录,既算作惩戒,又可增长见识修身养性。不知陛下与薛侯、徐将军意下如何?” “好极好极!”对此裴序是喜闻乐见,“这法子不错。就该磨磨他们的性子!” 皇帝没意见,薛铭和徐延忠自然称好。可怜四位小少年还惶恐着会被自家爹爹怎么揍,孰不知更可怕的惩罚已经降临了。 冯怀英目光再次投向这一排少年,脑海里就冒出一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手拿着烤鱼往远方跑去。这小姑娘也是此次纵火的罪魁之一,她是薛铭的女儿,名叫薛晏。只不过小薛晏不幸被火灼伤身体,至今尚未脱离危险。    冯怀英没有成亲,自然没有孩子。也正因为如此才最喜欢孩子。虽然她放火烧了书院的藏书,可终究不比人命贵重。冯怀英试问薛铭:“怀英听闻令爱回府后就重病缠身,如今可好?” 想到病重的女儿,薛铭不由满脸愁云,叹道:“这孩子起小身子骨弱,那天抱回去就一直在发烧,我看八成是吓着了。还好昨天已经醒过来,要不然我可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阿晏丫头这回遭的难可不小啊,但真说起来也怨不得别人。真不知道现在的孩子一个个怎么都这么皮。这都是跟谁学得!”徐延忠瞪了少年们一眼,语气即是无奈又半含心酸。 皇帝陛下与靖边侯二人闻言不由哂然,毕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别看这两个大人现在人模狗样的,想当年也没少挨过先生——如今的岳父大人的打。    裴序清了清嗓子,僵笑着转移话题,“小孩子都好顽是天性,可顽到这份上也是独一份的了。这四个男孩子倒也还好,小薛晏却不同。她毕竟是个女孩子,这样下去以后于名声总归有碍。”    薛铭拱手道:“陛下教训的是。”    裴序见薛铭诚惶诚恐的样子,又忆起宫中另两位乖巧懂事且才华横溢的皇子,心中顿生一计,“朕看等小薛晏病好了就不要再去书院了,到宫里去跟几位公主做伴,教宫里的嬷嬷好好教她学规矩。反正你们薛家也不需要她一个姑娘家去当官,几个孩子又这么瞎折腾。” 薛铭以往没少听妻子抱怨宫里的教养嬷嬷有多么严厉多么不近人情,据说当年妻子学规矩的时候戒尺都断了三根,因此薛铭一听让女儿入宫学规矩,心下不忍。可是玉不琢不成器,他想到女儿的疯样儿,下定决心之后恭敬地道:“臣谢陛下隆恩。” 徐延忠不懂声色地打量着明明不甘不愿却仍极力表现出雀跃神情的薛铭,和沾沾自喜的皇帝。    薛晏既非公主又不是伴读,怎么还可以到宫里学规矩?陛下此举可真是…不妥当呀!    他悄悄向后挪了半步,敛眉顺目站在一旁,嘴角却勾起一抹冰冷的笑。 作者有话要说: 新人首发文O(∩_∩)O~~欢迎收看! 第2章 初来   靖边侯府,一群丫鬟婆子簇拥着一个美貌妇人走在回廊上,那妇人约么二十五六岁,穿着靛青色绣有祥云图案的广袖窄腰长裙,肤如凝脂眉眼精致,举手投足间却不失威仪,正是靖国侯夫人林氏。    泱泱一群人穿过镂窗的一面墙,进到一处院落,门口的匾额上题着龙飞凤舞的“芳菲院”三字。院子里种着蔷薇、秋海棠等一些颜色艳丽的花以及嫩绿色的小叶黄杨,在这秋季衬出一副生机盎然的景象。   院子里的丫鬟见到林氏,皆矮了半个身子,“奴婢见过夫人。”    “起来吧。”林氏淡淡道,“小姐呢?你们怎么都不在小姐跟前伺候?”   丫鬟堆里走出一个面目清秀的大丫鬟,名唤玉容。她毕恭毕敬地朝林氏福了一礼,“回夫人,小姐自午膳后就一直睡着,屋里不让留人伺候。”   林氏看了看天色,不由蹙眉,十分无奈道:“这个孩子呀……”又对身边的人道:“你们在外等着,我进去看看郡主。”   丫鬟们齐声称是,林氏则走进了屋。屋子的门和窗户都大敞四开,林氏只一眼就瞧见了在床上睡得香甜的小女儿薛晏。只见她将头偏到床里面,整个人成“大”字形趴在床上,林氏轻手轻脚走到床边坐下,摸了摸薛晏的额头,湿漉漉的一脑门汗,然后拿起一旁的团扇打起风来。   “晏晏,晏晏……”林氏伸手捏了捏小女儿的脸。   “嗯……”薛晏将头转过来偏朝外,露出一张如画一般的鹅蛋圆脸,咂咂嘴,如蝶翼般的睫毛眨了一下,终究没有睁开眼。   “晏晏,该醒醒了。”林氏语气十分温柔,看着女儿睡的红彤彤的脸蛋,又忍不住捏了两下,终于将薛晏捏醒了。   薛晏睁开惺忪的睡眼坐起来,双目无神,整个人看上去呆呆傻傻的,而后眼睛终于对准了焦距,看到身旁的母亲,懒懒的搂住林氏的腰埋进她怀里,“娘……”软软糯糯的声音听的林氏心都化了。   “怎么啦,睡了这么久还没睡醒?”   “热!”   林氏闻言又用力扇了几下团扇,“这都到深秋了怎么会这么热,我看你这火气也太大了,明儿得请个太医来给你看看。”说话间见薛晏又要躺倒,林氏忙将其拖起来摇了两下,“好了晏晏,不要再睡了,你都睡了一下午了。”   薛晏打了个哈欠,一双眸子蒙上水雾,“什么时辰了?”   “申时三刻,过会儿就要用晚膳了。晚上想吃什么,要不喝点雪梨瘦肉粥?”   薛晏摇头,“我想喝皮蛋瘦肉粥。”   “好,娘这就吩咐厨房做。”林氏放下团扇起身道,“我让丫鬟打些洗澡水,你洗个澡过来吃饭。”   “嗯。”薛晏点头。   林氏又倒了一杯水给薛晏喂下方才离开。待林氏走后,薛晏揉了揉眼睛,双目一派清明,哪还有半分刚睡醒的惺忪模样!接着,她从枕头下掏出一本《清平记》。   《清平记》是近几年在大夏很流行的话本子,讲述的是秦夏之间的青州之战。十年前,天下五国以秦最强,秦王苻扬在吞并了国力最弱的西卫之后,开始向东南对夏、燕用兵。夏国靖边侯薛素及世子薛铭领兵十万于青州对阵秦国荣王苻辛。该书作者玉成君以华丽而不失庄重的辞藻描写了双方将领你来我往的斗智斗勇,以及战争中最底层的士兵和百姓的生活,鞭挞了秦国兴兵黩武的残暴,称赞了夏国君王与领兵的薛氏父子的仁义,表达了强烈的爱国情怀。   但是薛晏对此并不感兴趣,她只想知道其中有关燕国的事情,准确的说是关于燕国长宁公主的事情。   “……长宁公主为燕帝独女,慧而有谋,率轻骑八百围城,三日得破,复三日,收十城,发《讨秦王檄》,北征临圣。辛以将远并卒七万援之,又令三军拔营,退昌州……”   这是《清平记》中关于长宁公主仅有的几句话。   与秦夏青州之战并称西北大捷的是秦燕之间的临圣之战。当时燕国只能称之为弹丸之地,秦国将领黄卓七日灭掉燕国十三城,去了燕国大半国土,于是年方十四的长宁公主亲自率兵,以迅雷之势夺回领地,又在半年间接连拿下秦国二十座城池,使燕国一跃成为与夏国比肩的大国。长宁公主也由此一跃成名,成为继夏国太皇太后之后又一扬名天下的女英豪。   可惜,过慧易夭。这位公主只活到二十四岁就死了,至于死因——   “要是能跟着回国一趟就能查清楚了。”薛晏合上话本,脸上出现与她年纪不符的沉重。    她只记得那时一个阴雨的黄昏,在与父皇小酌几坛竹叶青后她准备回寝宫休息,路过御花园时却突然没了知觉,等到醒来之后就莫名其妙的成为了一个叫薛晏的七岁小女娃。   多么不可思议一件事!   她在床上躺了三天,浑浑噩噩中听到了燕国传来长宁公主的死讯,听说是为国事操劳过度猝死,国君以储君之礼将公主厚葬,葬礼声势浩大,举国同哀。可她总觉得不对劲,像这样的死因也就是骗骗老百姓,大燕百官谁不知道长宁公主是出了名的“三贪”——贪吃贪酒贪赌。而以储君之礼厚葬就更是逾矩了!虽然她差点儿成了皇太女,可宫里还有一个五岁的小皇子更名正言顺。这其中一定有事儿,不过现在却不是探究的时候。逝者已矣,活下来的人却要活得有意义。既然逃避解决不了问题,那就去勇敢的面对现实。   她用了一个月才适应了夏国侯府千金的新身份。在这期间,她假装发烧烧糊涂了,趁机把这具身体的身份背景都理的一清二楚。   薛晏是夏国靖边侯府的小姐,府中人口简单,只有薛氏夫妇并一双儿女共四口人,十年前在边关叱咤疆场的老侯爷薛素四年前就已作古,如今当家的是薛素之子,薛晏之父,薛铭。从当年一起并肩作战的邻国兄弟到如今的父女关系,已经成为薛晏的公主殿下至今都无法直面这一事实。薛晏的母亲是前丞相林徵的二小姐,而林大小姐正是当今皇后。薛晏还有一个孪生弟弟薛缨。据说这姐弟二人是京城一霸,薛缨还因为和伙伴们在书院纵火至今还天天往太傅府去抄书,而纵火的原因居然是因为想吃烤鱼!   想当年我在皇宫里也没这么能作啊!薛晏如是想。 命令丫鬟准备热水后,薛晏沐浴更衣,换上了一身水绿色襦裙。因为此身还是个七岁的小孩子,故而丫鬟玉容给她梳了两个鬏,各戴了一个珠花,既显得利索又不失可爱。 收拾好之后她由丫鬟领着到饭厅用饭,还没进门就听得老爹一声怒吼:“你这个臭小子!我今天非得打死你不可!” 莫非……薛缨又闯祸了?这才老实了几天! 薛晏进到屋里,薛铭左手正提着薛缨的衣领,右手则用力地往他屁股上招呼,直打得薛缨嗷嗷直叫,林氏坐在一旁的梨木椅上,胳膊撑在桌子上伸手揉着眉心,神色疲惫,侍候的丫鬟们则跪了一地,大气儿也不敢喘。 “娘!”薛晏扭着胖乎乎的身体钻到了林氏怀里。小孩子就这点好处,可以肆意的向爹娘长辈撒娇。 “乖女儿。”林氏将薛晏揽在臂弯中,声音十分轻柔,又见女儿眼神不住的往父子俩那瞥,又道,“晏晏以后可不能再淘气了,爹爹会生气的。” “弟弟又淘气了?” “哼!他哪天不惹事!”薛铭教训完儿子就将他丢在椅子上,薛缨捂着屁股疼的龇牙咧嘴却不敢出声。 太粗鲁了!薛晏腹诽道。想当年她在战场上初见薛铭的时候,他还是个白净的少年郎,嘴角总是噙着一抹似有还无的笑,即使对阵千军万马也是不急不躁,温温润润的像是春天的雨,凛冽而缠绵。十载光阴匆匆而过,那个儒雅的将军变成了眼下皮肤黝黑的糙汉子,因着常年练兵打仗的缘故神情总是很严肃,一双炯炯有神的鹰眸更添几分煞气,让人不由望而生畏。 时光啊!薛晏将脑袋埋在林氏臂弯中,不忍直视。 薛铭却以为自己吓到了小女儿,一改先前的大嗓门温声细语道:“我们晏晏最近就懂事不少,给弟弟做了一个好榜样。爹很开心。” 两辈子活了二十四年又七个月,第一次有人夸她懂事!薛晏将头埋得更深了。 薛铭心知女儿这是害羞了,哈哈笑过后大手一挥令丫鬟摆膳,丫鬟们如蒙大赦,忙不迭的退下去摆碟传膳。 四口人净了手,晚膳已经摆上桌。薛晏寻了薛缨身边的位置坐下,趁着大人不注意,将饭碗挡在面前遮住大人的视线,悄声道:“你怎么啦?” 薛缨眼睛骨碌一转,余光见薛铭正给林氏夹菜,没顾上自己,就也学着薛晏的样子将头缩在饭碗后面,声音细如蚊蝇,“我今天和阿璿打架了。” 裴璿是帝后幼子,时年八岁,正是猫嫌狗厌的年纪。薛缨与他向来要好,二人又是表兄弟,但凡凑一起,打架摸鱼斗蛐蛐儿这一类的事情是这意料之中的,可看薛铭的架势不像是单纯打架这么简单。 接着,薛缨又道:“结果把冯先生撞到了。” 这算是不敬师长,的确该教训。薛晏心道。 “可是他后面就是台阶,他没站稳就顺着台阶滚下去了。” 虽然是无心之失,但行为十分恶劣,该打。 “然后他的胳膊就断了。” 胳膊……断了?! 冯怀英是先帝末期的状元,因醉心学问而辞官在松鹤书院教书,得先帝封太傅。此人博闻强记又治学严谨,在大夏备受推崇。薛缨在一个多月内将冯怀英两次弄成重伤,也难怪薛铭会这么生气。 念及此,薛晏看薛缨的目光就带了些敬佩,“弟弟,你真勇敢!”我就没胆子这么做,我小时候对先生做得最厉害的事情就是把他珍藏的孤本拿去取暖,仅此而已! 那厢林氏见姐弟俩举着饭碗说话,心下觉着可笑,出声清咳两声,便见他二人忙直起小身子规规矩矩地坐好用膳,林氏这才满意。 作者有话要说: 欢迎收看哟~~~ 第3章 入宫 翌日,天朗气清,林氏带着薛晏入宫拜见皇后。待林氏换上真红宫装,收拾妥帖后带着丫鬟婆子来到芳菲院,一进屋就看见薛晏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由丫鬟侍候着穿衣。 没错,誓死如归! 此次入宫,说好听些叫觐见皇后,实际上就是准备送薛晏去宫里学规矩。在上辈子的二十四年里,头十九年她身为公主,是皇室唯一的血脉,没有人敢要求反驳她,因此公主就是规矩。而在之后的五年里,虽然有了小皇子的出生,但大家已经习惯了“公主就是规矩”这一认定,所以没有人敢要她重新学规矩。 薛晏向来是个放浪形骸之人,规矩于她等同于束缚,所以在她看来学规矩这种事情和等死没有什么区别,这种认知看到林氏那样同情又幸灾乐祸的表情之后就更为确定了。 在宫门口下车,皇后身边的姑姑早已在此等候。那姑姑姓许,正值花信,见到林氏笑眯眯地蹲身一礼,“奴婢见过靖边侯夫人,见过小姐。” 林氏笑道:“姑姑快起身。可是等了许久?” “奴婢是得了皇后娘娘吩咐在这里候着,皇后娘娘可是见天儿盼夫人能进宫来坐坐。”许姑姑又看向薛晏珠圆玉润的小脸儿,“小姐遭此大难,娘娘心里也是十分挂念,非要亲眼见过了才安心。” “真是有劳娘娘惦记。” 叙了几句话,许姑姑便前边引着母女二人往宫里走。薛晏难得乖巧地跟在林氏身边,眼睛却止不住的往四周打量。 民间有一句顺口溜儿,“夏国的状元秦国的兵,燕国的元宝数不清”,意思是说夏国的百姓中多文人墨客,秦国尚武兵力雄厚,而燕国多金矿,钱财多的花不完。因此,大燕的皇宫被建筑的金碧辉煌,时人戏称为“金屋藏娇”。 夏都盛华本是前朝一位王子的封地,皇宫也是在王子的行宫的基础上扩建的,原本看着富丽有余而威仪不足,但在历经百余年七代帝王的洗礼后,这座在各国皇宫之中比较寒碜的宫城倒也多了几分磅礴的气势。 整座宫城被一圈高丈余的朱红色墙围起,分为外城和内城。外城是皇帝用来处理政务的地方,比如上朝、批阅奏折以及举行大型的宫宴,内城则是皇帝皇后及诸位妃子的起居之所。 一行人停在了名为“凤仪宫”的宫殿前。许姑姑先进去通禀,须臾便有宫人唱和请进。 皇后的样子与林氏有六分相似,眉宇间却多了一分英气,见到薛晏后还未及她行礼便一把将她揽在怀里,捏着她脸上的肉心疼地道:“我可怜的乖乖!怎么就遭了这样的罪,瞧瞧这小脸儿,都瘦了一大圈儿!” 有么?薛晏十分怀疑皇后的眼神,前天的时候老爹还说她这一个月至少胖了两圈! 林氏也是忍俊不禁,“娘娘真会说笑!您看看她那肚子,圆滚滚的,哪像是瘦的。” “她气色可不如之前好。”皇后掰过薛晏的脸仔细打量,越看眉头皱得越厉害,忍不住又埋怨林氏道:“你也是的,多大的人了连个孩子都看不好,还和以前似得毛毛躁躁。得亏我们晏晏没出什么事儿,要不然有你哭的!” 林氏却道:“娘娘可是真会冤枉人,您这外甥女什么性子您心里不清楚,她打小就皮,甫一学跑就得七八个丫鬟看着。我要是有法子看住她也不至于见天儿往人家家里去赔礼道歉。” 原来这小娃娃这么熊啊!薛晏觉得有必要从现在开始树立一个乖巧的形象,毕竟已经上一世这么不懂事,这辈子总要有点进步才行。她伸出小时候扯了扯皇后的袖子,软糯糯地道:“姨母,我现在可听话了,我都好久没有闯祸了!” 皇后伸出水葱似得手指往薛晏鼻尖一点,“嗯!我们晏晏最乖了!”随后话锋一转,“不过还是要好好学规矩才行啊!” 薛晏有种不好的预感,接着就听皇后对林氏道:“云阳有个韩夫人,听大哥说是位颇具才名的女子,我请了她来宫里讲学,不会比松鹤书院的先生差。” 林氏犹豫片刻,问:“那……负责教导礼仪规矩的是……” “是方嬷嬷。”皇后看林氏听到这个名字后浑身一个激灵,眼中笑意更盛,“你放心,方嬷嬷年纪大了,脾气好了不少。只要晏晏听话肯学,绝不会在遭你的那份罪。” 林氏僵硬地扯出一个笑脸,“这不是当初年纪小不懂事么,娘娘怎么还记的这般清楚。” 薛晏瞅瞅皇后,又瞧瞧林氏,心道难道娘亲小时候也是经常调皮捣蛋也跟着这位方嬷嬷学过规矩,还被方嬷嬷收拾过?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女!等等…… 那这是不是意味着她要是不听话也会被收拾?! 薛晏脑海中浮现了一个画面:头发灰白满脸褶子的老嬷嬷挥舞着戒尺一步步朝自己逼近,嘴角半含笑,念叨着“薛小姐,你跑什么呀!快来跟老身学规矩!” 太可怕了!薛晏摇摇头,将画面从脑海删除。 这时,有宫婢进来通禀:“启禀娘娘,大公主前来请安。” “惠安来啦!快让她进来。” 惠安公主是皇后长女,今年十岁。据薛缨称这位表姐“好温柔”,“好漂亮”,“简直是天上的仙女下凡”,能让薛缨夸成这样,不禁让薛晏对这位公主十分好奇。 十岁的少女身子已经抽条了,一身水红色对襟绣海棠花的长裙,褪去了孩子的稚嫩,举手投足都是少女青涩的风情。她有着一双如湖水般的明眸,清澈得能映出人的倒影,让人不敢直视却又忍不住被吸引过去。 “儿臣给母后请安。”声音比出谷的黄莺还要悦耳动听。 “快起来,不必这么拘束。”皇后看着惠安公主,满目怜爱,“快来拜见姨母,你姨母今日带着你小表妹入宫来了。” “姨母!”惠安公主敛衽欲礼,却被林氏扶住胳膊,“使不得使不得!公主快起来。” 惠安公主顺势起身,看向皇后怀中的小团子,“晏晏,你的身体好些了吗?” “表姐!”薛晏甜甜叫了一声,“我身体早就好啦!” 皇后见状吩咐道:“惠安,我和你姨母说会儿话,你带着晏晏到御花园玩会儿。” “是。”惠安公主应下,过来牵薛晏的手,薛晏十分配合的把手递过去。惠安公主眼中有诧异一闪而过,心道今日这小表妹怎生这般听话,这念头却也转瞬即逝,随即牵着薛晏的胖爪子离开凤仪宫。 走出凤仪宫一段路,薛晏再也忍不住问道:“表姐,阿璿表哥还好吧。” 昨天吃过晚饭后薛缨来芳菲院找过她,教她今日问问裴璿的情况,毕竟根据以往的经验来说裴璿的下场可不像薛缨那样挨顿打就简单完事了。刚才在皇后跟前薛晏没有插上话,如今逮着惠安公主终于可以痛快的问了。 惠安公主闻言却是苦笑,“这个五弟呀……晏晏以后可要好好的,不要学他们胡闹。” 这话听得薛晏心里像有个猫爪子在挠一样,“表姐,阿璿表哥又挨打了?” “是啊!昨天他从太傅府回来就被父皇拿着鸡毛掸子抽了一顿。”惠安公主无奈地道,“本来打一顿事情就过去了,谁知他还敢腆着脸问父皇‘既然我受了伤那明日是不是可以不用去太傅府抄书了’,这话一出,父皇气得又把他打了一顿,还让人去太傅府把他要抄的书籍拿来,抄不完就不许离开锦阳宫半步。” 薛晏却很不厚道的笑出声,“表姐,我想去看看阿璿表哥。”去看看笑话,回头说给薛缨听。 惠安公主摇头,“不行,父皇禁止一切人探视。” 此时二人穿过一道镂空雕花的墙壁,来到御花园。虽然已经是深秋,但御花园里依然是花团锦簇,一派富贵华丽。薛晏信手摘了一朵蔷薇放在鼻下轻嗅,像大人一般叹道:“阿璿表哥可真不让人省……哎呀!谁打我!” “怎么啦?”惠安公主忙跑到薛晏的身边,掰开她捂着额头的手,只见白皙光洁的额角处有一片红印,最中心还破了皮隐隐有血丝渗出。惠安掏出手帕来轻轻擦着伤口,又吩咐后面跟着的宫女,“过去看看是谁!” 这附近只有这个假山能藏人,几个宫女齐齐往假山里去搜。惠安公主见薛晏疼得直抽气,手下力道更轻柔,“你忍着些,等她们把人抓回来咱们就去上药。” 薛晏忍痛点头。其实这伤对薛晏来说根本不值一提,但现下这幅小身板身娇肉贵,根本扛不住伤,而且伤在穴位上就更疼了。薛晏低头看着脚边的石子,棱角分明,她猜对方用的应该是弹弓。也不知道是哪个熊孩子,抓着了一定要他好看! 宫女们陆续回来,并没有找到人,惠安公主秀眉微皱,看向假山方向若有所思。罢了,左右就那么几人有嫌疑,待回去禀明母后再查也不迟。打定主意,惠安公主道:“晏晏,咱们先回去上药好不好?” “好!” 惠安公主闻言莞尔,牵着薛晏的手复又离去。在走到拐角处时,薛晏忽然把惠安公主推开,伸手接过破空而至的一粒石子,又准确地朝着来时的方向打回去,只听得“哎呦”一声惊呼,听着似乎是个女孩子,惠安公主却变了脸色,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见薛晏闻声而去,她也赶紧带人跟过去。 薛晏一脸寒色,接连两颗带着尖锐棱角的石子往人脸上打,这根本不是恶作剧,是那人故意为之,还好她有了警觉,否则惠安公主的眼睛怕是毁了! 绕到假山中的羊肠道上,便见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倚在一块巨石上揉着手腕,一身大红色骑装衬得她脸色愈发明媚娇艳,只是在薛晏看来这根本就是金玉其外。 “是你拿石子打我们!”薛晏立在小姑娘身前沉声道。 小姑娘冷哼一声,拿过放在巨石上的弹弓在手里把玩,神色傲倨,“我不过是试试新得的弹弓而已。伤着你啦?”她眼神往薛晏伤口一瞥,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有伤就受着吧,你可是连火都烧不死的,这点儿小伤就更不打紧了。” “惠玉,你太放肆了!”惠安公主赶至,正颜厉色。 薛晏此时才惊觉这小姑娘的身份,敏妃之女,三皇子之妹,二公主惠玉。 第4章 打架 大夏建朝以来有两位颇具盛名的皇帝,一位是显宗皇帝,另一位则是他的孙子,当今天子裴序。显宗皇帝在位时任用贤才致力革新,轻徭薄赋,开创了有名的“天化盛世”。与之相比,裴序的“盛名”就有些滑稽了,盖因其为大夏乃至四国中第一个以“能生”闻名于世的皇帝。 裴氏子嗣一向不旺,只有第四代皇帝宣宗有两位皇子,其余皆是单传。到了裴序这里,迄今为止共育有五子三女,最大的太子已经十二岁了,最小的公主才不过四个月。 其中,三皇子裴琅与二公主惠玉同为敏妃所出,这在后宫中是除了皇后娘娘之外的头一份,再加上敏妃出身安定侯府,家世显赫,她的儿女自然也是地位超然,二公主又惯会讨裴序欢心,很得裴序喜爱,因此自小养成了个骄纵的性子,宫里宫外都不敢轻易招惹。 但也不是没有例外。比如薛晏。 薛晏醒来后听说过这个二公主,原身和她一向不睦,至于为什么不睦,谁也不知道原因,似乎自二人第一次见面就互相看不顺眼了,每次见面都要吵上一架才肯罢休。 对于吵架这种事于昔日的长宁公主如今的薛晏向来不屑于做,因为那样太有失身份,因此她对付不喜欢的人手段只有一个——打! 只见薛晏伸出右手擒住惠玉公主的右手腕,用力一扯将她的右胳膊背到身后,惠玉公主还没反应过来膝盖一痛不自主的跪在地上,同时薛晏左手钳住她的肩膀,令其动弹不得。 惠安公主被薛晏这一连串的动作惊住了,惠玉公主却吃痛叫嚷起来:“薛晏!你好大的胆子!快放开我!我告诉父皇去!” “哎呀~我好怕。”话虽如此,薛晏手上的力道却分毫不减。 “晏晏,你……”惠安公主踟蹰着上前,面含忧色,“你出了气就算了,别把事情闹大了。”惠安公主深知父皇最喜欢惠玉,但凡惠玉的要求父皇都极少回绝,她真怕惠玉一状告到父皇那里薛晏会受惩罚。 薛晏冷笑道:“放心吧表姐,我心里有数。就算闹大了又怎么样,凡事有因才有果,我又不是那无理取闹的人,表姐你看我脑袋可还淌着血呢!” 惠玉公主却还在挣扎叫闹,“薛晏,我一定要让父皇治你的罪!你就等着……啊!疼啊!你快放手!” 薛晏笑容十分愉悦,“放手?行啊,你求我呀!” “你休想!” “住手!” 二道声音同时响起,除了面前的惠玉公主,还有一道明朗的男声。薛晏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品貌非凡的少年越过并排的宫女疾步往这边赶来。 “三哥,你快来救我!这个薛晏要杀我!”惠玉公主见到那少年挣扎的更厉害了,薛晏到底是个小孩子,力气小,竟教她三两下挣脱了,泥鳅似得躲到那少年身后。 薛晏细细打量着少年,剑眉星目,气势不凡,原是个极为英俊潇洒的少年郎,只是一双明眸正透着冰冷的寒光看向自己,又平添几分阴狠之气。听惠玉公主唤其为“三哥”,那就应当是三皇子裴琅了。 “打不过就喊哥哥来帮忙,真没出息。”薛晏拿右手食指往脸颊划了几下,语气带着嘲讽。 “你……你闭嘴!”惠玉公主气得脸颊通红,几乎说不出话。 裴琅伸手将惠玉公主挡在身后,向前走了几步,语气不善,“薛晏,你出来,咱们好好聊聊!” 这小道本就逼仄,几个人往这儿一通站就更显狭小了,如果要打架根本就施展不开拳脚。 薛晏哪里是裴琅的对手! 意识到这一点的惠安公主忙站出来打圆场,“三皇兄,不过是女儿家胡闹,你一个小郎君不好掺和吧!”又回头对薛晏道:“晏晏,还不跟我回去,要是教母后知道你打架定然会狠狠地罚你!” “表姐这话可说的不对,分明是你这好妹妹先动手的!”薛晏嘴角勾起一抹笑,“三皇子要和我去哪里聊?” “薛晏!”惠安公主扶额,身上止不住的冷汗。这个小祖宗,一点儿都不知道审时度势,这是逞能的时候吗! 裴琅冷哼一声,转身离开小道拐进一旁平坦开阔的青石板大路上。惠玉公主挑衅地看了薛晏一眼跟了上去。 薛晏抬脚就要跟过去,却被惠安公主拦下,“你疯了是不是!他俩是什么人你心里不清楚,做什么跟他们一般见识!” 说实话,我还真不清楚他俩是什么样的人。薛晏瞥见惠安公主一脸焦急的神色,宽慰道:“表姐放心,论说打架我可从来没吃过亏。” 的确是没吃过亏。长宁公主自小跟着外祖父护国公袁槊习武,一杆盘龙枪入手恍若游龙横扫千军。现在这幅身体虽然幼小,但对付个二愣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对此一无所知的惠安公主却不这么想,眼睁睁看着薛晏尾随裴琅和惠玉公主而去,她急得直跺脚,朝跟着的宫女说:“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去凤仪宫报信!” 宫女们闻言留下两个侍候,另两个则转身往凤仪宫疾跑去。惠安公主也赶紧跟着薛晏过去,她心想,就算真的打起来,有自己并两个宫女在薛晏好歹不会真的出什么事。 这厢,裴琅和薛晏距离三步相对站着,惠玉公主则退在裴琅后面,眼里迸出兴奋的光芒,似乎已经看到薛晏被兄长打的跪地求饶了。 “不知三皇子有何指教?”薛晏比裴琅挨了一大截,这就使得她必须得仰着头和裴琅说话,气势上也就跟着矮了一大截。 裴琅稍稍抬头,拿鼻孔看人,“连冯太傅都没这能耐,我又怎么敢谈指教二字。” “那你叫我来做什么。哦,我知道了,你是想打我一顿给你妹妹出气。”薛晏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却又话锋一转,“不过三皇子可要想仔细了,这可是二公主先用弹弓打的我,你看我都流血了。” 裴琅早就看到了薛晏额角的伤。才七岁的女娃娃,粉雕玉琢的,那紫红色的伤口在额角尤为明显,但他一向护短,即使是妹妹的错也容不得别人来教训。 “那弹弓是御赐之物,能被它打伤是你的福气,你好生受着就是。”他道。 薛晏觉得这话太不可思议了,原来不止秦国人蛮横,以“君子如玉”闻名裴氏子弟也可以这般不讲道理!不过她可不怕,想当年临圣之战的时候她横起来可是连秦蛮子都避其锋芒,简直天下无敌。 “既然是这样的话我只好找皇上做主去了。顺带再求个宝剑啊缨枪啊什么的,以后杀人都不用找借口了。”薛晏抬脚就要走。 “你站住!”裴琅开始有些头疼了,这人怎么这样难缠。 “怎么,三皇子要和我一道去?” 裴琅闻言恶狠狠剜了薛晏一眼,“薛晏,你们薛家的孩子还真是好教养,薛缨昨天才和皇子动手,你今日就敢打公主。若是不想活了你就告诉本皇子,本皇子成全你!” 薛晏微微一笑,“三皇子这么说恐怕是不了解我。” “哦?” 薛晏随手捡起掉落在枯黄草地上的约三尺长的枯枝在空中比划了两下,觉着很顺手,这才朝裴琅笑道:“皇子,我一样敢打的。” 话音未落,她手中枯枝便横扫过去,在空中划出一道短促的声音,裴琅没料想她竟然偷袭,闪避不就小腹生生挨了一树枝,那树枝应声而断。 惠安公主刚刚赶到就看到裴琅捂着小腹倒在地上,接着就见薛晏抬脚就往裴琅身上踢,裴琅就地一滚躲过这一脚,一个鲤鱼打挺刚起到一半就又被薛晏随来的一脚踢在膝盖上,还没挺起来就又摔在地上,而不幸的是,他的脑袋刚好磕在了一个种着凤仙花的小花盆上,花盆无事,脑袋破了。 “三哥!”惠玉公主见裴琅留了一脸的血,吓得面如死灰,连滚带爬奔到裴琅身边。 惠安公主本来心中长舒一口气,可又觉得这样不太好,毕竟受伤的也是自己的兄长,于是悄无声地走过去一把揪住正要往裴琅身上补上几拳头的小表妹的耳朵,把她拖到一边去,用极低却十分严厉的声音道:“你不要命了,你以为他和阿璿一样吗!” “我知道,他是敏妃的儿子。可是那又怎样,打都打了,又不能收回来。” “我刚才让宫人去凤仪宫报信了,你把三皇兄打成这样事情根本瞒不住。” 薛晏立刻炸毛了,“你怎么能告诉皇后娘娘呢,你到底向着谁!” 惠安公主也是无奈叹道:“我这不是怕你出事,谁知道你这么能打。” 薛晏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回头朝满脸血污的裴琅道:“三皇子也太不小心了,好好走着路怎么就磕到花盆上了。表姐,三皇子流了好多血,我害怕晚上做噩梦。”说着还紧紧抱住惠安公主,似模似样的抖着身子,仿佛真的受了天大的惊吓。 惠玉公主正拿帕子给裴琅清理伤口,听到薛晏这颠倒黑白的话不由怒火中烧, “薛晏,你无耻!” “以二敌一以大欺小,究竟是谁更无耻。何况还被打成这样子。”惠安公主神色淡淡地道,“要是二妹不怕丢人就尽管去父皇面前告状好了。” 那他岂不是成了笑话!裴琅捂着涓涓淌血的伤口站起来,恨恨地道:“薛晏,你以后最好别落在我手里!” “我倒觉着三皇子还是多勤勉习武,毕竟我下手可是从来没个轻重的。”薛晏笑容憨态可掬。 裴琅直接拂袖而去,惠玉公主瞪了薛晏和惠安公主一眼也小跑着离开。薛晏大获全胜,但这件事并没有善了,而是捅到了太皇太后那里。听说是前去凤仪宫报信的宫女听说皇后和靖边侯夫人去过太皇太后请安了,又跑到慈宁宫去,这才惊动了太皇太后。 被慈宁宫宣召的时候,惠安公主内疚地望着薛晏,薛晏一脸沉痛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表姐,再有下次你可一定得相信我的实力啊!” 第5章 心思 薛晏和惠安公主来到慈宁宫,只见皇后娘娘和林氏坐于一位老奶奶右侧,老奶奶左侧则坐着一位极为方正的少年,穿着杏黄色蟒袍,薛晏猜测他应当是大表哥,太子裴珩。下方是三阶台阶,台阶下跪着依次跪着一位窈窕妇人,包扎后的裴琅与惠玉公主。    “惠安拜见曾祖母。”    “臣女拜见太皇太后。”   惠安公主与薛晏下跪行礼,期间薛晏余光瞥向那窈窕妇人,见她面容姣好,与惠玉公主有六分相似,便知这妇人当是敏妃。   “地上凉,快都起来。”上方传来一道苍老却不失威严的声音,惠安公主与薛晏站起身,又听那道声音道:“你们三个也起来吧。”显然说的是敏妃母子三人。   “臣妾自知有罪,不敢放肆。”敏妃俯首再拜,那兄妹二人也跟着磕头。   “让你起来就起来,说那么多废话做甚!”苍老的声音中透着一股不耐烦。   敏妃脸上有些挂不住,红一阵青一阵变化之后,方讪讪然道:“臣妾谢太皇太后。”   “你就是薛家的丫头?”老奶奶将目光放在薛晏身上,“走近些让哀家瞧瞧。”   “是。”薛晏小胖身子蹲身一礼,低着头迈上台阶。   在薛晏之前的想象中,太皇太后应该是个不苟言笑动辄挥剑斩人脑袋的王母娘娘一样的人物。这源于老人家年轻的时候随显宗皇帝征战时阵前斩将的故事,从那之后太皇太后就得了个“玉面阎罗”的名号,当年长宁公主还以此为榜样不懈努力。因此,当面前这个满头银发的老奶奶慈爱的抚摸着自己的小脑袋的时候,薛晏有些懵。    这就是传说中的当世第一女英豪?“玉面阎罗”?传言有误吧!   太皇太后今年七十有二,满头的白发用一根木簪子一丝不苟的盘起来,她的脸上布满了皱纹,诉说着岁月的沧桑,一双眼睛却深邃有神,半分不显老态。许是常年礼佛的缘故,老人家的身上沾染了丝丝缕缕的檀香,让人闻着一颗心仿佛也跟着沉寂下来。 “多漂亮的女娃娃,哀家瞧着就喜欢!”太皇太后伸手摸着薛晏水嫩的小脸儿,颇有些爱不释手,对林氏道:“这娃娃长得像你,水灵。”   林氏并不去看薛晏,似乎也丝毫不在意薛晏打人之事,只咯咯笑起来,打趣道:“太皇太后真是好眼光!” 太皇太后听了也是忍俊不禁,笑骂一句,“你这皮猴儿!”此时老人家不小心摸到薛晏额角的那道伤,她不由疼得“嘶”了一声,太皇太后眯起眼睛打量着那紫红色的伤口,心疼道:“好乖乖,怎么会伤成这样子?”   薛晏讶然,按说她先后打了公主皇子,太皇太后的亲曾孙,老人家应该上来就是一顿抽打,现在这一副心疼的自己的模样是哪般。还有,老人家清明目光中一丝赞赏又是为何?薛晏偷偷瞥了一眼石阶下跪着的裴琅,他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好,整颗脑袋被白布缠的只留下一道能视物的细缝,怎一个惨字了得。总不能是赞赏自己把她曾孙打成这样吧!薛晏心里暗想。 敏妃闻言僵硬的扯了扯嘴角,明媚的脸上尽是尴尬,“这本是惠玉的不是。她原本是在御花园习武来着,不曾想却误伤了薛小姐。”   皇后冷眼瞧过来,“本宫还从未听说拿弹弓射石子是来习武用的。况且一次是误伤,两次又该怎么算?难不成是手滑!”要不是晏晏截住那石子,她的惠安可也得受伤! “娘娘……”   “你不要说了。”皇后截住敏妃求情的话,“惠玉,你来说,为什么要拿石子打人?” “我……我……”惠玉公主想不到事情真的闹大了,如果是皇上知道了大不了挨顿骂就过去了,可是偏偏是太皇太后。想到太皇太后的手段,惠玉公主脸上血色褪尽,语无伦次。   此时,敏妃跪了下来,声泪俱下,“皇后娘娘,您也知道惠玉她自小与薛家姑娘玩不到一起,她新得了陛下赐的弹弓难免想摆弄一番,今日也只不过想捉弄薛家姑娘一下,绝无害人之意啊!皇后娘娘明鉴,太皇太后明鉴!” 太皇太后却静默不语,裴珩见状淡淡笑道:“三弟,你的伤是怎么回事?怎么裹成这样了?” 两个报信的宫女并不知薛晏把裴琅揍了,也就只回禀说三皇子要对薛姑娘不利。在场的哪个不是人精,见裴琅这副模样便知他这是教训不成反被薛晏收拾了,裴珩亦知,却装作糊涂大大咧咧问了出来,分明是要落他颜面。 “不小心磕到花盆上,磕破了。”虽然薛晏看不清楚裴琅表情,但还是在他话中听出了咬牙切齿的意味。 “好啦,你也不用扯谎了。”太皇太后叹了口气,“不就是让薛家丫头打的嘛,你当哀家老糊涂了不成。阿琅啊男子汉大丈夫当能屈能伸,技不如人就该甘拜下风,你这样遮遮掩掩反而小家子气。”   “阿琅知错。”裴琅恭敬地又朝太皇太后叩首。 “那你呢,惠玉?”   “惠玉也知错。”惠玉公主跪在裴琅身旁也磕了一个头。 太皇太后见她面不服心更不服的样子,心中略气,面上看起来仍然慈爱,“知错就好。你虽然贵为公主,可薛丫头比你小,你应当爱护她才是。” “是,惠玉明白了。”惠玉咬着牙应下。    这时,太皇太后看向最后一个当事人,“你这丫头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前些日子才和那帮混小子烧了书院,这就又在宫里跟皇子公主动起手来了,你老子当年也不敢这样啊!真是该好好立立规矩了。”    皇后道:“那韩夫人已在路上了,孙媳想着等韩夫人到了再和方嬷嬷一起给这几个小丫头上课。”    “你看着办吧。”    太皇太后上了年纪,说了几句话就累了,皇后见状就带着一干人等跪安了。    待众人走后,宫殿内室走出一个老嬷嬷,年约花甲,与慈眉善目的太皇太后比起来,这老嬷嬷就显得俨乎其然冷若冰霜。    太皇太后听到动静,揉了揉眉心,道:“方嬷嬷,你觉得薛家这丫头如何?”    方嬷嬷垂手侍立在一侧,给出四字评语,“璞玉待琢。”    “确实是块璞玉,临危不乱智勇双全,当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太皇太后眼神突然锐利起来,“你说皇帝这是要做什么?”    “恕奴婢斗胆一问,太皇太后可知燕国的长宁公主?”    “哀家当然知道,当世第二女英豪嘛。那是个极其聪慧的女子,燕国能有今日可全靠着她。若是早生了几十年,这天下间哪里还有哀家说话的份!”    “长宁公主已于一月前病逝,燕君以储君之礼厚葬。”    太皇太后冷哼一声,“只怕是心里有鬼吧!”她扶着方嬷嬷的手缓缓站起来,“不过这倒是提醒了我,皇帝这几年太抬举敏妃母子了,沈家已经不中用了。咦?莫非……”    太皇太后不知想到什么,脑袋一阵眩晕,方嬷嬷赶紧又扶着她坐下,“太皇太后要当心身子。奴婢说句不该说的,儿孙自有儿孙福,您老人家都这么大岁数,早该含饴弄孙享享天伦之乐,何必再跟着操心呢!”    “我又何尝不想。”太皇太后忍不住叹了口气,“要是皇帝有他祖父一半的能力,我早就撒手不管了。问题是他不是这块料却还偏偏……罢了,他能这样打算可见也没有昏了头。方嬷嬷,以后薛家的丫头你要多上点儿心,这水深火热的,可千万不能出岔子。”    “是,奴婢省得。”    薛晏的处境当真是水深火热!    别看林氏在宫里和风细雨的,甫一到家就变成了狂风暴雨,一把夺过丫鬟手里掸灰的鸡毛掸子就往薛晏身上招呼,薛晏不敢反抗,想跑还被摁着动弹不得,实实在在挨了一通打,疼得她两眼泪汪汪的。    然而这还不算完。等薛铭傍晚回家后听说了女儿的“壮举”,又把人拖出来揍了一顿,还连带着类似“壮举”的薛缨。不仅如此,薛铭一边打还一边嚷嚷着:“老子当年也就是藏藏皇上的功课,让他被先生打手心。你俩倒好,直接就打起来了!要不要命了!老子养你们容易嘛!”    最后,姐弟俩被一起禁足。    禁足的第三天,徐世修带着一篮子礼物前来慰问。    徐家和薛家是姻亲,但是是拐了好几个弯的亲戚。因为徐世修的表哥四皇子裴珣与薛缨的表哥五皇子裴璿是兄弟,徐世修和薛缨又是极为要好的哥们儿,故而两家人平日里就按正常亲戚走动。    徐世修是跟着徐夫人一道来的,他见母亲和林氏聊得十分投机,遂寻了由头来见这俩姐弟。    因为要禁足,林氏就把薛晏薛缨放在了自己的惠好院,既便于自己看管又不利于二人滋事,一举两得。    “阿晏阿缨,你们……还好吧。”徐世修看了看并排趴在塌上耷拉着脑袋的二人,觉得极其惨不忍睹。    薛缨虽脸色不好,但说话中气十足,“说实话,感觉不太好,还不如去太傅府来的痛快些。”    “我和表哥也感觉不好。你什么时候才能解禁?你都不知道我们两个在太傅府有多无聊!”    “无聊些好啊,要是有聊了可就离鸡毛掸子不远了。”薛晏哀叹道。居然会被打成这样,要让燕国那帮人知道非笑死她不可!真气人!    “阿晏妹妹,我娘说了,女孩子要端庄稳重才行,要不然以后会嫁不出去的。”徐世修一本正经地说。    薛晏略带鄙夷地看着他,“你娘给你说这个干嘛,给你找媳妇呀。”    徐世修却红了脸,看向薛晏欲言又止,薛缨倒没主意他这神色,脑海中想到另一件事,“阿修,我记得你哥哥好像快要成亲了。”    “是啊,正是十一月份的时候……哎呀!”徐世修一拍脑袋从凳子上跳起来,“我这脑子,怎么把这事儿忘了?”    薛晏十分好奇地问:“什么事?”    “我和太傅打赌,要在我哥哥成亲之前背会《颂集》,这样不仅可以参加婚礼还不用再抄书,否则就要把它抄十遍!”    《颂集》是一本诗歌集,共八册,六万字,长宁公主抄过好几遍,至今印象深刻。    薛晏默默祝他好运,又想到自己接下来的悲惨命运,用一种极其羡慕的口吻道:“比起和老嬷嬷学规矩,我倒宁愿抄书。”    徐世修怜悯地望着薛晏,“阿晏,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两件事。”    “什么事?”    “听说方嬷嬷特别喜欢罚人抄书,五十遍起底。”    “……”薛晏想收回刚刚的话。    “还有,韩夫人也特别喜欢罚人抄书。”    薛晏犹豫一下,问:“几遍?”    “行隶楷篆各一遍。”   “……”薛晏想哭。    禁足的第十一天,韩夫人抵达盛华。次日薛晏解禁,入宫学习。 第6章 上课 公主们上课的地方在如玥阁,周围环境淡雅清幽,倒的确是个读书的好地方。    薛晏到如玥阁的时候,两位公主和伴读的小姐早已端坐在课桌后。薛晏淡淡扫了一眼,对那两位伴读的身份已了然,惠玉公主身后的是她的表姐,定安侯府三小姐沈盈,惠安公主身后的则是丞相聂文渊之女聂蘅。 薛晏和惠玉公主算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经过上次打架事件,薛晏回家只是挨了顿打后被禁足,惠玉公主则被太皇太后罚抄了五百遍心经,昨天才验收完。 “阿晏,到这里来坐。”惠安公主见势不妙,指了指左手边空余的位子给薛晏。如此,惠安公主居中,惠玉与薛晏分列两侧,倒也省得二人再生事端。   “这是聂蘅小姐,你以前应该见过的。”惠安公主笑着向薛晏介绍身后的小姑娘。 “聂蘅姐姐好。”既然是表姐的伴读,那就应该是薛晏的朋友,薛晏朝聂蘅笑的尤为甜美。 “薛小姐。”出乎意料,聂蘅只是微微颔首算是见礼,连个表情都没有。这就好像是热脸贴了冷屁股,薛晏不虞,惠安公主见状解释道:“聂蘅小姐比较内向,不太爱说话。” “惠玉表妹,听说韩夫人昨天就进宫请安了,你有没有见过她?”沈盈今年十岁,穿了一件粉底白边绣杜若花枝的对襟长裙,勾勒出不盈一握的腰线,显得柔弱动人。 定安侯府都不给人吃饱饭吗?不过这位沈小姐身段可真是好看。薛晏低头看了看自己壮实的身体,心中默念三遍“我还是个孩子”!   “我也没见过她。不过听宫人说……”惠玉公主正说着话,教室的门被两名宫人一左一右推开,接着之间一位身材高挑气质淡雅的女子款款步入。 她身穿藏蓝百褶裙,外着松青色缠枝牡丹纹桑波缎褙子,雾鬓云鬟容颜精致,整个人透着一股沉静内敛的气息。这是从骨子透出来的波澜不惊,使人忍不住屏气凝神不敢造次。不知为何,薛晏觉得她有点儿眼熟。 “先生好。”五位学生齐齐起来向韩夫人行礼。 “大家都落座吧。”韩夫人的声音一如她本人般宁静悠远,“今日是我第一次给大家讲学,尚且不知各位的进度如何,故开讲之前请诸位做一份试卷。”她将手中的五份试题分发给众人。   试题并不难,只是一些诗文的填空,但是薛晏却犯了难。虽然在这里生活了一月有余,可她不知原来的小薛晏字迹如何,整个芳菲院找不到一个原身写的字!昨天晚上旁敲侧击问了玉容方知这个小薛晏是个不爱读书的,练字基本上是写一张丢一张,那些写完的功课也都被她拿去点火烤吃的了!真会玩啊!薛晏衷心慨叹,可是现在该怎么办,贸然落笔只怕是会露出端倪。 “薛姑娘,你为何不写?”韩夫人清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不会!”薛晏将“不会”二字说得脆生生的,韩夫人一怔,温柔笑道:“你且再仔细想想,这些都是些最基本的诗词。” “我会背,可是我写不出来,有的字我还没学。”薛晏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真诚而又无邪。   韩夫人明显不信,这个年岁的姑娘怎么可能连字都认不全。但转念一想之前皇后对自己特别强调要重点教育这位小姑娘,说不定她说的没错。念及此,韩夫人拿起她的试卷放到讲桌上,又拿回一本厚重的册子,“既然如此,等其余人答完试卷你就背给我听吧。现在你就先临摹这本字帖” “是。”薛晏乖乖地接过字帖,心中对于韩夫人这一十分贴心的举动默默叫好。这样一来倒省了许多事。 其余人刷刷落笔,很快就写好了。韩夫人坐在讲桌后,一边批改一边提问薛晏:“‘乐我先祖,终安且宁’的下一句是什么?” “衎我苗裔,既穆且平。” “《过秀山论》是谁写的?” “文华太子。”   “关翼的《春日》。” “垂杨金浅日迟迟,云微风闲鸟依枝。柳锁莺魂花弄舞,始是新燕双.飞时。”   “很不错。”韩夫人抿唇浅笑,嘴角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薛晏终于知道为什么看着她面熟了,她像极了燕国第一美人,贵妃温氏。这位温贵妃是个冰美人,寡言少语不苟言笑,却很好运气的生下了燕皇室的独苗,可惜后来她因保护小皇子被刺客杀死了。她笑起来嘴角也是有两个梨涡,整个人看起来都如春风般和煦。刚刚韩夫人一笑,两人就更像了,无论是容貌还是气质。 沉溺于往事的薛晏并没有看到聂蘅若有所思地注视着自己。 韩夫人轻咳一声,拉回众人思绪,“我们首先温习一下《颂集》……” 中午的时候薛晏直接和惠安公主歇在了凤仪宫,一觉起来神清气爽,之后就见到了传说中的方嬷嬷。 方嬷嬷是太皇太后身边的嬷嬷,十三岁起就跟在太皇太后身边侍候,深得太皇太后信任,二人不像主仆,反倒像朋友。也正因为如此,在宫里方嬷嬷很得人敬重,皇帝也要对她礼让三分。 和薛晏想象中一样,方嬷嬷神情总是十分严肃,戒尺也不离手,谁的礼仪动作做的不到位就会挨上一下。特别疼!至于这个“谁”,自然是薛晏居多。 “嘶——”这是薛晏被打的第十三下。 “手放低。”方嬷嬷拿着戒尺摆正薛晏的姿势。 薛晏早已是满头大汗,她没想到夏国的规矩礼仪这么繁琐,而且和燕国的礼仪根本一点儿都不一样!所以她现在基本和一个初学者也没有区别了。 好累啊! 薛晏偷偷瞥了其余四人一眼,这一瞥不要紧,只见她四人蹲起动作如出一辙,连手指膝盖高度都一致。真乃神人也!不过她们是怎么做到的?我就怎样都做不好。 “集中注意。”见薛晏走神,方嬷嬷又拿着戒尺往薛晏身上招呼。 “嬷嬷,我比几位姐姐都小,您不能对我要求这么严苛。” 方嬷嬷没言语,冷冷一眼扫过来,薛晏就不敢再叫嚣了。她觉得十分委屈,更觉得不可思议!想她堂堂先燕国公主,哪个见了不恭恭敬敬的,如今竟然沦落到在一个老嬷嬷手底下过活,真是老天不开眼啊!   许是老天爷感应到了她的怨念,接着就来了一个宫女把方嬷嬷叫走了,但是她并没有让五人就此休息,而是继续练习。 “哎呀累死我了!”没人监督,薛晏是怎么舒坦怎么来。方嬷嬷前脚刚走,薛晏就躺倒在地,也顾不得地上不干净了。 惠玉公主见此面含轻蔑,“难怪人家说上梁不正下梁歪,当年你娘就让方嬷嬷打断了三根戒尺,如今看你也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怎样,今天方嬷嬷的戒尺都打你身上了吧!” “跟你有关系吗?”薛晏利落地翻起身,“听公主说这话的语气好像十分羡慕,不如直接去告诉方嬷嬷你想挨打。” 她继而眼神往惠玉公主直起的身子上打量一番,“不过我看二公主离挨板子也不远了。五十步笑百步!” “你放肆!” “我还能更放肆呢!”不敢反抗大人还治不了你一个小孩子,上次故意伤人的事情还没找你清算呢!薛晏摆开架势一副要开打的样子。 其他三人见状都停下动作直起身子。沈盈莲步轻移上前两步,柔柔地说道:“薛小姐小小年纪未免太自负了,二公主是公主,天之骄女,你一个小小侯府小姐怎敢这么没规矩。” “表姐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她,薛家的人呐向来狂妄的很!” “你找……” “阿晏!”薛晏未说完就惠安公主拦下,她见薛晏脸色不好看,忙将她拉到一旁,温声道:“阿晏,不要跟这些人一般见识。” “嗯。”薛晏深吸一口气忍下心头不忿。可能真的是没有眼缘,再加上第一次并不愉快的见面,薛晏极其不喜欢这个小姑娘。 哼!也就是看你是个小丫头不经打。想当年……想当年……想到当年,薛晏心头的愤懑被丝丝苦涩取代。那个飞扬骄傲的公主啊,曾经文能治国武可安邦的长宁公主,父皇赞她是大燕的启明星,为大燕带来了黎明,可是这颗星星却陨落了,不知其因。 真想念父皇啊,还有白白嫩嫩的小皇弟。想到这些,薛晏不由红了眼眶。硬生生别过脸去不让人看出端倪。 “不说话。你这是认下了?”见薛晏不吱声,惠玉公主以为她怯了,遂不知死活的说了这样一句。 “惠玉,你今天非要惹事是不是!”惠安公主也有些冒火,本来就是这个二妹没事惹事,就算她看不惯阿晏的做法要刺上一句也无碍,可林氏终究是长辈,就算惠玉她为公主之尊也不能非议吧。何况薛晏脾气又急躁,不打回去已经很不容易了,结果她又来了这么一句,明摆着要约架啊! 惠玉公主却言笑嫣然,“大皇姐,我说的可是实话,是父皇发话说要让薛晏跟着来学规矩的。就是没规矩才要学啊!” “那这么说来二公主也是个不懂规矩的了。”薛晏不甘示弱,反唇相讥,“说起来二公主从小长在宫里,耳濡目染的应该很懂才是。可你比我还大三岁,如今却要和我一起在这听方嬷嬷教导,可见你还不如我。” “那要照薛小姐这样说,咱们今天在场的几人都是不如你了?”沈盈轻飘飘说了一句,将众人都牵扯进来。 “我们和薛小姐不同。”一直作壁上观没有言语的聂蘅终于说了一句话,“我们自幼学的女子闺范,而薛小姐学得是经史子集。各有所专,根本没有可比较的。” 惠安公主赞同道:“聂蘅说的不错。阿晏自小是跟着冯先生念书,学得都是经世之学,于闺范当然会有所疏忽。因为不懂所以才会学。这才刚开始二妹妹就冷嘲热讽的,还不敬长辈,我看二妹妹这几年的规矩也是白学了。” 惠玉公主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薛晏,满是讽刺:“经世之学?你在松鹤书院学这个也得有三四年了吧,怎么也不见这才女的名头落在你身上。何况这经世之学与闺范并不冲突。长宁公主文治武功天下无双,也没见她有何出格之言行。至少我可没听说她敢放火烧书院!” 薛晏闻言眸子闪过一丝光芒,如闪电般夺目而短暂,“二公主也知道长宁公主?” “当然。”惠玉公主扬起下巴,高傲的像只孔雀,“身为公主,当以长宁公主为楷模。” 聂蘅似是想到什么,目光却十分温柔,嘴角却勾起一抹冷笑,“二公主这样要置太子殿下于何地。身为女子,还是以前朝苏夫人为楷模的好。” 太子…… 说者无意,却一语点醒梦中人。薛晏一个激灵,茅塞顿开。连日来的疑惑终于有了答案。 然而她还来不及消化这突然顿悟的真相,方嬷嬷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就在身后响起:“你们几个在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加了一段正文、重新排版以及改错别字⊙▽⊙ 第7章 算计 夕阳西下,殷红的霞光透过层层枝桠映在如玥阁内的地板上,将五位少女的影子叠在一起,拖得长长的。    少女们并排跪在铺团上,双手拖着三本厚重的书高举过头顶。    已经快一炷香了。    薛晏悄悄动了动酸软的胳膊,眼睁睁看着最后一撮香灰落入香炉,心中雀跃不已,脸上却摆出一副“嬷嬷我知道错了您老人家大慈大悲放过我吧”的真挚表情,只希望方嬷嬷能高抬贵手把书抽走。    然而,在薛晏无比期待的目光中,方嬷嬷放了一本比之前三本加起来还要厚的书在头顶上。    我的胳膊啊啊啊啊啊!薛晏内心深处在嘶嚎。    方嬷嬷立在薛晏身前,目光平静如水,“薛小姐倒是稳当。是之前学过武功吗?”    “学过一点。”薛晏点头,头顶举着的书就跟着晃了几下,又即刻使力立住。待身体和书都稳住后她后知后觉发现这样说不太实际,毕竟她才刚把三皇子打的头破血流,又补救道:“也不算少。”    “如果你在跟我学规矩的时候也像学武功那样认真,那么你的形容举止将堪称完美。当然,你也会少挨些打。”    那可不一定!我当年学武功的时候可没少挨打。薛晏腹诽,嘴也不经意撇起来,看着就像是不服气的样子。    方嬷嬷一直瞧着薛晏,当然也看到她这幅表情,眉头紧皱,心里更是十二分的不满意,却也明白要教好这孩子并非一朝一夕,现在不能拔苗助长,只能按部就班一步步来。    她转身走到五人的正前方,目光如炬,“你们几个可知错?”    “知道了。”真知假知真错假错先认下总是没错。    方嬷嬷却早已看穿几人的心思,冷笑一声,“你们先别急着认,且先看看嬷嬷我说的对与否。”    她看向惠玉公主,厉声道:“什么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这是你一个公主该说的话?污言秽语,此一错。靖边侯夫人虽是臣子,也是长辈,不敬尊长,此二错。同学犯错,你不晓之以理反倒冷嘲热讽咄咄相逼,恨不能将人踩到泥里去,足见你心胸狭隘,此三错。我说的二公主可认?”    五人心头齐齐一惊,方嬷嬷根本就没有离开,她一直在暗中观察!    “惠玉认错。”惊诧之后,惠玉公主的声音响起,语气听起来很恭敬,但方嬷嬷分明看见她贝齿死死咬住嘴唇,眼中恨意渐浓。    方嬷嬷心中叹息一声,心道只怕今后会后患无穷。随后她转向沈盈,“沈盈,二公主和薛晏吵架,你身为同学不加以劝阻反而煽风点火,生怕事情闹不起来,用心险恶。你可认错!”    沈盈本就是身体羸弱之人,连跪加举书支撑了一炷香已是满头大汗,脸上血色全无,现下听了方嬷嬷的话更是摇摇欲坠,“我…我认错。”    方嬷嬷不再理她,看向惠安公主,“大公主,你是五人中年纪最长者,见到她们发生口角为何不出面主持公道?”    惠安公主启唇欲言,被方嬷嬷抢先道:“你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对不对。大公主太想当然了,有时候一味地退步是懦弱无能的表现。你是长姐,也是公主,行事更要有法,不然如何服众。”    “嬷嬷说的是。惠安知错。”    方嬷嬷又对聂蘅道:“聂蘅,你可知你错在何处?”    “聂蘅不知。”聂蘅还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只是因为受累鼻尖有些许细汗珠冒出来。    “好,那我来告诉你。你错在太自命不凡!没错,你是丞相千金,大夏赫赫有名的才女,可那又怎样。今日之事本与你无关,我也知你性情冷淡,就算作壁上观也有情可原,可你为什么偏要掺和进来,是显摆你的才名么!这世上可不止你一个明白人。”    聂蘅怔愣住,她原本并不想掺和,只是想到那人曾说的话便忍不住说了几句,万万想不到这样也被方嬷嬷揪住错处。她素来才高名盛,样样都要争头筹,如今却被这样训斥,还是因这样无关痛痒的原因,难免恼羞成怒,脸上也终于有了表情,看起来愤懑不已,但对上方嬷嬷锐利的眼神,她整个人瞬间清醒过来,平静地道:“聂蘅知错。”    最后,方嬷嬷又回过头来对着薛晏劈头盖脸一顿骂,“这场事故罪魁祸首就是你,薛晏!这一切都是你不听教导偷懒耍滑导致的。不仅如此,你还不思悔改,出言不逊甚至以下犯上。若不是大公主相拦,你是不是还想再打一场闹到太皇太后那里去!你自己数数看,你就这么一会儿折腾了多少事情出来!”    她又对五人一齐道:“老婆子知道你们年纪轻轻,正是开朗好动的时候,可活泼不是放肆。老婆子奉命教你们规矩不是禁锢而是约束你们,好让你们知道,万事万物都有既定的法则,如同寒来暑往秋收冬藏,世间生灵违背了这个法则就会收到惩罚,而这个惩罚往往是致命的。我们人也是一样的。”    说到此处,方嬷嬷别有深意地看了薛晏一眼,“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人们既然制定了规则就要遵守,否则一样会受罚。就拿今日之事来说,我让你们自行练习先去所学的礼仪,可我一走你们就犯懒的犯懒斗嘴的斗嘴,这就是违规,所以我对你们进行处罚。”    “当然,这种处罚只是最轻的。现在你们或许还不了解利害,以后你们会慢慢长大,经历更多的事情,到那时我希望你们能明白,规矩即为本分。见到什么样的人就该说什么样的话,处在什么样的位置就要做什么样的事,只有如此你才能活下去。违规或是逾矩,无论你是什么人,最后都只有死路一条。”    “这就是我要教你们的第一课。”    昼市已歇,大街上的人不多,只有零星的小贩在收拾摊子。    一辆青蓬马车慢悠悠地走在街上,薛晏双手抱膝蜷缩在车内一角,双目没有焦距的盯着车底板,耳畔则有许多声音不断回响。    “身为公主,当以长宁公主为楷模。”    “二公主这样要置太子殿下于何地。”    “规矩即为本分。”    “违规或是逾矩,无论你是什么人,最后都只有死路一条。”    ……    在其位,谋其政。不在其位则不谋其政。    是因为她身为公主逾矩干涉了朝廷之事才会无端身亡么?    以前她是燕皇室唯一血脉所以才能像男儿一样出入朝堂披挂上阵,如今有了皇子,她一个四海扬名万民推崇的公主就显得碍事了。    那么是谁杀了自己,温家人?    不。不当是他们,即使他们是最有嫌疑的。    温氏乃书香士族,以“清明”二字闻世,温氏子弟虽然迂腐些却最为光明磊落高风亮节,根本不会这么做。    可那又会是谁?    能在宫里杀人不留痕迹,一定位高权重,还当有内应。    内应又是谁?    行刺公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们一定会事先商量好,那么动手前一定有不寻常的地方。    哪里不寻常呢?    薛晏觉得脑子里一团糟,她想不明白,她想查明真相,可是她身在夏国又是一个小孩子,能力有限,只能徐徐图之。等到这具身体长大,或者,主动出击引蛇出洞。 她的脑海中慢慢浮现一个计划。    这厢薛晏平复好心绪,惠玉公主的嘉月宫却是一片狼藉。    “哗啦啦——” 一个精致的瓷瓶被惠玉公主扔在地上,碎茬溅了一地。    宫女们伏地跪在不远处,哆嗦着说着“公主息怒”,惠玉公主听了却更生气,怒道:“息怒息怒!你们除了这个还会说什么!” “薛晏!都是薛晏!要不是她本公主怎么会被那老虔婆教训”惠玉公主说着又砸了一套茶具,还觉得不解气,抬脚把一旁的桌案踹翻了个。    “大哥早就说过,薛家人没一个好东西。”一直隐形在帷帐边上的沈盈款款走出,拾起了散落在碎瓷间的海棠花,“表妹不该招惹她的。上一次吃的亏还不够么。”    惠玉公主眸色转冷,“我就是看不惯她嚣张的样子!不过一个侯府小姐而已,仗着皇后的势连我这个公主都不放在眼里。每一次我和她碰上,千错万错到头来都是我的错,凭什么!她怎么没被一把火烧死呢!”    沈盈听闻此嘴角露出几不可察的微笑,将娇艳的花朵放在高几上,露出一截如雪的皓腕。    她朝跪着的宫女道:“你们都下去吧。”    “是。”宫女们如蒙大赦,佝偻着身子鱼贯而出并细心把门关上了。    沈盈冷眼看着地上的光亮一点点消失,直至光线完全被门扇遮挡。    她走动惠玉公主身边,压低了声音:“只要皇后和太子还得势,薛家就不会倒,薛晏也会继续碍我们的眼。我这里倒有一个主意,虽然不能一劳永逸,却也能好生教训她一番。”    惠玉公主蓦地转头,眼中兴趣盎然,“什么主意?”    沈盈不答,反问:“薛晏从小身子骨就不好,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还能是因为什么,双生子本就不容易存活,听说她出生的时候都没气儿了,硬救回来的,身体不好也是正常。”    “不,虽然薛晏出生的时候遭了难,可后来被养的很好,一直健健康康的。真正有体弱多病的传闻是在她三岁之后。”    沈盈附耳过去,如此这般交代一通。    惠玉公主越听眼睛瞪得越大,惊诧中掺杂着疑惑与兴奋,“你确定可行?”    “当然。”沈盈语气笃定,“她怕什么就给她来什么,不愁教训不了她。”    惠玉公主犹豫片刻,终于下定决心,“好,就依你之言。” 第8章 蛇祸 “这是你写的字?”韩夫人站在薛晏课桌前,手上拿着她临摹的字帖。 “是的。”因为要重新练字,那字帖薛晏一笔一画写的很认真,但她瞄了一眼韩夫人漠然的脸色,心里有些打鼓,问道:“先生,我写错了吗?” 韩夫人盯着薛晏仔细看了一会儿方道:“没有,你写的很好。你先前……可是练过谢承意的字?” 薛晏心头一惊。谢承意是行书大家,他的字笔力遒劲,落笔如行云流水,深得燕帝喜爱,前世她由燕帝躬亲抚养,自然没少练习谢承意的书法。她今番练字用的是楷书,刻意写的一笔一画,没想到就连这样这位韩夫人一眼就看出端倪。 “谢承意是谁啊?”薛晏仰起脸笑得天真无邪。 “谢承意是前朝书法大家,于行书造诣颇深。”韩夫人耐心解释。 “哦。” 韩夫人见薛晏懵懵懂懂的样子,摇摇头暗笑自己太紧张了,疑神疑鬼的。不过是个小孩子而已,不过是个巧合罢了。 这一插曲二人都没有放在心上,只是薛晏下定决心要更小心更仔细练字,早日摆脱前世的痕迹。 中午下课后,惠安公主与薛晏相约一起到凤仪宫去,半路却遇到了个拦路的宫女。 “奴婢是锦阳宫的宫女。五皇子令奴婢来请薛小姐过去。” 惠安公主叹道:“五弟又要出什么幺蛾子!他还在禁足中,要是被父皇发现了又得挨揍。” “表姐别担心,我偷偷进去,不让人发现就好了。”重生这么久薛晏只在当初昏昏沉沉中见过裴璿一面,她对这位“大名鼎鼎”的五皇子可是相当好奇。 “你也跟着胡闹!”惠安公主气得伸出手指小鸡啄米似得点着薛晏的额头。 薛晏笑嘻嘻地捉住她的手,“表姐,皇后姨母那里记得掩护我啊。”语毕不待惠安公主应答就蹦蹦跳跳地走了。 那宫女带着薛晏七拐八拐走得越来越偏僻,可以说是人烟罕至。纵然薛晏没有去过锦阳宫也知道锦阳宫不可能在这种地方。 “你要带我去哪里?这不是去锦阳宫的路。”薛晏停下脚步,冷声责问。 宫女赔笑道:“锦阳宫中内侍看的紧,薛小姐不好直接进去。五皇子在暄妍殿等着小姐。” “暄妍殿?”薛晏小眉毛一挑,“在哪儿呢?” “就在前面不远。” “前面带路吧。”薛晏边走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个宫女,只见她穿着半旧的粉色宫装,姿色平平,手指关节突出,一看就是做惯了粗活的末等宫女,只是左手手腕上挂着一只通体晶莹的翡翠镯子,一看就不是凡品。 薛晏见状不由心生警惕,“你叫什么名字,我似乎没见过你?” “奴婢巧云,是锦阳宫负责扫洒的婢女。” “扫洒的婢女?”薛晏看起来很疑惑的模样,“五皇子身边的那个……那个谁呢?” 之后薛晏便见巧云交叠在小腹前的双手手指不自然的抽动,又听她道:“秀…秀珠姐姐她……病了。” 此时二人走到一处杂草丛生的小路上,路的两旁是断壁残垣,路的尽头则有一座荒芜的宫殿,四周结着密布的蜘蛛网,殿前的石阶上安安静静的躺着裂成两块的匾额,厚厚的灰尘下依稀可辩“暄妍殿”三字。 “薛小姐,就是这儿了。”巧云明显松了一口气。 “我知道了。”薛晏眼神在周围草丛里快速寻摸一番,也没瞧见有个枯枝木棍,略有失望,继而对巧云道:“你先蹲下,我有个事儿要交代你。” 巧云不疑有他,忙蹲下身子。薛晏看着蹲下来与自己齐高的巧云,眉眼含笑,随即一个手刀将之劈晕过去。她不解气的又在巧云身上补了两脚。 还真当我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裴璿就是再不靠谱也得派个原身认识的人来吧,何况一个扫洒丫头怎么可能会有那样贵重的镯子。分明是这巧云收了别人的好处来帮着害自己。 想到此处薛晏又细细环顾四周,像这种荒凉破败之地正是杀人放火毁尸灭迹的绝佳场所。不用想也知道这是惠玉公主或者裴琅的手笔,近来她在宫里得罪的就这兄妹俩。不过惠玉公主的嫌疑要大一些,毕竟昨天她们才吵过架还因此被罚跪了。 薛晏觉得这个幕后主使费劲心思把自己引过来肯定不是让自己在这破地方空等五皇子这么简单,此地不宜久留,她转身欲离去。这时,四下草丛中传来“沙沙”的声音,在这空荡的残垣间无限放大,挥之不去。 这声音从四面八方往这边传来,薛晏被包围在中心,想跑也跑不了。声音越来越近,薛晏定睛细看,近处的草丛中竟然穿梭着几条灰色小蛇!显然这“沙沙”之声是这些蛇在地上游走摩擦发出的,肯定还不止她看见的这几条。 如果这件事真的是惠玉公主所为,薛晏觉得她有必要重新认识这个小姑娘了。她才只有九岁!薛晏记得她上辈子九岁的时候还在和袁护玩过家家,放蛇咬人这种事她想都不敢想! 那些蛇穿过草丛很快将薛晏和昏迷的巧云包围,放眼望去这些蛇少说也有二三十条,密密麻麻地让人不寒而栗,而其中有六七条已经爬到了巧云身上。 薛晏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蛇,心里面毛毛的,却仍闭上眼睛强撑着使劲儿把爬到脚边的蛇远远踢到了四面八方,如此自身算暂时安全了。另一边昏迷巧云却没有这么幸运,薛晏看到有一条蛇已经爬到她的脖子上,猩红的信子在她肌肤上流连忘返! 虽然巧云为虎作伥,但也罪不至死。薛晏不忍看她被蛇活活咬死,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总不能也用脚踢吧! “抓蛇……怎么抓蛇啊……”薛晏喃喃,脑中突然灵光一闪,“七寸!对,打蛇打七寸!捏七寸就好了!” 她试探着伸过手去,用力捏住巧云脖子上的那条蛇的七寸,小蛇很神奇的卸了力道软绵绵的吊在薛晏手中,似乎是晕了过去。 “好神奇啊!”薛晏晃了晃手,小蛇又跟着飘来荡去,一点儿攻击力都没有。 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薛晏不再害怕,反而依次将巧云身上的蛇捏着七寸捉下来并排放在地上。她尚觉得不过瘾,还在四周找到了四条之前被踢走又爬回来的小蛇,依照此法捉住排开。 十条小蛇排成一排,既壮观又滑稽,薛晏忍不住哈哈笑起来,“这才是名副其实的‘一字长蛇阵’嘛!” 是时,身后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你是什么人?” 薛晏笑声戛然而止,转过身才发现对面站着一个清雅隽秀的少年郎,身着宝蓝色锦袍,大概十二三岁的模样。 宫里出现的漂亮少年,和太子差不多大,她之前还没有见过。综上所述,这少年应当是—— “臣女薛晏见过二皇子。”薛晏朝少年屈膝行礼。 虽然在这犄角旮旯里碰见个皇子很怪异,但这二皇子裴瑾生母身份低微,本人又不受皇帝喜爱,住的地方自然也偏远,说不定就在这暄妍殿隔壁,刚才听到群蛇出动的动静才过来的。 薛晏兀自神游,没有看到裴瑾在听到薛晏的话时嘴角一抽,神色说不出的怪异。 “你……”裴瑾指了指薛晏身后的“一字长蛇阵”,“这都是你抓的?” 这句话听着有好几层意思,薛晏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一下,“躺在这里的都是我抓的,至于是谁抓进宫里来的我就不清楚了。” “这里的都是你抓的……”裴瑾眼睛里闪烁着危险的光芒,接着说出的话也让薛晏一惊,“薛晏在哪里?” 薛晏压下心头的讶异,扯出一个可爱的笑容,“二皇子,我就在你跟前呀!你看不到我吗?” “你不是薛晏。”裴瑾略微俯下身子伸手捏住薛晏的下巴,“从松鹤书院大火之后薛晏就不见了。你是假的。” 薛晏被这话惊得忘记了挣扎。这些日子以来她用发烧烧糊涂的借口成功截住了众人对她记不得往事一事的追问,还成功收获了一大堆的关怀。毕竟借尸还魂这种事情太荒诞,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哪料想这二皇子早就就识破自己并非本尊,连时间地点都摸清楚了。 难道原来二皇子与本尊之间有什么秘密?就算是这样她是假的这件事说什么都不能认,重生一世她可是很惜命的,她可不想再一次年纪轻轻的就又香消玉殒了。 “二皇子在说什么呀,我听不懂!”薛晏瘪起嘴并挤出几点泪花,看起来可怜兮兮的,“二皇子你快放了我吧,好痛啊!” 裴瑾不为所动,眼神越发幽暗,“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装的再像也只是像个外壳而已。” 就算真的只像个外壳大家也都信了啊!你又是从哪里看出芯子不是一个的。 薛晏越发肯定二人之间有事。落魄皇子与侯府千金,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见薛晏不说话,裴瑾以为她默认了,便松开了捏住她下巴的手,只是薛晏还没来得及松口气脖子就又被捏住了,“是谁派你来的?你们这样做有什么目的?真正的薛晏在哪里?” “我…我……”薛晏挣扎着要掰开裴瑾的手,却是人小力微根本没有作用。她感觉呼吸越来越困难,喉咙火辣辣的疼。死亡的气息是如此之近,薛晏不再坚持,口中艰难的吐出两个字,“我……说……” 脖子上的力猛然一松,一大口空气灌入胸腔,薛晏瘫在地上用力咳起来。 “快说!” 说才怪! 薛晏反手抓起地上的几条蛇往裴瑾脸上扔过去,裴瑾不曾想她居然使诈,忙以袖掩面抵挡,而就在这当口,薛晏爬起来拼劲全力往外冲去。 第9章 分析 薛晏卯足了劲儿闷着头往前跑,也记不得来时的路,又是一番七拐八绕来到一处花草葱郁之处。她扶着一棵小细松停下来喘着粗气往身后瞧了瞧,没见裴瑾追过来,这才放下心来。    “真是邪……哎呦,疼死我了!”刚才拼命跑路的时候不觉得,这一停下薛晏就觉得嗓子火辣辣地疼。她敢肯定她的脖子肯定被裴瑾掐伤了。    薛晏拿袖子抹了把脸,看着周围假山怪石叠翠流金,想必是她慌不择路跑到了御花园。    得先找个人带着她凤仪宫。她这样想着,一边沿着小径走,一边张望着看有没有过路的宫女内侍。 “怎么样,好吃吗?” 一道温柔的女声猝不及防传入薛晏耳中,听着有点耳熟。薛晏的好奇心开始泛滥,顾不得身上有伤要回凤仪宫的事情,脚底下拐了个弯就循着声音过去了。这一去不要紧,她竟然在一棵大树底下看见了聂蘅!旁边还坐着一个男的! 了不得啦!没想到这聂蘅看着清高不可一世,对着那小郎君居然笑得那么温柔,这要是教人发现捅出来名声还要不要了! 薛晏摇头叹气,感慨一番世风日下,也没了偷窥的兴致,准备离开的时候又听聂蘅道:“殿下的身体可好些了?”    殿下?!    裴序五个儿子迄今为止她都见过了,这个殿下哪里冒出来的?薛晏借着一旁巨石的掩护仔细打量着那小郎君。和她之前见过的裴氏儿郎的儒雅不同,他看起来很魁梧刚毅,剑眉入鬓鹰眸炯炯,身上套了一件半旧的长衫。    同样是个漂亮少年,同样和太子差不多年岁,同样她之前没见过,虽然模样不像裴家人但聂蘅却称之为“殿下”。难道……这位才是真正的二皇子裴瑾?    那之前那人是谁?!    薛晏脑子又陷入了混乱。一个认识原身的陌生少年,一眼就识出自己是个假的,这人的出现对自己是好是坏尚不可知。不过有一点可以不用担心,就算他再确定自己是假的也拿不出实际的证据来。当务之急是先确定那个少年的身份。    这样想着,薛晏猫着身子悄悄离开,半路上拦了一个当值的小太监由他带着回了凤仪宫。    惠安公主终于没能掩护成功,皇后三两句就把薛晏的去处给套了出来。此时皇后摆开架势正等着薛晏去“自投罗网”,但当皇后看见薛晏脖子上那一圈被掐红的印子时立刻变得紧张起来。    “这是怎么弄的?快传太医!”皇后吩咐了旁边的宫婢,婢子领命小跑着去请太医。    皇后忙又将薛晏揽进怀里查看那渗人的伤口,美目中怒火熊熊,“不是去找小五了么,怎么把脖子勒成这样?谁干的?” “姨母我嗓子疼——”薛晏声音带了哭腔,“有坏人放蛇咬我!”    皇后浸淫深宫多年,哪里还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这小人子从小被蛇咬过,自那之后就特别怕蛇,连带着身体也不太好,只怕有人要借机害了她。    “没事了没事了。”皇后放缓了声音,手下轻柔地拂着薛晏的后背。    “母后!”本去午休的惠安公主也闻讯赶来,待看到薛晏脖子上的伤也骇然变了脸色,“阿晏,你这是怎么弄得?”    还不知少年是敌是友,这个时候说话就要慎重,既不能说实话,也不能说假话。半真半假最好。    “那个宫女放了好多好多蛇要咬死我,就在暄妍殿。”但愿那少年没多管闲事把案发地点清理了。    “可恶!一定是有人故意害阿晏!”惠安公主怒道。    皇后脸色铁青,“枣叶,马上带人去查!”    “是。”许姑姑应声而去。    “回来。”皇后深吸一气,又吩咐道,“重点去查立华宫!”她不信这件事和敏妃没有干系。    “是。”    惠安公主却想到了另一件事,“阿晏,这么多蛇你是怎么跑出来的?”    薛晏答道:“是个小哥哥救了我。他打晕了那个宫女还把蛇都踢走了。”    “小哥哥?”惠安公主疑惑不解,皇后思量片刻后问薛晏,“那小哥哥是不是穿着蓝衣裳,长得十分好看?”    “嗯。”    “应该是齐王世子。”皇后解释着,“今日齐王与王妃世子入宫给太皇太后请安来了。你不记得他了?以前你最喜欢捉弄他。”    原来他是齐王世子,而且听起来原身和他关系不错。那接下来可就好办了。薛晏暗自窃喜。    “启禀娘娘,刘太医来了。”外头进来了个小宫女禀告。    “快让他进来。”说着,皇后牵着薛晏进了内室,让人服侍着将她安置在塌上。盖好锦被后,刘太医就背着药箱进来了。    把过脉又查看了伤势之后,刘太医说出了诊断结果,“回娘娘,薛小姐只是受了些皮外伤,并无大碍。微臣开几副安神药,再抹些药膏就没事了。”    “那就好。”皇后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待熬好了药,薛晏捏着鼻子将那一海碗黑糊糊的药汁给灌了下去,没过多久眼皮就有些挂不住,迷迷糊糊的就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已经回到了芳菲院,入眼便是熟悉的翠绿色纱帐。    “晏晏醒了?”    薛晏侧过头看见林氏和薛铭都在自己床前侯着,见自己醒过来齐齐松了一口气。    外面天色已暗,屋内早已燃起灯火。看起来她这一觉睡得够久的。    “爹,娘……”话一出口,薛晏才发觉自己嗓子哑的厉害,像是堵了一块石头,又像是烧了一把火,每一个字都说的极为艰难。    这小子下手可真狠!薛晏暗骂。    “快喝点水。”薛铭端了杯水过来,薛晏就着他的手喝下去,感觉嗓子好了很多,但说话仍是困难。    林氏见状揉着她的小脸蛋安慰道:“没事的。太医说你这几天要少说话,好好养养嗓子。”    这番话把薛晏一肚子的问题都堵在嘴里,她其实特别想知道事情查的怎么样了、主使人是不是惠玉、那个齐王世子又是怎么个说法等等问题,但是她这幅嗓子却问不出来。    “咕噜噜……”薛晏听到动静,赧然捂着肚子将头埋在被子里。    薛铭打趣道:“咱们晏晏的肚子在唱空城计呢!”    林氏也“扑哧”一声笑起来,随即又瞪了薛铭一眼,“没个正经!晏晏,别理你爹,厨房里温着粥呢,娘这就让人端过来。”    因薛晏嗓子有伤,太医特意交代这几天都膳食要以流食为主,所以薛晏虽然饿了两顿也只能喝碗肉粥而已。    等薛晏吃饱喝足再次睡下,夫妻俩蹑手蹑脚地离开回了惠好院。    摒退众人关上屋门之后,林氏便红了眼眶,“我可怜的孩子!这才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又让人害成这样,他们……他们怎么敢这样,晏晏才是个七岁的孩子呀!要不是齐王世子去的及时,我……我都不敢想下去。”    薛铭看着神色凄然的妻子,一股愧疚涌上心头,“夫人,我……我……”    林氏听他欲言又止,用帕子抹了抹眼睛后问:“你想说什么?”    薛铭叹了口气,“皇上跟我说这件事他会查清楚,给咱们一个交代。可我总觉得不对劲。皇上是天子,说这话的时候姿态却放得极低,还说要晏晏尽快养好伤去上课。”    “还要去?!”林氏愤然道,“不成。这才第二天就伤成这样,以后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乱子,她不能再去了。”    “夫人没明白我的意思。皇上怕是要为以后打算了。”薛铭扶着林氏一起坐下来,“自从燕国长宁公主死后,秦国不断向边境增兵,一旦开战,咱们也不可能独善其身,何况北边还有个晋国虎视眈眈。”    林氏听得一头雾水,“我还是不太明白,你说的和咱们晏晏有什么关系?”    薛铭往门外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皇上资质有限,最多也就是个守成之主,他应当窥得了今后之局,现在开始要甄选继承人。”    “不是已经有了太子了,怎么还要甄选?”    “太子很好,可皇上有五位皇子。乱世之中只有强者才能立于不败之地,我们需要一个强势的君主,就像当年的显宗皇帝一样,对外能横刀立马率领三军开疆扩土,对内能知人善任以安黎民。太子虽好,可终究有些妇人之仁,若是在清明盛世太子会是一代圣君,可是乱世是不讲仁义道德的。皇上犹豫了。” “如果不是太子……五皇子年幼顽劣,二皇子背景全无又碌碌无为,四皇子,四皇子小小年纪倒是难得的侠义心肠,在江湖上当个侠客还行,于朝堂却不合适。”念及此林氏倒吸一口凉气,“皇上属意三皇子?”    “三皇子虽然行事冲动,但除却这个他样样出类拔萃,尤其是那股子狠劲儿,真是随了沈家人的狼性了。不过现在皇上应该还在观察太子和三皇子二人,如果是最后是太子还好,要是三皇子——”摇曳的烛火中,薛铭神色晦明不定,“一个三皇子妃的位子晏晏是跑不掉了。” 第10章 怒火 “你说什么!”林氏声音陡然拔高。    薛铭拍拍林氏的手示意她冷静下来,“你先别慌。”    “怎么能不慌!”林氏一把甩开薛铭的手,面容不虞,“薛沈两家素来不和,宫里面皇后和敏妃也是势如水火,晏晏怎么可以给敏妃当儿媳妇!我问你,这事儿是你猜的还是皇上真有这么个意思?”    “是徐家的大小子给我说的。”薛铭口中的徐家大小子是徐延忠的长子,徐世修的哥哥徐世儒。此人年纪轻轻却心思缜密,向来神机妙算,要是他说的倒有几分可信。不过——    “无缘无故的他给你说这个干嘛?”    “徐家和薛家不一样。”薛铭解释说,“徐家是新秀,根基不稳,四皇子又与五皇子亲厚,除了太子他们无路可选,只能今早打算。” 林氏想想也觉得有道理,四皇子生母云妃常年缠绵病榻不得圣宠,他本人也没有什么野心,一心一意的想出门闯荡江湖,而且又和五皇子、阿缨那么好,旁人看来徐家早就站到太子这边来了。徐家想做孤臣是不可能的。    “那他是怎么跟你跟你说的?”林氏又问。    “这事儿也是偶然说起。前些日子御史台姜御史弹劾陵州驻将沈青勾结海匪为祸百姓。这沈青是定安侯府三房的独子,定安侯也受到了皇上训斥。现如今皇上已派钦差去陵州彻查此事。皇上说过,定安侯府已经腐朽了,他现在正在找机会一点一点将之清除。”    林氏疑惑道:“定安侯府是三皇子的外家,把定安侯府除掉了三皇子在朝堂可就没有助力了。皇上不是想扶持三皇子么?”    “我听徐家小子的意思是,如果皇上真的属意三皇子,五年之内沈氏必亡,然后皇上会让三皇子娶晏晏,把薛家划到三皇子这边来。”    这话惊得林氏死死捂住嘴巴,不敢发出丁点儿声音。    薛铭继续道:“这样一来,我手中的兵权就归到三皇子手中。有了兵权才能挺起腰杆说话。而且有了这一层,林家也能尽可能得以保全,毕竟岳父的门生遍布朝堂,这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情。”    林氏没有想到事情会这么复杂,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要还是太子呢?”    “要还是太子那这一切就都好说了。”    “这叫什么事儿呀!”林氏气得直拿手捶桌子,“这不是拿我们晏晏的未来在赌嘛!我算是听明白了,怪不得这又是请韩夫人讲课又是让方嬷嬷教导规矩,这个矮冬瓜早就算计好了。”    “徐家小子跟我说的时候我也大吃一惊。”    “咱们也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啊。这该如何是好。”    薛铭浓眉紧缩,更显得忧心忡忡,“皇上现在只是先观望,接下来咱们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好在太子知道上进,以后会是个什么局面……到时再说吧!”    夜深人静,立华宫中却是灯火通明。    “愚蠢!”一个杯子砸在惠玉公主膝下,茶水浸湿了她的衣裳。    惠玉公主哭得梨花带雨,膝行至敏妃脚边,张开双臂抱紧了敏妃的双腿,“母妃你救救儿臣,这都是沈盈的主意!我真的只是想吓唬一下薛晏而已,我没有想到会这样的!”    敏妃怒目圆睁,额上的青筋随着呼吸的粗气而起伏,“上次我就跟你说过不要随便去招惹薛晏招惹薛家人,你偏不听!你皇兄到现在还被太皇太后禁足!”    “是沈盈说——”    “沈盈沈盈!她说什么你就听!”敏妃气结截断话头,“宫女是你收买的,蛇是你让人放的,总和薛晏过不去的也是你。现在你说这是沈盈的主意,你觉得会有人相信吗?我都不信!”    “这是真的!您要相信我啊母妃!是沈盈跟我说薛晏怕蛇我才会这么做,我就是想吓唬薛晏看她出丑,我没有让人杀她!真的没有!”惠玉公主声嘶力竭的解释,但是敏妃却不为所动,反而极为失望的摇摇头。    “没有用的。就算我相信你,你父皇也不会轻饶了你。这和你们先前的小打小闹不一样,你父皇最恨的就是这种腌臜手段,只怕连你皇兄和沈家都得受连累。”    惠玉公主抽泣着,被敏妃的话吓得三魂丢了七魄,“母妃……我该怎么办?”    敏妃没理会她,对低眉垂手侍立在一侧的大宫女春和道:“那个传信的宫女怎么样了?”    “娘娘放心,她已去了该去的地方。”    敏妃松了一口气,低头看到抽泣的女儿气又不打一出来,也不管其是亲生女儿,一脚踹在惠玉公主的心口,惠玉公主冷不防被踹翻在地,捂着心口瞪大眸子不可置信,“母妃——”    “没用的东西!”敏妃含恨道,“要是阿琅因为你收到牵连,我饶不了你!”    “母妃我——”    “滚!”敏妃广袖一甩背过身去,显然不想再看到惠玉公主。    惠玉公主瘫坐在地上,敏妃的话如同五雷轰顶,将她劈得万念俱灰。她从来没见过母妃这样疾言厉色对自己,她有点害怕,有点不知所措,更多的却是难过。    母妃生气不是因为自己惹了祸事,而是因为自己惹下的祸事会连累皇兄受到责罚。在母妃心中永远想到的都是皇兄。我算什么!    惠玉公主看向敏妃的眼中充满恨意,春和见公主神色不对,忙走过去将人扶起来,小声宽慰道:“娘娘现在正在气头上,说的都是些气话,公主不要往心里去。”    惠玉公主却不领情,一把将人推开,抹着眼泪就跑出去了。    听到动静的敏妃转身看见了被推到地上的春和,气得浑身发颤,指着门口骂道:“孽障!我怎么就生了这么个东西!”    “娘娘息怒。”春和挣扎着爬起来,“当务之急是该想想怎样向皇上解释。”    “出了这种事情解释是没有用的。”敏妃苦笑,“虽然传信的宫女死了,可那些蛇却是实打实存在的。宫里不可能有蛇,只能是从宫外带进来的。沿着这个线索查下去,迟早会查到惠玉身上,何况皇后本就怀疑惠玉。”    “可这事情是沈小姐挑唆二公主做的。”    “所以本宫不会轻饶了她!”    “那二公主——”    敏妃抬手打断春和的话,“二公主是帝女,不会有性命之忧。眼下是要想办法让三皇子摆脱嫌疑,还得弄清楚那个要掐死薛晏的人的身份。惠玉不敢杀人,这个人是故意杀死薛晏好陷害惠玉和本宫,用心实在险恶。”    “是啊,幸好薛姑娘让齐王世子救下了,不然咱们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春和附和着。    敏妃脑中灵光一闪,“暄妍殿那么偏僻,这齐王世子没事儿跑那里去做什么?”    她还来不及细细思量,门口就进来一个小太监,扯着尖细的嗓音道:“启禀娘娘,皇上身边的花公公来了。”    敏妃忙收敛好情绪捯饬仪容起身笑脸相迎。    “奴才给敏妃娘娘请安。”立华宫门口进来一个面白无须的青年人,脸上糊了厚厚的一层水粉,依稀辩出清秀的面容。    “花公公免礼。”即使心中害怕花公公此番来者不善,敏妃脸上仍挂着得体的笑容。    花公公笑道:“陛下今日命人在暄妍殿捉了好些个蛇,想着娘娘身子骨弱,这蛇肉又最是滋补,特意让御膳房炖了蛇肉羹给娘娘。来呀,呈上来!”    敏妃听到“蛇肉羹”三个字就浑身冷汗直冒,真正看到那碗热气腾腾的羹汤时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忍着没有吐出来,却还顶着一张全无血色的脸扯出一个笑容,“臣妾谢主隆恩。”    花公公亲自取了托盘上的海碗端到敏妃跟前,笑眯眯地道:“陛下口谕,要奴才亲眼看着娘娘喝完才能回去复命。”   这话让准备偷偷将此汤倒掉的敏妃一哂,“有劳公公了。”    “娘娘请用。”    敏妃见躲不过,伸手接过羹汤一咬牙一闭眼就往嘴里灌,整整一海碗连蛇肉带清汤喝得一滴不剩。    花公公见此脸上笑开了花,接过空碗放回托盘,“那老奴就不打扰娘娘歇息了。奴才告退。”    “公公慢走。”    等到花公公一行走出立华宫,敏妃转身就抱着个铜盆吐得昏天黑地。等吐完了也顾不得收拾一番,直接滑落到地上。    恰巧春和送花公公回来,见状忙疾步小跑过来,伸手想要扶起敏妃。熟料她竟摆了摆手,凄然道:“晚了,都晚了。”    “娘娘——”    “皇上什么都知道了,他这是在警告本宫。”    春和一脸忧色,“那三皇子会受牵连吗?”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阿琅本就在禁足,今后的日子只怕会更不好过。”    二人似乎齐齐忘记了事件中心的二公主惠玉,谁也没提及她。    紧接着片刻的静默后,敏妃扶着身后的栏杆缓缓站起,目光透过眼前的景象坚定地看向远方,幽幽说了一句,“没关系。来日方长!” 第11章 造势 因为齐王世子一记锁喉,薛晏在上课的第二天就又窝在家里光荣养伤。    约么过了五六日,薛晏嗓子终于可以正常发音,只是脖子一圈的印子还没有消下去,看着仍有些渗人。    “阿晏阿晏!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薛晏顶着红彤彤的脸飞也似的跑进来。    “什么事?”薛晏刚喝完药,整张脸皱成了橘子皮,玉容见此拿了一个蜜饯塞到她嘴里,冲淡了一些苦味。她这才觉得好受些。    “阿晏,你知道是谁放蛇咬你吗?”薛缨眸子亮得出奇,脸上明晃晃写着“快来问我吧我什么都知道了”,整个人异常兴奋。    然后薛晏就给了他沉重一击,“二公主和沈盈。看你这么兴奋的样子,宫里有消息了?”    薛缨愕然,一副“我靠你怎么知道的比我还多这不可能一定有地方搞错了”的复杂表情。    “我说的……不对?”看薛缨怔愣住,薛晏试探性一问。    “没有。你怎么知道的?”    “我猜的。”薛晏甜甜一笑。    她前世好歹也是以“英明神武”闻名于世的公主,虽然当时被齐王世子的话吓得心神不宁,可事后平复下来稍用心思就能想明白。    惠玉公主对她怀恨在心想要教训她,沈盈就带人从宫外抓了那些蛇混进宫,最后二人买通锦阳宫的宫女引她去暄妍殿。或许这件事情本就是沈盈挑唆的,薛晏觉得以惠玉公主的脑子不可能想出这么复杂的计划。    “那你可猜的真准!”薛缨由衷赞叹,“今天阿珣哥跟我说,皇上命人连着炖了六天的蛇肉羹给敏妃和惠玉公主,一天三顿一顿一盅,花公公看着她们吃完才走。我估计她们俩现在看见花公公就得哆嗦!”    “那沈盈呢?”    “皇上倒是没说沈盈的事,可是阿珣哥说沈盈第二天被送回老家松阳了。”    “这样啊。”薛晏又想起另一个人来,“阿缨,咱们以前和齐王世子很熟吗?”    “这你都不记得啦!”薛缨十分无奈,“你以前经常欺负阿玠哥哥的,去年你还把他的头打破了,因为这个齐王好久都不和爹说话。”    还真是“熟”啊!人家都说最了解你的是你的敌人,也难怪那天他能一眼看出端倪。    “我什么经常欺负他?”    薛缨表情就更无奈了,“我听娘说你小时候被阿玠哥哥养的小青蛇咬过,之后大病一场,从此你就特别讨厌阿玠哥哥。”    “也……特别怕蛇?”    得到肯定答案后,薛晏简直想以头抢地。一个从小害怕蛇的小姑娘看见这么多蛇不想着逃命反而摆了个“一字长蛇阵”,任何一个认识她的人都会看出问题好吗!    好蠢啊!薛晏捂着脸埋进被子里——以前那个英明神武的公主哪里去了!    借着养伤的工夫,薛晏觉得是时候办些正事儿了。    燕国多金矿,故金饰十分出名。燕夏自西北大捷之后通商日益频繁,有许多燕商来夏国开了金饰铺子,但真正能做出名堂的,都是幕后有大背景的。    盛华城是京都,一定会有这样有背景的金饰店。恰巧林氏要去名下的铺子里去查账,薛晏死磨硬拽像个狗皮膏药一样黏着林氏一块去了。    通宝斋是林氏的陪嫁铺子,经营着古董字画的买卖。年逾半百的宋掌柜恭恭敬敬将林氏母女请上二楼包厢,点心热茶招待好,又送来一本账册。林氏查账,宋掌柜就侍立在门口听招呼。    薛晏心里有事儿当然坐不住,她摸到窗户边,站到椅子上往对面商铺张望。    店门口的牌匾上写着“盛鑫楼”,这种多金的名字一看就是燕人取的。但是还要确认一下。 薛晏朝宋掌柜招招手,宋掌柜抬眼瞧着林氏正专心算账,便悄没声地过来了。    “小姐有何吩咐?”    “那是什么铺子?”薛晏小手往对面一指。    宋掌柜答道:“那是家金饰店,名叫盛鑫楼。东家是个燕国人,搁这儿开店有七八年了。”    薛晏了然,抱着宋掌柜的胳膊滑下椅子,“噔噔”跑到林氏跟前,脆声道:“我想去对面店里玩!”    林氏翻了一页账,连个眼神都吝于施舍给闺女,“老实在这儿待着,否则以后我再也不带你出来了。”    “娘——”薛晏捉住林氏的袖子开始撒娇,“你就让我去吧!我保证老老实实的。”    薛晏在跟前晃得林氏没法安心算账,林氏被缠得没法子就对宋掌柜道:“宋掌柜,叫楼下的丫鬟带她去对面转一圈吧。”    “是。”    薛晏这才心满意足地跟着宋掌柜离开。    在玉容和林氏身边的玉如陪着,薛晏背着手颇有一番气势地进了盛鑫楼的大门。    此时客人只有零星几个,掌柜正在柜台拨弄算盘,见进门的薛晏衣着不凡,身后还跟着丫鬟,一看便知是大家小姐。   掌柜将算盘丢到一遍,矮身从柜台出来绕到薛晏跟前,近乎谄媚地道:“小姐要选些什么?我们这儿有刚到的金镯臂钏儿项圈珠花……”    薛晏伸手止住了掌柜滔滔不绝的话,“别说了,把东西都给我拿过来瞧瞧。”    “是是。”掌柜自是喜不自胜,向伙计打了个手势,又亲自给薛晏看座。    趁着这当口,薛晏环顾这家店粗略打量一番,柜台上放得都是些金光闪闪的饰品,照得整间屋子金碧辉煌。店里只有两个伙计和眼前这个朝自己点头哈腰极尽谄媚的掌柜。    得想办法见到东家才行啊。这样想着,伙计端来一个托盘放在薛晏身侧的小桌上。    掌柜拿起一个金手镯介绍道:“小姐请看,这是最新一款的金镯,上面刻着‘花开富贵’,又贵气又雅致,最适合小姐了。”    “是么?”薛晏往那镯子上一扫,“我怎么瞧着那是两年前的样式,大燕早就不时兴了。现在兴的是‘锦上添花’。”    掌柜笑呵呵的脸有点儿挂不住,又拿起另一金项圈,“那小姐再瞧瞧这个项圈,这底下挂着长命锁,一圈儿嵌着‘吉祥如意’,样式新颖别致。小姐觉着如何?”    “俗不可耐。”薛晏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你这里就这些货色?”    掌柜见薛晏挑三拣四处处找茬,心里面有了几分火气,语气也不善,“那不知小姐想要什么样的?”    “你这儿能订做吗?”薛晏反问。    “可以。”    “那我把样式画下来,在这儿订做一套首饰给我娘。”    掌柜闻言心气儿倒是顺了不少,回头取了笔墨来,薛晏提笔,一边回想着自己前世最喜欢的一套头面,一边画出其样式。    片刻后,薛晏抖了抖未干墨迹的画纸,交到掌柜手里。    “怎样,能做出来吗?”    掌柜拿到画样就变了脸色,薛晏心里有了底。能在这里认出来这是燕国贵族的首饰图样,说明其主人定然高官厚禄。 “不知小姐这图样是哪里得来的?”拿着图样,掌柜再看薛晏就多了几分慎重。 “你管那么多做甚!”薛晏看起来十分不耐烦,“到底能不能做!”    “能。”掌柜当即应承,“半个月后小姐可命人来取,或者在下让伙计送到小姐府上。”    “那你到时候让人送靖边侯府去吧。”    掌柜听到“靖边侯府”四字便知薛晏身份,诚惶诚恐地道:“是在下有眼无珠,竟不知小姐是薛侯爷的千金。”    “无事,不知者无罪。”    付了定金,掌柜又诚惶诚恐送薛晏离开,见薛晏进了对面的通宝斋,他转身吩咐伙计,“好生看着店,我上去禀告东家。”    掌柜拿着画样去了二楼,在最里间的屋前停下,敲了三下门,良久屋内才传出一道慵懒地男声,似晨睡刚醒,“大清早的什么事儿?”    “东家,有情况。”    门打开了,掌柜被一只修长有力骨节分明的大手拖进屋里。    手的主人是个伟岸青年,只穿了一件白色中衣,长发披散下来,显然是刚从床上爬起来,纤长微卷的睫毛下一双凤目还有些惺忪。他薄唇微启,语含抱怨,“你说的最好是什么要命的事情,要不然我就把你扔到大圣山去喂狼!”    掌柜抹了把汗,“东家,今儿来个小姑娘,要在咱这里订一套首饰。我瞧着那画样似乎是燕国贵女所用样式。”    “画样呢?”    掌柜将手中纸张递过去,青年仔细探究一番,沉声道:“这首饰可不是普通贵女能用的。是谁订的?”    “靖边侯府的薛小姐,说是给她母亲订的,不过这画样却是她自己画的。”    “靖边侯府……”青年觉得这姑娘听着熟悉,思索再三终于恍然,“就是前段时间放火烧了松鹤书院的小丫头?”    “正是。而且属下瞧着这姑娘似乎对燕国的事儿很熟悉。” 青年挑眉,“怎么说?” “燕国的金饰虽然出名,样式也季季换新,可是若远销他国路上必然耗费时日,因此咱们店面上摆的都是当下燕国不时兴的。我起先拿了卖的最好的一副镯子给薛小姐,她只瞧了一眼就说那是两年前的样式,还知道当下燕国时兴的样儿。” 青年闻言狠狠地敲了掌柜一个爆粟,“两年前的货你也好意思拿出来卖!你是觉得生意太好了吧!” 掌柜无辜地看着青年,“东家,这也不能怪我。现在边境紧张,很少有商队走货,盛华的各大金店都缺货。”    “也就是说当季时兴的首饰还没传过来……她却知道的一清二楚。”青年环抱双臂来回踱步,眼中兴味盎然,思量一番转身对掌柜道,“你马上派人去查靖边侯府,看看最近有没有燕国人和薛家人接触。尤其是那个小丫头!”    “是!” 第12章 再遇 诱饵已经抛出去,薛晏就安心在家等着对方找上门,她很期待在半个月之后那家店主会给自己一个怎样的惊喜。 十月十九,在外游历大半年的乐游先生回京。 乐游先生姓林名徵,是薛晏的外公。他是三朝元老,曾任两代帝师,天命之年上书致仕,之后就安心做学问,闲暇时就带着门下弟子出门游学遍访各地。 甫一听到乐游先生回京的消息,林氏就迫不及待地催着薛铭带她们娘几个回娘家。 乐游先生六十有一,鬓发早已斑白,一双眼睛流露着平和的目光,给人感觉这就是一个普通的慈祥的老爷爷,而不是那个几番力挽狂澜匡正社稷丞相林徴。 “半年不见,这两个小家伙倒是长高不少。”乐游先生一手揽着一个孩子圈到怀里。 林氏兄长林蒙坐在下首打趣道:“闯祸的本事也见长哟!” 薛铭略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对上这个大舅哥他年轻的时候可没少吃亏,他才不会这个时候上赶着去找骂。林氏倒没想这么多,心直口快地回了一句,“我看阿奇倒是得好生谢谢我们阿缨阿晏。” 林奇是林蒙独子,如今在松鹤书院念书。林家三代皆是清白的读书人家,偏生到了林奇这里死活不爱读书,整日里舞刀弄棍非说要从军,气得林蒙三天两头地教训儿子,连带着薛铭也不受待见。如今书院被烧,倒是便宜了林奇不必再去念书,只需完成林蒙布置的功课便可恣意练武。 林蒙被这话一噎,瞪了儿子一眼。 乐游先生笑呵呵地说:“都是好孩子,惯看大人怎么养。凡事不可勉强,要慢慢来。” 这时仆人进来禀告说齐王携世子来访。 齐王府在大夏一直是一个特殊的存在。 《夏书》载:桓帝十九年,乱世,太.祖揭竿起义,群英应之。二十一年,立夏,都盛华,为天佑元年。十一年,帝崩,传子遥,为太宗。遥传子恽,恽传子泰,泰传子申,为惠宗。九年,晋乱,御驾北征,崩,其嗣寡弱,以为齐王,传后世。其弟寅立,是为显宗。 《史记·齐威王传》亦载:时上河郡覆,帝申崩,子誉不足岁,弗立。帝寅受命于危难以安社稷,以誉封齐,兼昭天下,曰:齐者,同也,齐之为王,以至后世,皆为弟兄,有违者诛。 齐王府与皇室一脉相承,现任齐王裴庄是裴誉之子,早年拜入林徴门下求学,之后一直驻足在京,并将封地的兵权上缴,之后又在京城娶了王妃,生下了差点儿把薛晏掐死的裴玠。 因为有客到访,一应女眷皆回避。故薛缨和林奇被留下来会客,林氏则带着薛晏陪嫂子陈氏聊天去了,薛晏不想听她俩讨论这里的布料好那里的首饰有了新品,于是一个人去逛小花园,然后就碰上了裴玠。 薛晏调头就跑。 “你为什么见我就躲?”裴玠仗着身高腿长两三步就追上了薛晏,拦在她跟前。 “不躲等着你掐死我么!” 裴玠嗤了一声,“那你怎么跟皇后娘娘说是我救了你。” 薛晏硬着头皮解释道:“我以为你是皇子,不敢得罪你。” “哦?”裴玠气定神闲瞧着薛晏,“三皇子可是被打得到现在都出不了门。”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弄些亦真亦假的话出来了!人呐,果然不能扯谎! “你究竟想怎样?”薛晏两手一摊,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裴玠不语,趁其不备绕到她身后拨开她的头发,出乎意料地看见一道一指宽的伤疤。 “你有病呀!”薛晏两三下挣脱开,怒气冲冲地朝裴玠吼。 “怎么会……”纵使眼见为实,裴玠还是不可置信,“你真的是薛晏?” “你还怀疑我?!”薛晏对这少年的执着真得由衷敬佩。 那是一种莫名的感觉。他之前认识的薛晏,娇气又顽皮,不爱读书还怕蛇。眼前的这个虽然是相同的容貌,其余却是全然不同。韩夫人向皇后夸赞她小小年纪诗书能倒背如流,暄妍殿前她竟伸手捏晕了好几条蛇!要知道自她被小青蛇咬过之后就“谈蛇色变”,连带着都不给他好脸色看。 “虽然你看着和薛晏无异,可我就是知道你不是她。”疑惑只是稍纵即逝,裴玠依然笃定之前的想法,“我认识的薛晏还是个孩子,喜怒由心。你不像。” 薛晏心里泛起一阵苦涩。重生至今她心里一直紧绷着一根弦,她已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今世很怕别人发现异常她会被当成妖怪抓起来再死一次。所以她顽皮,她胡闹,她拼命装的像个孩子,可装的再像终究不是。她骗过了父母至亲,却没逃不过这少年人的眼睛。 可是现在前世的死因还未明朗,无论怎样都不能跟这个连熟悉都谈不上的少年坦明一切。 “我就是薛晏。”薛晏抬头直视裴玠的双眼,“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松鹤书院的那场大火给了我一个教训,做任何事都要三思而行。” 面对薛晏的负隅顽抗,裴玠彻底没了耐心,“我再问你最后一遍,薛晏在哪里,你到底是谁?” “我也跟你说最后一遍——我就是薛晏!” 裴玠冷笑一声,“你不怕我去告发你。” 薛晏却是把头一扬无所畏惧,“我只怕你到时候丢人现眼!” “哎呀这孩子又跑到哪里去了,整天就知道疯玩!”林氏的声音由远及近传入二人耳中。 “好像在那边!”陈氏眼尖看到二人,“诶?那不是齐王世子么!老天,可别再闹起来。” 姑嫂两个生怕出事儿,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二人跟前,见二人跟斗鸡眼似得死盯着对方,陈氏叹了口气,“你们两个怎么又闹上了?” “没有!”他俩一个想着此事未明,没有十足证据万全把握绝不能贸然言及,另一个想着绝不能让这小子把事儿抖搂出来坏了自己的大计。两个人两个心思反倒想到一起,最后竟异口同声的否认。 话毕,二人相视一眼又同时别过头去。 怎么看怎么觉着不正常! 裴玠是外男,本不该进入内院,但他是特意溜进来欲寻薛晏问个清楚明白。而今看见陈林二人终觉不妥,抱拳告罪,“小子鲁莽,今日擅闯后花园,请二位夫人见谅。” 薛铭和齐王是同窗也是好友,林氏本就当裴玠如自己孩儿,自是不介意。陈氏也大度能容,“这倒也没什么,以后注意就是了。” “那小子就先告退了。”裴玠像二位夫人再次抱拳一揖后离去。 薛晏看着裴玠离开的方向,心里面直打怵。她是真怕把这少年惹急了一股脑的把暄妍殿的事儿抖搂出来。她的诱饵才刚抛出去,一旦大家怀疑她的身份成假那么她很可能再死一次,而且依然可能不知道会死在谁手里。 “丫头,瞧什么呢!”陈氏伸手在薛晏眼前晃了晃。 “没,没瞧什么。那个舅母,我刚刚在湖边看见有锦鲤,我想吃炸鱼干。”薛晏不想再继续纠结下去,遂岔开话题。 但是这并不是一个好话题,林氏听了上来就将薛晏的耳朵拧了一圈,“吃吃吃!就知道吃!那是你外公刚带回来的锦鲤,是祥瑞!” “祥瑞吃了才好啊啊啊!疼!我错了我错了!娘你快松手啊!” 远处的裴玠听到薛晏的叫唤,只觉得还是那么熟悉,心中顿时又有些不确定。事情真的会是自己想的那样吗? 薛晏担心的事情一直都没有发生,裴玠虽然撂下话,此后倒也没说什么关于怀疑自己的言论,也渐渐把心放下,安心准备钓鱼。 与盛鑫楼约定的交货时间还不到,为了便于他们探查,薛晏三天两头往外跑,也没有什么固定的地方,就是在大街上转悠。这可苦了那掌柜派来跟踪的暗探,天天跟在薛晏身后满城跑,还什么都查不到,真是要命。 按照薛晏的计划,首饰图样只是第一批诱饵,用来试探。等到首饰到手她在撒下第二批诱饵——《小国论》。这是前世她醉酒后写的一片策论,虽然文章不怎么样但字写得着实不错,飞扬洒脱又不失章法,许多大家都争相临摹,那时她得意了好长一段时间。她近日又重新写了一篇,有了这个,到时候是敌是友孰忠孰奸就能明了了。 然而计划终究赶不上变化。薛晏没有想到只是一个路见不平挥棍相助,就引出接下来这么多事情。 首饰没交货之前某日,薛晏乘车在街上闲逛,路上遇见一群人吵吵嚷嚷的聚在一起,把路都堵严实了,人都挤不过去,更不用说是马车了。 “去看看前边怎么了?”薛晏掀开车帘吩咐车夫。 车夫领命下车去询问,不一会儿就打听清楚了,“小姐,前边有人打起来了,好像是徐小公子和安定侯府的孙少爷。” 第13章 上钩 听见“定安侯府”这四字薛晏本能地想让车夫调转马车原路返回,毕竟沈盈刚被送回老家,沈家人心里不定怎么记恨自己呢。但是徐世修却牵扯到这一桩事中,她和薛缨素日与徐世修处地极好,要是就怎么走了就有些不讲义气了。再者说,自己虽然个头小,但胜在武力勇猛,撂倒几个家丁还是不在话下的。 于是乎,薛晏掀开车帘雄赳赳地从车上跳下来,末了问车夫一句,“沈家哪个孙少爷?可知道是因为什么打起来?” “是安定侯世子的三儿子沈度,奴才听着似乎沈公子拿了人家东西没给钱,徐小公子看见了就刺了几句,说着说着就动起手来了。” 那就是沈家人的不是了。薛晏心里有了底,仗着个子矮三扭两拧蹿到了人群中,眨眼就不见了。 车夫一转眼就看不到自家小姐的影子,心中暗暗叫苦,这回小姐本就是趁着夫人不备偷偷溜出来的,丫鬟侍卫是一个没有带,要是小姐出了差池自己的小命儿可就保不住了。他连马车也顾不得了,赶紧往人群中挤。 薛晏蹿到人群中心,还没看清是个什么场景一跟扁担就砸在自己跟前,“砰”地一声吓得她一哆嗦。定了定神,她看向这混乱的“战场”,几乎是一边倒的局面。徐世修被一个满脸横肉的胖子摁在地上打,他的两个小厮也被沈家的家丁围殴。 这样看来那胖子想来就是沈度了。见徐世修被打得毫无招架之力,薛晏当即拾起脚边的扁担,趁众人不备往沈度后背招呼。 沈度吃痛,“哎呦”一声,吼道:“哪个不要命的敢打我!”回过头竟然看见薛晏举着扁担在跟前站着,他霎时想到被皇上责难的祖父和被送走的妹妹,心中怒火更盛,“好你个小丫头片子,居然还敢在大爷面前晃荡!来人!给我打!” 这时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徐世修艰难地睁开一道眼缝,亦是看见薛晏了,也不顾身上疼痛,忙喊道:“阿晏你来做什么!快跑啊!” 那三五家丁步步靠近,把薛晏围在中心,薛晏却好整以暇,挥舞着那根扁担笑道:“徐二哥,看我给你报仇!” 语罢薛晏将扁担向前一送一刺,一勾一扫,简单四个动作就把几个家丁掀翻在地。这下不仅是沈公子和徐世修,连着周围旁观的老百姓都愣住了。他们都不曾料到一个看起来不过七岁的小姑娘竟然这么厉害! 与此同时,街道右侧的酒楼二楼的包厢中,裴玠收起了指间准备打出去的珠子,默默关上了临街的窗户,而尾随薛晏的两个暗探则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难以言喻的震惊。 沈度无意识地吞了一下口水,看薛晏的眼神仿佛是看一个怪物,“你……你要做什么!” “这你都瞧不出来吗?”薛晏把扁担往地上一立,“我在伸张正义啊!”又问向刚颤颤巍巍爬起来的徐世修,“徐二哥,这胖子怎么惹你啦?” “他买东西不给钱,摊主问他要他还打人。”当然,只有这个原因他们不会打得这么激烈,真正惹怒徐世修的是沈度说他和薛晏是“一丘之豹”,还说要处理了他之后再去收拾薛晏。针对他本人可以,但要招惹他薛家妹妹就不行!所以才有了这一场酣战。 “堂堂定安侯府的少爷竟然白拿人东西,真不知羞呐!”薛晏不知其故,以为真的就如徐世修所说,心中更加鄙夷沈氏子弟。沈盈是个蛇蝎美人,沈度又是个十足的无赖,近日听说三房的沈青还勾结海匪,这老天爷是要亡了定安侯府啊! “我拿他的东西是看得起他,要你们在这里吆五喝六多管闲事!”沈度一脚踹在离他最近的家丁身上,喝了一声,“起来!把他们都给我抓走!” 薛晏刚才打人的动作虽然简单,但那扁担都打在那几个家丁的穴位上,眼下正疼得几人在地上翻来滚去嗷嗷叫唤,自顾不暇,哪里还能听得进沈度的话。 徐世修见沈度依旧颐指气使不知悔改,当下朝着沈度下巴就是一拳。二人一个身量瘦小,一个肥硕无比,虽然徐世修自幼习武也奈何不了沈度半分,几招下来反倒落了下风。薛晏瞅准时机,照着沈度膝盖就是一扁担,徐世修又很配合的拼劲全力往沈度身上一撞,沈度肥硕的身子颤了又颤最后终于趴倒在地上。 沈度挣扎了几下没有挣扎起来,大冷的天累得一脑门的汗,气喘吁吁地,嘴上还叫嚣着,“一丘之豹!你们两个是一丘之豹!我饶不了你们!” 一丘之……豹?!薛晏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忍住笑出声,“哈哈哈!一丘之豹!是一丘之貉才对吧!哈哈哈!字都认不全还敢出来丢人现眼!” 沈度知道自己说错了,一张肥脸青红不定更显狰狞,“闭嘴!你闭嘴!我要杀了你!” “你才闭嘴!”徐世修往沈度后背“轻轻”一坐,沈度一口气没喘上来,哼哧哼哧地又趴回地上。 薛晏的车夫终于拨开层层人群挤进来,眼见自家小姐拿着根扁担杵在个胖子身前,笑得花枝乱颤。他捂着飞速跳动的心脏赶紧把扁担抽走把人拉到一边,哭丧着脸道:“我的小姐呀,咱赶紧回家吧。您可不能再折腾了,您要是万一有个好歹可教奴才死一万次也不够啊!” “好吧。”打也打完了,闹也闹够了,薛晏很痛快的应下,并向徐世修发出共乘一车送他回府的邀请,徐世修欣然接受。 事发地离徐府近,故车夫在得到薛晏的准许后先行驶向徐府,同时心里面也松了一口气。能把这两个小祖宗安全送回家,他也算是大功告成不用担心小命了。然而等到了徐府他才发现自己的气松的太早了——马车内空空如也,两个小祖宗没了! 薛晏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一间地牢里,身后倚着冰冷刺骨的墙壁,身下铺着薄薄一层稻草,身边是个通身发热迷迷糊糊说着呓语的徐世修。 “醒了?” 循声望去,薛晏看见一个皮相堪能魅惑苍生的玄衣青年饶有兴味地打量着自己。那青年赫然就是盛鑫楼的东家,贺远。 薛晏不知其身份,只瑟瑟发抖畏缩在一角,结巴着问:“你……你是谁,为……为什么要抓我?” 贺远蹲下来,微微一笑,声音充满了蛊惑,“小姑娘不要害怕,叔叔有些事情要问你,只有你实话实说,我就放了你和你的伙伴。怎么样?” 不是沈家人。 薛晏排除了沈度派人来抓住他们打击报复的可能。 她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眨着水漉漉的眸子呆呆地望着贺远,好不可怜。 贺远觉得自己这样欺负一个才七岁的小姑娘着实是个小人,但也只是稍稍鄙视唾弃自己一番后就又用极为温软的声音问道:“你告诉叔叔,你之前在盛鑫楼订的那套首饰的画样是谁给你的?” 鱼上钩了!可是薛晏并不是很开心,因为她的处境告诉她对方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他的主子想必也不是个仁善之辈。 冷静下来,薛晏脑中搜索着应对之策。她一本正经地道:“我不能告诉你,我答应过姐姐不可以告诉别人的。做人要言而有信。” 贺远一听这事儿有门,眼前一亮,“好,那叔叔就不问你这个了。不过你必须得告诉叔叔,你今天使得武功是谁教你的。” “我爹。”薛晏答的毫不犹豫。 “说谎!”贺远佯怒,绷着一张脸,“你爹使剑,你的武功招数分明是个使枪的,这你可骗不了我的。快说实话,不然我杀了你!” “哇——”薛晏听到“杀”一字,捂着眼睛哇哇哭起来,但只是干嚎,不见一滴眼泪。 “唉唉,你别哭啊!”贺远此人有三怕。一怕黑,二怕女人纠缠,三怕小儿啼哭。小孩子最不讲理,哭起来贺远是一点法子也没有。他听着哭声在铁牢门口急得直打转,“我说祖宗,你别嚎了。只要你告诉我是教你的武功人是不是姓袁,点头或者摇头,我马上送你回家!” 贺远说的好听,骗骗小孩子还是可以的,薛晏却不是一个真正的小孩子。她想得很复杂。今日虽然只是简单使了四招,却是袁氏枪法的精髓,前世她跟着外公学了十几年才完全掌握其要领,此人只但看就能分辨一二。这么了解袁氏枪法的人,不是最无间的朋友,就是敌人。 头顶传来一阵铁链晃动的声音,接着牢顶的板子被掀开,走下来一个冷艳妇人,红衣潋滟,手上拿着一截铁鞭。见贺远无可奈何地怂样,本就凉薄的目光更加冰冷,“这么久了还没问出来,我看你是越来越没用了!” 贺远没好气儿地瞪着那妇人,薛晏却是见到她的第一眼起就脚底生凉,整个人如坠冰窟。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刚看到一句话,“室如悬磬,野无青草,何恃而无恐”,我就想到这篇文,既无点击,又无收藏,何恃而无恐(ˇ?ˇ)我觉得我需要一点建议 第14章 忽悠 十年前的西北大捷,秦军制定的主战场在青州,因此主帅苻辛在青州坐镇。他没有料到燕国派出元帅长宁公主竟如此勇猛,一连夺了秦国十余座城。奈何薛素父子纠缠的紧,苻辛应接不暇,遂派出身边秘密训练的一队人马赶往临圣城刺杀长宁公主。 薛晏至今还记得那晚临圣城中的场景,清冷的月光洒在地上,粼粼光芒尽是血流。经此一战,燕军折损了三位将领,重伤无数,她本人也差点儿被砍断一条胳膊,而行凶者正是眼前的刀五娘。 可是她明明记得刀五娘被抓后没有熬过刑讯死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除非……刀五娘当年诈死,而盛鑫楼是本就是秦国在此地的暗桩! 这要搁在前世,这么有价值的信息她一定不会轻易放过,但是现在时机却不好。她可是在钓鱼,这咬钩的鱼很明显品种不对。 正在薛晏胡思乱想之时,刀五娘冷厉的声音又想起,“你要是问不出来就换我,省得浪费时间!” 贺远负手挡在铁牢门口,堵上了刀五娘的路,脸上似笑非笑,“小刀姐你在说笑吧。这俩小人子个经不起你严刑拷打。” “那你就快点儿!”刀五娘柳眉倒竖杏目圆睁,“现在外面官兵查得紧,要是走漏了风声你就等着被主上活剐吧!” “行行行!”贺远举手投降,转过身来笑得更加温柔,“小姑娘,你看到了吧。这个婆娘很吓人的,你要是不说实话她可是会把你吊起来打的!” 身边的徐世修身体滚烫,像个火炉一样,已经烧得神志不清了。薛晏有时间陪他们慢慢耗着,可徐世修却耗不起。心思百转千回,薛晏主意已定,“我可以告诉你实话,可是你得先给徐二哥看病。” “啪”一声,刀五娘的鞭子打在铁栅栏上,喝道:“你少跟老娘讨价还价!你不说就等着死吧!” “那我就不说了!”薛晏转身面壁抱膝而坐,嘴里还嘟囔着,“反正除了我没人知道袁叔叔在哪里。” 牢外二人都是当世高手,这话怎能逃得了他俩的耳朵。秦人本就对袁这个姓敏感,二人又正寻找袁护,贺远最先妥协,“好,小姑娘,叔叔就依你之言,马上给你伙伴治伤。不过呢,天黑之前你就得把那个袁叔叔的事□□无巨细全都告诉我。怎么样?” “好!”只要出了这铁牢,一切都好说了。 贺远当真是言而有信,将薛晏和徐世修从牢里带出来就找人来给徐世修看诊。薛晏估摸着这大夫应该也是秦国来的,因为她刚听刀五娘的意思她和徐世修失踪的事情已经惊动官府了,现在出去找大夫太冒险了。 有了大夫诊治,徐世修的病情很快稳定下来,有退烧的趋势。 贺远点了点薛晏的脑袋,“你的伙伴好了,你也要信守承诺才可以呀。” 薛晏看了看天边绚丽的云彩,见时辰尚早,心里估摸着这宅子应该是在城西。城西多商户,好买房子。她瞬间有了忽悠人的主意,“当然了,先生教过,君子以诚立世。” 贺远没想到一个敢举火焚学的人还能说个“夫子曰”,一时难掩诧异。薛晏别过头重重哼了一声,“你有求于我还敢怀疑我!我不说了!” “别别别——”贺远一想到自己套不出话来时刀五娘凶神恶煞的样子就忍不住地毛骨悚然,“我没有怀疑你,我是震惊。真没想到你这么小的孩子居然这么有学问。了不起,真了不起!”为了增加可信度贺远还双手竖起大拇指以示称赞。 “你奉承我也没用,我有点儿不信任你。要是我说完了你就杀了我怎么办,这是卸磨杀…呸!过河拆桥。话本子里都是这么写的。” 这话说的贺远一哂,他还真是准备着问完话就把人杀了然后毁尸灭迹。不过这小人儿平日里看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书! “当然不会!”贺远挺直了身子好显得正气凛然,“我们江湖中人最讲信用,只要你说得是真的,我们找到了那个袁叔叔之后一定放了你们。” 薛晏忍着没笑,正色道:“那好,你想知道什么?” “那个教你武功的袁叔叔长什么样?有多大?住在哪里?” 一连串儿的问题袭来,薛晏歪着脑袋回想一番袁护的样子,朝贺远比划,“他长得比你高,样子很凶,眉头上有一道很长很长的刀疤。” 那必是袁护无疑!可随即贺远又觉得奇怪,袁槊老矣,如今正在大兴城等死,袁护正当年,已经被派往边境镇守。如今秦燕边境不断增兵,正值用人之际,他怎生有闲来到盛华城了?莫不是又想和十年前一样想要二国联合抗秦?要真是这样可得尽快找到此人。 这样一分析,贺远顿时觉得现在危机四伏处境堪忧,“那他现在人在哪里?” “城东水儿巷的东来客栈。” 贺远揉着薛晏脑袋上的发鬏,朗声笑了几声,“好丫头,等叔叔找着了人,一定好好把你俩送走!” 薛晏心道,那倒不必这么客气,我们自己会走。 贺远乐滋滋地带着人去了薛晏说的地方,并留下四个带刀壮汉在门口,美其名曰保护二人安危。薛晏心里跟明镜似得,晓得他这是不放心自己,怕自己说谎,更怕自己趁机跑路。 “徐二哥,徐二哥。” 天黑下来,薛晏觉得时机差不多了,欲叫醒还在昏睡的徐世修,可是接连喊了几声又推了几下都没有反应。薛晏没法子,含了一大口凉茶往徐世修脸上一喷,终于把人弄醒了。 悠悠转醒的徐世修还不明所以,擦了擦脸上混杂着口水的茶水,哑着嗓子问薛晏,“怎么啦阿晏?” 薛晏食指扣在嘴唇上,轻声答道:“你小声点。咱们教人给抓起来啦!” 徐世修悚然,想到刚和沈度打过架,首先就想到是沈度在报复,满脸愧疚地看向薛晏,“真对不起阿晏妹妹,害得你也被牵连进来了。你放心,我会尽最大的努力把你安全送出去的,你不要害怕。” 啊?!好像有什么不对劲。明明是我牵累了你呀! “不是沈度。” 薛晏出声打断了徐世修的忏悔,“抓我们的是盛鑫楼的老板。” 徐世修不解,“他抓我们做什么?” 原因当然不能明说。薛晏突然发觉重生一世真的不是那么美妙,虽然比别人多了一条命,可是前世的记忆处处掣肘,还不如奈何桥上一碗汤忘个干净来地爽利。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要把我们卖了吧。” “那怎么行!我们得赶紧逃出去。”徐世修顾不得虚弱的身子从床上翻身下来。 薛晏过来扶住他,附耳低声道:“我已经有了主意了。你听着,待会儿……” 不一会儿,二人待着的屋子冒出了浓滚黑烟,俩小人儿顶着被烟熏黑的一张脸跑出了,大喊救命。 院子里的四个大汉见了,留下两个看着薛晏和徐世修,另两个去喊人救火。薛晏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碎瓷,正准备朝一人身上打,徐世修抢先一脚踹在那人小腹之下,两腿之间。那大汉疼得脸都扭曲了,徐世修接着又是一脚相同的地方踹下去,把大汉踹倒地。 薛晏为那人默哀了一瞬,又眼疾手快将碎瓷抛到另一人脸上,正好划破他的眼,这人捂着眼睛哀嚎着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徐世修牵起薛晏的手从偏门跑出去。许是大部分人都被贺远带走了,留下的人又被二人点的大火吸引过去,一路横冲直撞地跑竟然没碰上一个人。 薛晏跑了一会儿就没了力气,徐世修也是气喘吁吁地。他本就伤病未愈,这一番折腾下来看东西都重影了。 “咱们不能这样瞎跑。我们不知道这房子的布局,这样很容易被他们发现的。” 徐世修也发现这个问题,他借着月光指了指远处的屋脊,“房子都是坐北朝南,我们不能走正门,现在往北跑,像这样的房子最北边一定留后门了。” 真是个机智的少年! 有了目标,二人也不再原地耽搁下去,拼着一股劲儿你拉着我我牵着你终于是找着了后门。这时,身后不远处火光耀天,并不是二人放的那把火,而是攒动地火把,显然是留守的人发现二人不见了,一路循着踪迹追过来了。 二人一齐把后门打开,心底都松了口气,手拉手跑出去,瘦小的身影便融进了无边的黑夜。 须臾,搜寻的人来到了大敞四开的后门,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不肯再迈出去一步。 一个尖嘴猴腮的小子被推出来,对为首的汉子道:“谢大哥,咱们……还追吗?” 那汉子扬手一巴掌拍在小子头上,“追什么追,黑灯瞎火的你去啊!前边儿可是深山老林,有的是豺狼虎豹!” “那,贺大人和刀大人回来咱们怎么说?” “当然得实话实说了。我估计这俩孩子进了林子也是凶多吉少,还是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吧。” 作者有话要说: 原文:彼狡童兮,诚虑我心。乐子以文,乐我以藏。 译文:你们这群磨人的小妖精,看文看得欢脱的话就收藏一下啦~\(≧▽≦)/~ 第15章 童言 “要不,咱再回去?”徐世修瞅着黑压压的深林,握紧了薛晏的手。 真是失算啊!这房子居然在郊外,出了后门就是深山老林。此时夜深人静,徐世修都能听见里面传来的狼啸。 薛晏回头看了一眼那一团明亮之处,叹了口气,“还是别回去了。再往前走走,看看能不能找个山洞过夜。” 正值深秋更深露重,找不到山洞的话就算没碰见兽群两个小孩子也能冻死在这里。 徐世修也想到这一点,他将薛晏的手包在自己手中,哈了一口气,“阿晏,你冷不冷?” 冷是冷,不过这小少年的行为却很暖。薛晏抿唇轻笑,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我不冷。” 徐世修看着薛晏清浅笑容,心跳地厉害,脸色也有些发红,只觉得此时此刻,皎皎月光下,阿晏妹妹好看的不像话! 他灌下一口凉气稍作平复,“那我们就快走吧。” 薛晏自然称好。二人结伴又往深林中跌跌撞撞地走去。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还没找到山洞,徐世修一脚踩空翻进了一个大土坑,薛晏也顺带着跌进去。好在坑不深,两个人只是摔了一身尘泥,腿脚并无大碍。只是现在面临一个新问题,坑虽然不深,可他俩也不高,赤手空拳根本爬不上去。 要么等人来救,要么等野兽来吃。无论哪一种,都得等。 夜间本就露水重,再经夜风一吹只能感到彻骨的寒冷。徐世修脱下外衣给薛晏披上,“阿晏,你披上衣裳。夜里冷,你不要冻着了。” 薛晏身子一暖,心里面觉得又好气又感动。气的是徐世修自己也才刚刚退烧,正是虚弱的时候,怎么能把衣裳褪下来;感动的是虽然他还只是个孩子,身处险境还一心为自己着想。见惯了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这样的赤诚就显得尤为可贵,何况他还是受自己连累以至如斯之境。 “我不冷。”薛晏把外衣重新给徐世修穿上,“你才刚刚退烧,不能这么折腾。” 徐世修还想说什么,但对上薛晏关切的目光,终于不在坚持。 由于没有火,二人只好抱团取暖。此时夜风习习,二人齐齐打了个寒颤。远处的狼啸此起彼伏,薛晏听了不由胡思乱想。前世她死因未明,难道今世又要落到个被野兽吃掉的下场?她好歹是叱咤天下的风云人物,这个死法也太不体面了吧! “阿晏,你说我们会被吃掉吗?”看吧,胡思乱想的可不止薛晏一个。 “应该……不会吧。也许过一会儿那些抓我们的人就过来把我们救出去了。”薛晏打心眼里期待能再次落入贺远手里,至少这样还能有跑路的可能。 徐世修小手在薛晏肩膀上轻轻拍了拍,安慰道:“阿晏放心,如果真有野兽来了我也会保护你的。我让它们先吃我,你就趁机赶紧逃命。” 薛晏感动地一塌糊涂,明明自己还是个小孩子,说话做事怎么可以这么伟大! “我是那种丢下同伴自己跑路的人吗?!”薛晏吸了吸酸涩的鼻子,“咱们就有难同当,一起被吃掉好了。” “那听起来倒不错。”徐世修嘿嘿一笑,有些羞赧,“如果我们一起被吃掉了,下辈子应该还会在碰见吧。” 薛晏奇道:“你还想遇见我吗?” “当然想啦!”说到这个,徐世修苍白的脸上也有了神采,“我还要赶紧赶紧长大,像我大哥那样。到时候我也能娶亲了,我就让阿晏当我的新娘子!” 薛晏讶然,没想到这个小少年竟然心悦自己。不,应该是心悦原身。活了两辈子她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跟自己讲情话,前世自己威名在外,到了二十四岁都没能招到驸马,眼下乍一听这话,虽然实际上不是对自己说的,但心底还是漏跳一拍。 她不由暗骂自己没出息,同时还有一点点不忿。亏得刚才她还感动得一塌糊涂,敢情这人目的不纯洁啊! 纠结于此,薛晏就忍不住打击徐世修一番,“娶亲可不是你说娶谁就娶谁的!得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否则那就是私相授受,是要被人骂死的。” “那就准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反正我的新娘子必须是阿晏。”大概是觉得自己真的会被吃掉,徐世修胆子也大了,该说的不该说的一股脑都倒出来了。 真看不出来这徐世修还是个情种!薛晏顿时生出了一个不该有的想法,或许等到自己给自己报了仇之后,嫁给这个小美男好好过日子也不错。当然,前提是小美男长大后不变心。 “好啊,那我长大了可就等着你来下聘了!”薛晏半是戏谑,半是认真。 徐世修没想到薛晏会这么说,他还以为她反手一巴掌就打过来呢!他可是连躲避的方向都找好了。由是徐世修肃然道:“阿晏放心,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说到做到。等到阿晏及笄了我就去靖边侯府提亲,我大哥就是在我未来嫂子及笄之后提的亲。”说完小脸儿一黯,“也不知道我们能不能出去。” “能!肯定能!”薛晏猛地站起身。二人本抱在一起,徐世修乍没了支撑,身体晃了晃也跟着站起来,“怎么了?” 黑暗中,薛晏一双眼睛亮得出奇,“有人来啦!我们有救啦!” 像是在印证薛晏的话,夜风送来了外面断断续续地呼声,“……哪里…小姐……徐……” “是来救我们的人!”徐世修激动地跳起来,“阿晏,我们能活了!我们不不会被吃掉了!也不会被卖了!” “是啊!”绝处逢生,薛晏比前世打了胜仗还开心,“我们赶紧喊,好让他们赶紧找过来。” “救命啊!” “来人呐!我们在这里!” “快来人啊!” …… 喊了一阵,二人听到有脚步声从四面八方朝这边靠拢,头顶的一方天空被照亮,一个俊逸的男子探出头来。 “大哥!”徐世修见到来人激动地挥舞着双臂。 薛晏已明晰来人身份,正是徐家长子徐世儒。他和徐世修长得并不相似,徐世修浓眉大眼自有一股英气,一看便知出身将门,而徐世儒眉目间一派平和,正如他的名字一般,看起来雍容儒雅,即使披袍擐甲也难掩一身清贵之气。 他举着一个火把往坑底一照,明亮的火光映出了灰头土脸的两人,语气带了几分急切,“你们怎么样了?受伤了吗?” “我们很好!没有受伤!”徐世修喊得很大声,仿佛要把遭逢绝境时的恐惧和绝处逢生再见亲人的欣喜都喊出来。 “那就好,你们等着,大哥这就下来救你们。”正说着他便跳了下来。 徐世儒高八尺有余,这个薛晏和徐世修看着怎么也爬不出去的坑只堪堪没过他的头顶。 因为薛晏是小姑娘,年纪又小,徐世儒便先把她抱起来,双手夹住其两腋高高举出坑沿,再由上边等候的士兵接过去。如此又将徐世修架上来后,他在坑下奋力一跃,双手攀住坑沿爬了上来。 一到地面上,徐世修也顾不得自己病体虚弱,指着刚才逃离的那个房子就朝大哥告状,“大哥,是那个屋子里的人抓了我和阿晏,你快去把他们抓起来。” “我知道了。我先送你们回去。”徐世儒解开自己的披风将弟弟裹住,抱了起来。一旁薛晏也披了一件外衫,由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健硕大汉抱着。 这一天的经历不可谓不惊心动魄。先是在街上打了场群架又被捉住和贺远斗智斗勇,好不容易逃出来还在这坑里担惊受怕了一晚上,眼下终于安全回归,薛晏早已是精疲力竭,没一会儿就伏在大胡子宽厚的肩膀上沉沉睡去。 徐世修虽然高烧刚退,又经历一番奔波,可是他已经睡了一下午了,现在看上去有些精力不济,比薛晏的情况却是好很多了。那边薛晏睡得雷打不动,徐世修还依然和徐世儒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大哥,什么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徐世修偷偷看了一眼熟睡的薛晏后,悄声问徐世儒。 这点小动作如何能瞒住徐世儒,他腾出一只手捏着弟弟脏兮兮的小脸,戏谑道:“你放心好了。虽说男女七岁不同席,可今日事出有因,薛叔叔不会找你负责的。顶多不让你再上薛家的门。” 徐世修一听这话就急了,他可是刚刚保证过要娶阿晏的,要是不能去薛家见阿晏,那他以后还怎么娶她! “大哥我不管,你必须得帮我!薛叔叔要是不让我进门我就让你娶不了媳妇儿!”徐世修抓住徐世修的衣襟,眼含威胁面露凶光。 “小没良心的,我这是把你救出来了!”敢威胁他不让他娶媳妇儿,徐世儒沉黑着一张脸,厉声道,“老实点儿,要不然我打死你!” “大哥……” “你给我打住。有这工夫你不如跟我说说你俩是怎么被抓住的。” 徐世修撇嘴,“我怎么知道我们是怎么被抓的,我醒的时候天都黑了。” 徐世儒闻言若有所思。弟弟昏迷了一下午,那这个小薛晏呢?难道果真如那人所说?若真是如此,他的要求倒也可以考虑考虑,只是要等到薛晏醒来还需旁敲侧击一番。那人说的事情可不小,要做就必须万无一失,否则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第16章 勘破 薛晏这一觉酣睡至次日中午,醒来便见林氏与薛缨两双红通通地眼睛盯着自己。 “阿晏阿晏,你可醒了!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薛缨“哇”地一声哭出来,抱着薛晏的脖子不松手。 都说双生子是心有灵犀的,姐弟俩感情又好,自薛晏被抓后薛缨整人都是怏怏的。在得知薛晏得救后薛缨就一直守在芳菲院,无论薛铭和林氏怎么劝都不肯走。 薛晏被薛缨这一抱勒得喘不过来气,憋得脸通红,还是林氏见了不对劲才把薛缨提走,“阿缨,你勒着姐姐了。快放手!” 薛缨赶紧松手,薛晏得了空扶着床沿咳个不停。林氏又端了一杯水喂给她,“小心些,来喝点水。”正好薛晏觉得嗓子痒,接过杯子灌了一大口才感觉好些。 收拾停当,林氏坐在床沿上顺势将女儿搂紧怀里,眼中尽是疼惜,“我的乖晏晏,你可真是受罪了!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了。”刚睡醒一觉,薛晏神清气爽,靠在林氏的怀中,鼻翼间萦绕着淡淡的桂花香,一颗心就慢慢沉静下来。 “这都叫什么事儿呀!这两个月又是火灾又是蛇灾,现在青天白日的居然还撞见了劫匪,莫不是冲撞了哪路神仙?”林氏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这几回的事儿可把林氏吓坏了,尤其是昨天听到女儿失踪的消息,她现在想想还是心有余悸。 “等你过两天休息好了,咱们一块儿去宝相寺拜拜菩萨。正好也快到节了,娘给你们一人求个平安符带着,好去去晦气。” 薛晏还没吱声,薛缨脑袋先如捣蒜般点起来,“娘说得对,我要去求菩萨保佑阿晏永远平安!” 薛晏心底涌出一阵阵暖流。前世她是帝女,又自小没了娘,父皇虽然疼她,但也只限于闲暇时考考自己的功课,问问最近处理的政务,像这样的嘘寒问暖却是极少的。可是,这样才像家人啊!来到这里两个多月,薛晏第一次对这个国家,对靖边侯府产生了归属感。 “好啊,我也要去求菩萨保佑我们一家都平安!” “我的好乖乖哟!”这话说的林氏心里极为熨帖,她忙不迭地把两个孩子都揽进怀里。 “晏晏醒了!”薛铭一身戎装大步流星地走进来,见女儿醒了,紧绷的脸上稍放缓和,可还是难掩一身煞气。 “爹。”姐弟俩见薛铭过来齐齐叫了一声。 薛晏见薛铭铠甲未卸就知他刚回府就来看自己,既感动又愧疚。感动于薛铭对自己的关怀,愧疚则是因这关怀是自己偷来的,真正的薛晏早就已经没了,而自己一边享受着不属于自己的温暖,一边又让父母亲人担惊受怕。 她的这种心思薛铭然无从得知。他过来摸了摸女儿的额头,触手是正常的温热,一颗悬着的心才算完全放下来。 “怎么样了,人抓到了吗?”薛铭自昨晚带兵去城外捉贺远等人到现在方回,对于这起子人林氏自然恨得厉害,见薛铭回来就迫不及待地问。 薛铭摇头,神色沉重,“我们去晚一步。人跑了。徐大小子查出来那人是燕国人,盛鑫楼是他们在盛华开的金饰店,就在通宝斋对面。现在我已派人往南边追去了。” 这怎么行!燕夏是友邦,这个锅我们大燕可不背! 薛晏从林氏怀中钻出来,圆滚水润的眸子看得薛铭心都软化了,“爹,他们是秦国人。我听到他们说他们要带我去大阳关。” 大阳关,地处青州与荣城之间,是夏秦的分界线。虽然贺远并没说这句话,可他本就是秦人,所以薛晏也就毫无压力地往他们身上甩锅了。有了这个线索,薛铭就朝着薛晏引导的方向来看待这场绑架。 在他看来,这次的绑架根本不是意外,而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阴谋。秦国要对燕国用兵,却害怕像十年前一样受到燕夏两国双面夹击,于是就想方设法破坏两国同盟。 从另一方面讲,这个盛鑫楼在盛华存在了八年之久,由此可见苻辛在战后不久就开始筹谋了。他想一统天下的野心从来没有一刻消失过。 这可是件关乎国家兴亡的大事,薛铭要马上去禀告皇上早做准备,“此事非同小可,我得赶紧进宫一趟。”说着转身就往外走。 “你才刚回来不歇会儿?”林氏不懂政治,她只关心自己丈夫的身体安危。 “不了,你在家好生看着孩子,小心些。”薛铭像阵风似得头也不回地走了。 林氏无奈抱怨,“这急性子什么时候才能改改!” 薛晏薛缨相视一眼,捂着嘴偷偷地笑个不停。 歇了两日,薛晏又是一副生龙活虎的样子。不过徐世修就没有这么好运气,当晚回去又发了热,断断续续总不见好。薛晏本还想着去探望一番,毕竟经过此次同生死共患难,她现在已经把他列为未婚夫候选人了。奈何林氏不同意,说她自己还是个病人,探病这件事就不了了之。 又在家里养了十天,终于抄完书解禁的裴璿和裴珣也一道探望她,还带来一个消息——沈度死了。 说起这个沈度,这起绑架最开始还是起因于她路见不平和这个人打架。薛晏对这个人印象不好,听说他坠马身亡的消息自然拍手称快。不过薛晏觉得最近沈家接二连三地出事似乎是一个征兆,一个定安侯府从辉煌走向灭亡的征兆。 闲言碎语暂且不表。这一日无风无云,初冬的阳光照在身上温暖和煦,天气正好,林氏便带着一双儿女前往宝相寺进香。 宝相寺是千年古刹,坐落在盛华城外的希山的半山腰。自山门下车,一行人拾阶而上。台阶修得平坦而宽阔,即使山高路远走起来也并不费力气,很快就抵达宝相寺。 寺门前主持方丈早已接了音信在此迎候。老方丈法号觉慧,年纪已经很大了,却十分富态,看着慈眉善目的,笑眯眯地样子像极了弥勒佛。他见林氏母子三人上来,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迎上来,“薛夫人大驾至此,老衲在此恭候。” “阿弥陀佛。”林氏亦是双手合十虔诚拜道,“有劳方丈了。” 进了大雄宝殿,薛晏薛缨跟在林氏身后似模似样地三跪九叩,闭上眼睛虔心祈愿。尤其是薛晏。她本不信这怪力乱神之说,可她人活两世,心里面对这鬼神之说也有了敬畏之心,诚心实意地向佛祖许愿。 愿佛祖保佑今世她的亲人好友一生平安顺遂;愿佛祖保佑她的父皇还有小皇弟能身体安康;愿佛祖保佑她此生能够长命百岁;愿佛祖保佑她今世能把自己嫁出去……最重要地是愿佛祖能够保佑她早日查清死亡真相,自己给自己报仇雪恨。 在拜完佛祖起身的时候,薛晏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她向佛祖许了那么多愿望,佛祖听了能都记住吗? 上完香后,林氏又捐了一千两香油钱,老方丈见了笑得更和蔼可亲了。此时已临近中午,薛家在宝相寺有单独的禅院,林氏决定留在这里吃了素斋歇息一番再下山。 午休时,薛晏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起来披上衣裳,派人知会了林氏身边的丫鬟,自己带着玉容去逛寺庙了。 这寺庙修得极大,薛晏七拐八绕地就找到了后山,此处有一方甘泉。恰好薛晏走了一大段路口干舌燥,挽起衣袖伸手鞠了一捧水就往嘴边送,玉容来不及阻止,身后倒传来一道声音,“山里的水不干净,你不要喝。” 薛晏登时愣住,怎么走到哪里都能碰见这个裴玠!不是她不待见裴玠,实在是这位爷太难缠了,对她的怀疑一直就没打消过。 虽然二人狭路相逢薛晏心里有点膈应,但也依言没有继续喝下去。她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语含讽刺,“这么巧啊,世子今日也来上香?” “我心中有一个疑问,反复思量终不得缘法,今日特来求佛祖解惑。”裴玠说这话时就静静地看着跟前儿的小人儿,目光中有疑惑,有希冀,更多的是悲凉。 “那佛祖可为世子解惑了?” “这个疑惑佛祖也解不了。”他自嘲地笑了,又话锋一转,“不过,或许有一人可以。” “哦?”薛晏奇道,“什么人比佛祖还厉害?” 裴玠将目光从薛晏身上移开,看向她身后的巍巍山峦,轻缓地语调、平和的声音中,一个名字飘到薛晏的耳朵里。 “陈常德。” 拥有这个名字的人家喻户晓,但世人对这个名字并不熟悉,薛晏却不陌生。 长宁公主姓陈,名常德。这个名字从她一出生就记录在皇家玉碟中,伴随了她二十四年,如今被刻在牌位上,供奉在燕国太庙中。 作者有话要说: 看了看收藏,我也“哇”地一声哭出来…… 第17章 承认 薛晏深吸一口气,吩咐玉容退下。玉容犹豫一下,寻了不远处的树下站着,既可看清薛晏和裴玠,又听不清二人的谈话。 “世子是什么意思?”既然裴玠说出这个名字,就代表着他已经察觉出自己就是长宁公主陈常德。此时再辩解已经没有意义了,她收敛起先前的嬉皮笑脸,小小的人儿背着手站在裴玠跟前,上位者的威仪展露无遗。 若说之前只是有七分怀疑,那么眼下薛晏的架势就让裴玠彻底信服自己的猜测,虽然不可思议,但事实就是如此。这么久的怀疑终于有了定论,裴玠说不清心底是个什么滋味,释然有之,悲恸亦有之。众多感受蹂杂在一起,将他的整颗心都揪了起来,最后化为轻轻的一声叹息。 “我曾在《公子志》中看到一个故事。卫国熙和年间有个将军叫谢子川,本是街头的一个小乞丐,十三岁时因为与人争食被人殴打致死。尸体放在乱葬岗三天后,死而复生,杀死了打死他的一帮乞丐,然后加入了武王的平叛之军,三年后,他晋升为大将军,被武定侯认为义子。值得一提的是,就在谢子川在街上被人打死的那个时候,武定侯府的世子因病去世。有人说,谢子川死而复生就是武定侯世子的转世。” 裴玠说完这番话,定定盯着薛晏,不肯错过她的任何一个表情,可是薛晏却是波澜不惊的模样,淡淡笑问:“就因为这个似是而非的故事你就笃定我是陈常德?” “一个人就算失忆,她的性格秉性也不会有太大出入的。那日在宫中,我见你随着那宫女往冷宫那边走,怕你早了算计就紧跟过去。阿晏只是个单纯可爱的小姑娘,根本想不到这是个陷阱。可是你非但想到了,还能把人打晕,面对接下来的蛇阵也是游刃有余,这根本不像是一个普通的小孩子。” 说到此处,他缓了缓,又道:“我当时就起了疑心,存心想诈你一番,可是却被你逃掉了,这也让我确信你来者非善。我担心阿晏,所以在皇后娘娘面前替你圆了谎。之后我又在林府遇见你,看到你脑后的疤痕,我又有些不确定了。后来我在街上看到你和沈度打架,那招式虽然简单,可是我自幼学习枪法,一眼就看出端倪。这世上用枪的女子不多,而首当其冲的就是长宁公主。回去后我又仔细想了想,竟发现在松鹤书院大火那天,也是长宁公主病逝的日子,再加上有谢子川的例子,我便能断定你就是长宁公主。” 薛晏听了这话,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最近郁结于心的沉闷一扫而空,竟是前所未有的轻松自在。她寻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悠然道:“这两个月以来我其实一直在担心自己会不会被戳穿身份,如果被人发现了我会不会被当做妖孽。可是当你直接站出来说出我就是长宁公主的时候,我整个人都松了劲儿。我突然觉得直面这一切也不是多么难堪。” “可是我想知道,你以后会不会对大夏不利。”裴玠神色肃穆,宽大的衣袖下锋利的匕首冒着寒光缓缓出鞘。 薛晏正色道:“既重生于靖边侯府,我便是薛家的小姐。我只能说我不会做对不起薛家的事情,至于其他的,我现在还说不准。” 裴玠皱紧眉头,“那我问你,那个燕国商人是怎么回事?那天我在楼上看得分明,你的马车后有两个高手一直跟着你,接着你就被那商人给绑了。我不信他只是个普通的商人,也不信他会无缘无故地绑架你。” “世子非得刨根问底才肯罢休吗?”薛晏自认和这位世子爷还没有熟悉到能无话不谈的地步。 裴玠说得郑重其事,“你和谢子川不一样。谢子川重生一世依然是卫国人,可你却是燕国人,还是名扬天下的长宁公主,秦王苻辛尚且不是你的对手。我不得不防。” 薛晏仔细想想裴玠的顾虑也不是没有道理。虽然燕夏为友邦,可天下之局势又能平静多久呢!留下自己,对于裴氏江山终究是个隐患吧。 这么一考虑薛晏也就释然了,“盛鑫楼的老板的确不是无缘无故的绑架我。当初我以为他是燕国商人,就想着通过他弄清楚燕国的一些事情。可是我没想到那里是秦国的暗桩,他们对于袁家枪的招手很敏感,因此才会绑了我好问个究竟。” 裴玠凝神细思,好像在考虑她这话的真假。薛晏抬头看了看天色,日头已西斜,再不回去林氏就得担心了,可看裴玠的样子不彻底弄清楚自己的目的是不会罢休的,便抛出一记惊雷,“我知道世子担心什么。我可以向你保证,只要你们裴家不主动向大燕出兵,燕夏可以永远是友邦。” 裴玠嗤道:“你拿什么保证?在世人眼里长宁公主已经死了,你现在是大夏靖边侯府的小姐。” “我父皇会相信,护国公府也会信,秦蛮子同样会信。只要我能查清楚一件事。” “什么事?” “这我不能告诉你,不过于你们无害就是了。”公主被人谋杀这等秘辛自然不能够四处宣扬,薛晏也只好含糊其辞。 裴玠静默半晌,将出鞘的匕首推回去后方道:“来日方长,我有时间去验证你这话的真假。如果要我发现你私底下搞什么小动作,我必取你性命!” “日久见人心,世子会看到我的诚意的。” 裴玠看着这位公主说话时周遭一股强大的自信,那是他从来没有在阿晏身上见到的风采。他心里突然空落落的。他还记得当年第一次见小阿晏时候的情景,粉雕玉琢的奶娃娃,走路时一晃一晃的,咕咚一声就歪进雪地里,怎么翻也翻不过身子来。 “你在这里,那阿晏去哪里了?”他的声线不稳,像在颤抖。 薛晏本已经抬脚准备离开了,听到这话蓦地停下,唏嘘不已,“她大概已经去了吧。或者,像我一样重生在另一个人的身体里。” 其实裴玠心里清楚的很,真正的薛晏早已死在松鹤书院的那场大火中,可他就是不死心。他原以为可以亲眼看她长大,看着她从一个小胖娃娃长成娉婷的二八少女,然后将她收归在羽翼之下。眼前的人虽然还是同样的容颜,笑起来依旧甜美可人,却再也不是那个懵懂无知的小姑娘了。 他手臂动了动,又失魂落魄地无力垂下。这一举动看着薛晏眼中,一个想法由此萌生。她想到初见时少年的激动与质疑,想到他对于真相的执着,想到他在面对自己时眼中化不开的悲恸。 难道……他竟是喜欢小薛晏?! “她呀,古灵精怪的!有时候特别顽皮,还总是闯祸,有时候还得理不饶人。可是只有一看到她,我心里面就会觉着特别欢喜。我真想一辈子都能看着她笑。” 裴玠那带着些许凄然的声音响起,薛晏才发现自己无意间将心里的猜测说了出来。 薛晏真想扇自己一耳刮子。这种事情自己猜测一番便好了,问出来得多尴尬。自己占了人家心上人的身体,这样大大咧咧把话都挑明以后还怎么见面! 她又想到了前些日子共患难过的徐世修。虽然她占了薛晏的身体不该说这话,但她真是忍不住想感叹一句世风日下!这小姑娘才七岁就招来了两朵桃花,想她前世二十四还没有人娶呢! 回到禅院,林氏果然着急了,见薛晏回来忙搂在怀里心儿肝儿的叫着,生怕一个不注意她就又不见了。薛晏虽无奈,却甘之如饴。 待薛晏身体好了之后本应该再去宫里继续上课,可林氏说什么都不同意。裴序心里有自己的算计,不会硬生生逼着薛家,而且太皇太后又耳提面命警告了他一番,他便不敢胡来了。但是他并不甘心,就下旨令韩夫人入松鹤书院教书,而宫里的公主及伴读也都跟着来了松鹤书院读书。 自夏国出了个玉面阎罗,天下对于女子的束缚就没有那么严苛了。卫国的“弘贤新政”开启女子入朝为官之先河,接着各国的书院相继开始招收女学生。女子入学在当今天下已是常见。薛晏先前就在松鹤书院念书,如今再回书院薛铭与林氏自然乐见其成,反正只要能远离皇宫就什么都好说了。 贺远等人终究还是逃走了,这也使得青州驻军枕戈待旦,对秦军最近调兵遣将之行为的警惕提高到一个新的高度。 燕秦二国边境不断增兵,可就是没有打起来,久而久之大家也都习以为常了。民间甚至还设了赌局,就赌二国开战的时间。但结果很遗憾,这赌局还没等人下注就被官府清理了。 薛晏又寻了几家燕国的商铺试探,可惜的是没有任何收获,倒花了不少银子卖东西,惹得林氏对着她又是一顿数落,但她依然没有放弃对自己死因的追查,仍三天两头的往商铺里跑。有时候得了空她也会消遣一番,比如和小竹马谈谈人生,和小伙伴们一道捉弄下冯先生。 日子就那么一天天的过下去,平凡,却是前所未有的温馨。 转眼已是六年之后。 第18章 刺杀 十三岁的薛晏已出落的亭亭玉立,一袭月白色襦裙包裹住玲珑的身段,头上簪着梨花纹嵌岫玉的银钗,散落下的青丝尽数用一条绣梨花的宫丝锦带绑起来。少女聘婷,任谁看了都心动不已。 但是这少女做得事情却让人心动不起来。她整个人贴在漆黑的大门上,侧着耳朵屏息凝气听着里面的动静,每当凄厉的叫声传来,她身子就止不住的抖一下。 “哎呀!爹!你别打了!我知道错了!” “爹!疼疼疼疼!” “您轻点儿啊啊啊啊!” 薛晏直起身子,抖了抖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心里为弟弟默哀的同时,又决定去厨房给他偷只鸡来感谢他。 薛缨是被薛铭给揍大的,但凡他闯了祸,薛铭必然会拿着鸡毛掸子在祖宗面前好好和他培养一下父子亲情。但是这一次薛缨却被揍的有点儿冤枉。 事情要从三天前说起了。 那一日姐弟俩在松鹤书院上课,课间时薛晏自小树林中逮了一只大胖兔子,于是就和薛缨徐世修一道逃课去烤兔子吃了。逃课于几人而言已是家常便饭,冯怀英也想通了,左右两个男孩子都是要从军的,能够认得几个字念上几本书他就算大功一件了。至于薛晏,冯怀英在见识过她的武功之后就不敢再管教她了。也因此冯怀英虽然知道三人一道逃课了也没有深究,甚至连说教都没有。 原以为这件事没什么的,第二天他们去书院的时候却听说韩夫人的兔子丢了。三人马上想到了小树林的一堆骨头,于是赶紧去把东西埋的埋扔的扔,毁尸灭迹。可偏不凑巧几人鬼鬼祟祟往小树林去的时候被冯怀英撞见,他觉得他们行迹太可疑了,便悄悄尾随过去,结果人赃俱获。韩夫人知道了倒也没说什么,还怕他们吓着了,又留他们吃过午饭才走。 受害者大人大量将此事揭过,冯怀英听闻后却急眼了。原来那兔子正是他买来送给韩夫人的。冯怀英人到中年还未娶妻,韩夫人虽说是个寡妇,可几年时间相处下来他心里对这样一个坚强又有才华的女子十分敬佩,也起了倾慕之心。这大胖兔子就是他用来博美人一笑的,如今兔子被吃了,美人还对几个罪魁祸首那么好,这不就是落花无意的意思么!冯怀英可不得急,于是乎,一状告到家长那里。薛缨当时见父亲脸色发黑,怕姐姐受不了父亲的一顿打,就把捉兔子的事情抗了下了。然后就有了今天这一幕。 薛缨被薛铭痛揍一顿后又罚跪祠堂,三天不许吃饭。 是夜,月黑风高。薛晏批了件藏青色斗篷,怀揣着一只热腾腾的烧鸡摸到了祠堂门口。 虽说是盛夏,可祠堂里却阴寒彻骨,一阵阵晚风袭来,一排排的烛火摇曳不绝,忍得薛缨心里毛毛的。 突然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声音在深夜中回响不绝。薛缨闻声就地一滚,把身下的蒲团挡在身前对着来人大喝一声,“何方妖孽,胆敢在此撒野!” 薛晏被他这一举弄懵了,愣在原地,又摘下兜帽来,小声道:“是我!”并将怀抱的烧鸡举给他看,“我来给你送吃的。” 薛缨见是姐姐,讪讪把蒲团从身前丢开,又听闻“送吃的”三个字,登时双目放光看着薛晏,“有吃的!真的吗?是什么?” “我在厨房偷了一只烧鸡来。”薛晏走过来将用荷叶包好的烧鸡递给薛缨。 薛缨已经被饿了两顿了,见了这烧鸡也顾不得什么礼仪,席地坐下撕开荷叶后整只抱着就啃。薛晏就要讲究一点,她把原本薛缨跪着的蒲团拿过来坐下,支手托腮撑在膝盖上,呆呆的看着薛缨狼吞虎咽。 “你慢点儿行不行,我又不跟你抢。”薛晏见薛缨噎住了,想给他倒杯水喝。四处张望一下,能看到的液体就只有灯油,便作罢了。又想到他是因为自己才糟了这份罪,内心十分歉疚,“都怪我!要不是我嘴馋捉了那兔子,你也不会平白被爹打成这样,还要饿三天。” “那有什么!”薛缨塞了满嘴的鸡肉,声音有些含糊不清,“你是我姐姐,有了兔子肉都想着我,我替你担一回罪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当时要不是反应快,这事儿就要被徐世修那家伙抢走了。那怎么行!别以为我不知道他想些什么。他要是替你挨了打,你一准儿会心疼他,到时候吃烧鸡的人就是他了。” 薛晏被这话逗乐了,“那你就为这一个烧鸡甘愿饿三天?” “其实我没想着会有烧鸡吃。”薛缨把最后一块鸡骨头扔在荷叶上,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我以为你只能趁着人不注意藏一些点心给我,可是没想到你会这么厉害,连烧鸡都能弄来。我原本都打算好了,三天后我肯定都饿瘦了一大圈,等我出去后先去找外公,让他看看他的外孙是怎么受人虐待的!爹最怕外公了,到时候……哼哼!” “外公这时候可没工夫管你。”薛晏幽幽一叹,不复之前的欢愉,眉宇间染上忧色,“也不知道四表哥五表哥走到哪里了,找到凝露花没有?” 谈到凝露花,薛缨也是忧心忡忡,“我听娘说太子表哥的身体是越来越不好了,要是在找不到凝露花,只怕是……没有多少时间能捱了。” 两年前太子曾染过一次风寒,本来喝几服药发发汗也就没事了,可是病好之后他的身体就一直不太爽利,三天两头的生病。今年年初,十六开朝时竟直接倒在朝堂上,众太医会诊过后得出结论——太子不是生病,而是中毒。至于是什么毒,众说纷纭,谁也拿不定主意。传说凝露花可解百毒,只是世间罕见,裴璿裴珣听说此事后迅速离京分头寻找,一去就是四个多月。 “我总觉得太子中毒和裴琅逃不开关系。两年前太子接连办了几件大案,这几件案子和沈家及其宗族或多或少都有些牵扯。我想可能是沈家人坐不住了。太子式微,最得意的便是裴琅和沈家。”薛缨分析得头头是道。 薛晏想得却远不止这些,“事情没有查清楚前不能妄下定论。太子与三皇子两个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太子倒下了,不止是你我,所有人都会把矛头指向三皇子。” 薛缨思忖片刻,道:“那也就是说,三皇子可能是替罪羊?” “我不知道。我只是担心会有人趁机而入,利用朝堂之争致使政乱。虽说六年前爹挖出了一个秦国的暗桩,可这样的暗桩究竟有多少我们并不知道。” 薛缨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看起来有些苦恼,“那要是这么说来,有嫌疑的人太多了。那该怎么查?” “那不是我们该管的事情,我们现在只能祈祷着四表哥和五表哥能够尽快找到凝露花赶回来。”薛晏感觉特别无力。这件事不是不该管,而是根本什么都做不了,这背后牵连的太多了,她可以分析出来,却没有能进一步排查落实的实力。 这可真是愁人呐! 就在姐弟俩为太子的安危忧心之时,据盛华城二百里外的哨子山上,刚刚上演了一场恶战。 黑暗中,一个衣袍浴血的少年一手持剑,一手拽着一个年迈老者,拼命地跑在山路上。刚经过一场血战,少年的看起来有些狼狈,发冠歪歪扭扭的,散下来几绺头发,混着汗水与血水黏在脸上。但他无暇顾及这些,只拽着老头闷头跑,活像后面有什么洪水猛兽似得。 事实上,也差不多就是洪水猛兽了。 少年跑了一会儿就已力竭,而那老头早就捂着胸口吐起白沫,要不是少年硬拽着他恐怕已经瘫痪倒地了。 “孟大夫,你怎么样了啊?”少年停下来把老头平摊在地上,捋着他的胸口给他顺气儿。 孟大夫躺了一小会儿就恢复元气,坐起来看着少年,恨恨地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呐,做事情太冲动了,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有什么事情不能坐下来好好说道说道。可怜我一个老人家一大把年纪了还跟着你整日东躲西藏,活像做贼似得!” 少年撑着剑歪在地上,喘着粗气,声音有气无力,“你以为我愿意!还以为你们有什么本事呢,也不过就是嘴皮上说的好听。” 孟大夫道:“好钢要用在刀刃上。你就等着我老孟到了盛华城去大显身手吧!” 虽然现在要节省力气,但少年还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我只怕你活不到那时候。” “噫!你这小子说的是什么话。” 少年调好气息,撑着剑勉强站起来,“我说老人家,您歇好了没有?咱们得赶路了,要不然您可就真的到不了盛华了。” 孟大夫还未还嘴,几不可闻的几下衣袂翻飞之声就撞入少年耳中,再抬眼看时,周遭已被二三十个黑衣人围起来。 黑衣人的身后,一个半边脸上带着银色面具的男子抱剑从阴影中走出来,嘴唇略微勾起,音色阴冷,“四殿下这是往哪里走?” 第19章 重伤 裴珣见到来人,挠了挠脑袋,很是敬佩地道:“我说这位大哥,你从潭州一路追过来。整整一千多里路啊!你不累吗?” 面具男子笑道:“我拿人钱财□□。那老头死了,我自然就不追了。” 孟大夫听闻气得胡子一翘一翘地,“你这孩子怎么可以这样说话!我老头子招你惹你了。” “其实你也可以不用死的,只要你不去盛华给人看病。我这个人还是很好说话的。” “哎呦呵!”裴珣讥讽道,“话是好说,就是脑袋不好使,功夫也不咋地。一千多里路啊,要是换了我早把人砍了八百回了。” 男子听了也不气,淡然自若,“那又如何?殿下现在还不是插翅难逃。” “那可说不准哦。”裴珣眯起眼睛,看起来高深莫测。 这一举动看在面具男子眼里就引人深思了。这一路上裴珣单枪匹马带着个拖油瓶从潭州至此,就只受了些伤,反倒是自家兄弟伤亡无数。男子都有些怀疑他有神助了。 其实裴珣现在是外强中干。刚刚跟他们打完一场,又跑了那么多山路,他的双腿如同灌了铅一般,能坚持站这么久已经是极限了。至于拔剑——他还是考虑一下是现在投降还是挣扎一下再投降吧。 面具男子见裴珣气定神闲,以为他真有什么后招,加上这里离盛华城不远了,说不定还有接应的人,便想着速战速决。他朝四下打了个手势,众黑衣人得令举剑蜂蛹而上。 “我*!”裴珣忍不住爆了句粗口。这人刚才一脸沉思,他还以为此人被自己唬住了,正想着怎么趁其不备突围出去,怎么下一刻就让人朝着自己砍呢。 来不及多想,他挥起酸软的胳膊持剑挡在孟大夫身前,与众多黑衣人周旋。面具男子则好整以暇看着这场压倒性的战斗。刚才听裴珣说的多气势恢宏,真正打起来方知他已是强弩之末,莫说众人齐上,就是单打独斗他也未必能胜出。不多时,裴珣的脸上、胳膊上和胸前都挂了彩,那老头倒是躲在裴珣身后安然无恙。 面具男子见状道:“四殿下还是不要再挣扎了,何必为了不想干的人枉顾自身性命。” 裴珣没有答话,也无暇答话。他仰身避过前方刺来的一剑,左肩却被一侧之人挥剑捅出个血窟窿,恰好伤在动脉,鲜血喷涌而出,左半个身子瞬间被染红。 “哎呀亲娘嘞!”孟大夫双手往腿上上一拍,叫唤起来,“这可怎么得了!快别打了别打了,再打就没命了!不是我说,你们这群小青年哟——” “闭嘴!”裴珣粗鲁地打断孟大夫的话。 此时他见有人绕到孟大夫身后偷袭,他顾不上伤势严重,用涓涓淌血的胳膊一把扯过孟大夫,另一只手持剑横扫,却只在那人的衣服上劈开一道缝,根本没有伤及那人分毫。 面具男子瞧见这一幕,笑得更愉悦了,“四殿下还不认输吗?” “除非我死!” 面具男子感慨道:“据说殿下星夜兼程带着这老头往京城赶就是为了能救太子一命,如今竟是连自己性命都不要了。这般兄弟情深可真教人感动啊!” 裴珣闻言脑中忽然闪现过那个自小照拂自己、从未对自己说过一句重话的男子的音容笑貌,手下挥剑的动作蓦地一顿。 就在此时,一黑衣人寻了他守备的破绽,一剑刺入他的胸膛。他感到喉咙里一阵腥甜,吐出一口鲜血。随即,他眼前一阵眩晕,模糊不清的视线中,他看到那些黑衣人抬起持剑的手,一步一步朝自己逼近…… ~ 待过了三日,也就是薛缨从祠堂出来去上课的第一天,冯怀英在课上宣布了一则好消息和一则坏消息。 由于石溪县最近匪盗猖獗,出于对学生安全的考虑,原本为期一月的石溪之行取消。学生们自是欢喜不已。 这石溪之行是冯怀英刚到松鹤书院任教时所推行,要学生们在石溪县用一百文的本钱自力更生一个月,为的是教这些养尊处优的贵族子弟懂得民生疾苦,日后无论是入仕还是从戎,都晓得以百姓为先。这一行为得到皇上的大力推崇,但是对于众多学子来说却是终生难忘的噩梦。因为他们需得在石溪县那个穷乡僻壤的地方给人搬麻袋、上山打猎砍柴卖钱,甚至是当小二给人端茶倒水才能换点钱买些青菜萝卜吃,最惨的是回去之后还要写策论谈感受。这简直就不是人过的日子! 冯怀英见这群学生兴奋的像一群发了疯的狼狗一般,便捋了捋下巴上那撮山羊胡子,抛出了另一则消息:“为了弥补这个遗憾,皇上和乐游先生共同决定让大家去盛华近郊的田地里去拔草三日,回来写一篇策论交上来。” “还要去拔草!” “这么晒怎么出门啊!” “居然还有策论!” “怎么这样啊!” “……!!!” 底下学生们炸开了锅,原本的兴奋劲儿也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哀嚎声,但是却一点法子也没有,连皇上都开口了,谁又敢违抗。 课后,薛晏兀自摸到了小花园里,寻了棵大树飞身跃上枝桠,躺在上面,嘴上还叼了根狗尾巴草,念念有词,“这算什么事儿呀。我这双手可是用来杀敌的,亏得冯怀英能想出来!” “要不……逃了?”她想到一个主意,又把它否决了,“不行。这样就认怂可不是我该有的作为。难道真得跟着去?!” 她把咬的不成样的狗尾巴草吐出来,一脸纠结,“这要搁着上辈子去也就去了。可我现在又不参政,我闲得去把自己晒成煤球啊!” “阿晏!”徐世修小跑过来,热得脸色通红,满头大汗。 “怎么啦?”薛晏从树枝上跳下来并拍了拍身上的灰。 徐世修微喘着大气儿,激动地道:“四皇子回来了!他请来了孟止孟神医。” 薛晏瞠目,“孟止?就是那个专攻毒术非死不救行踪飘忽不定的神医孟止?!” 徐世修道:“就是他。” “可……可是……”薛晏眼中布满疑惑。徐世修当然知道她因何而不解,便解释道:“咱们都被他们骗了。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凝露花,四皇子和五皇子是以此为借口离京寻找神医的。他们怕中途有变故,出了京城就分道扬镳,五皇子在明,大张旗鼓的带人北上寻药,而四皇子则悄悄南下去找孟神医。” “原来是这样。”薛晏这才安下心,“我之前听说过这个孟止,坊间传言他单凭一根银针便能起死回生,医术很是了得。有他在,太子应当没有什么大碍了。” 徐世修道:“不过太子一日不醒,咱们就不能掉以轻心。还有四皇子也是够让人担心的。” “他怎么了?” “我大哥说三天前四皇子遇上了刺客,当时整个人都被捅成血窟窿了。” “啊?!”薛晏张开嘴,却被这消息惊得哑然失声。良久方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徐世修叹了口气,“我大哥说当时有孟神医在他身边,救治的及时,倒没有性命之忧,就是得好好躺几个月了。” 薛晏忍不住锤了徐世修一下,“不就是伤得重一些!你哭丧着脸我还以为……” 徐世修辩解道:“没见到他的人我当然担心了。真想去看看他。” 薛晏道:“那还等什么。走!我去喊薛缨。”她于这种事上招呼起人来总是很亲热。 “哎——”徐世修一把拽住准备离开的薛晏,“好歹等到下学吧。现在冯先生可是就盯着咱们几个的错呢!” 薛晏驳道:“他哪天不盯着咱们的错!”她反手扯着徐世修的胳膊就往前走,“放心吧,这种时候咱们不逃他才会觉得奇怪呢。走吧走吧,咱们一块去瞧瞧大功臣,慰问一下,说不定他一感动伤口就愈合得快了,到时候还能赶上去拔草。就是不知道五皇子能不能赶回来。” 徐世修:“……” 裴珣的锦晖宫紧邻锦阳宫,虽然外表看上去相似,可内里却是迥然不同的两种风格。裴璿尚武,就锦阳宫布置的像个演武场,而裴珣最喜风.流,故而锦晖宫中的一花一木都布置得别有一番风趣。 一番别人看了都不想再踏进来一步的风趣。 由内侍领着,薛晏薛缨和徐世修三人小心翼翼地绕过呈品字排列的花阵,又走了一段鹅卵石小道,终于来到了宫室前。 薛晏原地跳了跳,缓和一下脚底踩石子的痛楚,不经意往东南角一瞥,脱口而出喊道:“这么多酒坛子还没清理呢!” 其余人也随着薛晏的视线瞧去,只见一堆百余个酒坛子靠着墙角罗列在一起,很少壮观。 内侍道:“殿下说名士离不开酒,侠客也离不开酒。这酒坛子都是殿下的宝贝,哪儿能扔啊!” 第20章 晦明 “真是个痴人啊!”薛缨像个高僧似得感慨,下一刻却跳进屋子里,扬声喊道,“痴人!哥儿几个来看你啦!” “你小声些,别惊着他。”徐世修出口阻拦,可薛缨早就跑到内室不见踪影。 薛晏道:“咱们也进去吧。” “好。” 裴珣并没有在休息,薛晏和徐世修进去的时候他正半倚在床头和薛缨说着话。虽然精气神看着不错,但他的模样着实有些……不忍直视。 他整个身子都用纱布缠起来,胸口和左臂上隐隐有血迹渗出。唯一没有缠起来的脸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眉骨上还有一道疤,嘴角也肿起来了。当真是惨不忍睹! “表哥,你,你……”徐世修看见裴珣这样,一句“还好吧”如鲠在喉,怎么也说不出口。 “都是些皮外伤,看着严重,其实……嘶!”裴珣不小心动着了伤口,疼得止不住吸气,原本青紫交加的脸庞变得煞白,毫无一丝血色。 “哎呀你注意些!”薛缨离得裴珣最近,本想去扶他躺下,可裴珣浑身上下都缠着绷带,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徐世修见状则过来帮衬,抓着裴珣的右肩膀扶他坐起来,薛缨顺势抽走了他身后垫着的锦被,又拖着他的后背把他缓缓放倒。 “你说你,没事儿逞什么能。”薛晏拧了一条湿面巾过来递给徐世修,徐世修接过去,轻轻擦拭着裴珣满脸的冷汗。 “太医说了,这伤养几天就好了,根本不是什么大事儿。”躺下来伤痛就缓和了些,裴珣听薛晏这埋怨就忍不住还嘴,“再说了,你看那些行走江湖的豪侠哪个不是遍身刀疤。我这是在为未来做准备!” 待他说完徐世修就把湿面巾往裴珣脸上一扔,也不顾他疼得嗷嗷叫唤,斥道:“你就贫吧!我只听说过豪侠把别人打成遍身刀疤,还没听说过哪个豪侠能被人打成你这样儿。你以为你看了几本侠客演义就能单枪匹马行走江湖?做梦吧!人家都是高手,你可是连阿晏都打不过。这次你和孟神医能平安抵京实在是万幸,要真出些什么事儿,不仅是你,太子也捱不住了!” 裴珣挣扎了半天才把脸上的面巾拿开。被自己表弟教训了,他面儿上有些挂不住,讪讪道:“我这不是怕带的人多了会暴露行踪吗。去的时候可顺利了,谁知道他们是打算等我找到那老头再动手!不过说真的,那老头怎么样,能治得了太子吗?” 薛缨道:“我们刚从东宫来,孟神医已经给太子施了一次针。我瞧着他胸有成竹的样子,应该是问题不大。” 徐世修道:“等到太子的毒解了,也就是彻底清算的时候了。我看这次的事情和三皇子脱不了干系,说不准这些刺客也是他派去的。对了,你和他们打斗中有没有发现什么端倪?” 见大家满含希冀的目光望过来,裴珣遗憾地摇头道:“当时只顾着逃命,哪里还敢想别的。” “那这事儿可有的查了。”薛晏陷入沉思,如果是三皇子倒不打紧,直接灭了完事,就怕是秦国之人来浑水摸鱼。要真是那样的话,只怕平静的日子不会太久了,燕国那边得早作打算才好。 “哎呀算了算了,我不要想了。”薛缨大手一挥极为不耐,“反正太子有救了,阿珣哥没有性命之忧,再过几日阿璿就回来了,也算是皆大欢喜。这些案子就交给刑部的大臣去查吧!”他转头看向裴珣,目光熠熠生辉,“有这工夫不如让伟大的四殿下给咱们讲讲他是如何勇斗刺客杀出重围的。” “就是就是。”徐世修附和,“我听我大哥哥说那刺客足足有三十好几,你怎么逃出来的?” “我可是要成为一代巨侠的人,区区几个小喽啰怎么可能是我的对手。”裴珣抬起下巴,不屑地道。 薛晏一副诧异的表情,“我记得去年你可是连我十招都接不了的。这么说来,我岂不是比巨侠还厉害!” 裴珣抬手就要打过来,又牵扯到伤口,嗷的一声叫出来,忍痛道:“你就不能不揭我短儿。” 薛晏笑得无辜,“谁让你吹牛。” “好好好,我实话实说还不行嘛!”裴珣理了理思路,娓娓道来,“那些人从潭州追了我一路,还好我机智,中间水陆不停地换道,虽然遇上了两三次,倒也教我躲过去了。可是那头目是在阴险狡诈,他见路上追不到我,就直接带人埋伏在进京的必经之路哨子山,我就是在那里和他们直面交手的。” 说到这里,他捂住了砰砰直跳的心脏,在其余三人看来像是惊魂未定。接着他定了定神,又道:“他们埋伏地很严实,等我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我一看他们人很多,我自己肯定打不过,于是拽着老头就往山下跑。” “啧啧。”徐世修毫不客气地鄙视他,“人家都是打不过才跑,你这是还没打就跑了。” 裴珣炸毛,“我这叫识时务!你还听不听我说了!” “听听听!”徐世修忙倒了一杯水赔礼道,“是再下的不是,四殿下莫生气。来,喝口水润润嗓子。” “这还差不多!”裴珣装模作样抿了口水,又清清嗓子,继续道:“我和老头紧跑慢跑还是被他们追上了。二三十个人一股脑全围上来,接着他们的头目就出现了。他叫我把老头交出了,我当然不答应,就和他们打起来了。说时迟那时快,我拔尖在地上一划拉,就扫了好几人一眼睛灰。他们没想到我会使阴招,都愣了。我就趁其不备主动进攻,唰唰——嗷!”讲至精彩之处,他忍不住比划起来,结果就悲催地又扯到了胸前的伤口,胸前的白纱布迅速被洇红一片。 薛缨见血越流越多,心道不妙,扬声朝外喊道:“来人!快来人!” 须臾起先领路的小太监战战兢兢地跑进来,“奴才在。” “赶紧去请太医,四殿下的伤口裂开了。” 小太监一听是四皇子伤口开裂,这可不得了了,应了吩咐后连滚带爬地跑去请太医。 薛晏前世在军营里见多了伤患,对于这种伤也学过一番急救措施。只因她是女子,不方便直接救治,便对另二人道:“你们快把他胸口的纱布解开,保持他的呼吸顺畅。” “我来。”不作他想,徐世修挽起袖子三两下就撕开了纱布,露出狰狞且流血不止的伤口。他静下心,回头问薛晏,“然后呢?” “按住伤口靠近心脏的地方。” “好了。” “就这么按着不要停,等太医过来。” 这法子还算有效,这样按了片刻出血就减少了,但三人仍不敢松气。等了约莫一刻钟,太医才踉踉跄跄被小太监拖进来。 见太医来了,这三人才感觉有了主心骨,忙让开地方给太医。又是一阵手忙脚乱之后,裴珣的伤势终于稳定下来。 离宫时已近日暮,刚经历了一场事故,三人都是疲惫不堪,话别之后就各自上了各家的马车回家了。 路上,薛缨蓦然想起刚才姐姐的急救之法,连太医都赞不绝口,但之前并未见她接触过这些,便问道:“阿晏,你刚才那法子是跟谁学的,我怎么都不知道?” 薛晏笑地有些心虚,道:“之前在一本书上看到的,当时我看四皇子的情形和书上描述的差不离,就说出来急用了。” “原来如此。”薛缨看薛晏的目光满是崇拜,“难怪爹总说要我好好跟你学。阿晏,你懂得可真多!” 一个活了近三十年的人懂得能不多么!薛晏笑地更加心虚了。 好在薛缨也没在这个话题上多纠结,转而说起裴珣来,“真是想不到阿珣哥平日里吊儿郎当的,办起正事儿来可真一点儿都不含糊。半夜三更荒郊野地孤身大战群贼,只想想我都感觉热血沸腾!” 薛晏沉吟片刻,道:“我总觉得事有蹊跷。”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劲?” 薛晏分析道:“如果那刺客真是为孟止而来,对方有二三十个人,别说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就是十个也绰绰有余了。可刚才在东宫你也看见了,孟止安然无恙,甚至连丁点儿伤都没有。反而是四皇子重伤不已。你不觉得奇怪吗?” 薛缨回忆一番,发现果真如此,亦觉得事出反常,“好像真是这么回事。如果我是刺客的话,我肯定会先把孟止杀了,这可比杀阿珣哥容易多了。难道他们本来就是冲着阿珣哥去的?” “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四皇子虽然整天说着要去闯荡江湖,但据我所知他这次是第一次离京。这么些年他接触的就这些人,平日里也有关系不好的,可也万万不到要治他于死地的地步吧。何况他还是皇子。就算真有这个想法的也就只有一个三皇子了,那倒不如直接杀了孟止比较划算。” 薛缨盯着薛晏半晌,以他对薛晏的了解,薛晏一定是有什么想法了,一问果然如此。 薛晏道:“你回去以后提醒爹,让他多注意这个孟止。” “你怀疑孟止?” “我只是觉得孟止绝对不像我们看到的那么简单,他身上肯定有事儿。你也知道,像这样的事情交给刑部没个一年半载是理不出头绪的。孟止现在可是正在医治太子,非常时期,谨慎些总没错。” “好吧,我听你的。”随之薛缨又忍不住低声抱怨道:“最近是怎么了,坏事一件接一件的。” 仔细想想还真是如此。只不过薛晏曾经浸淫官场十几年,感觉还要更敏锐些。孟止出现的太巧了。多少人费劲心思散尽家财都寻不到他的半分踪迹,怎么就让四皇子这么轻易的就找到了,还乖乖地跟着回京? 假如这真的是个巧合也变罢了,若真是个阴谋……薛晏心底隐隐有一个猜测,此事所带来的后果绝不是他们所能够承受的。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涉及的关于心口出血的急救措施来源于网络,是否真实有效有待考证。请!勿!模!仿! 第21章 下乡 回府之后,薛缨依言将此事说与薛铭。薛铭听了思忖片刻便着手命人调查孟止。 这厢调查还没有进展,宫里就传出了好消息,说太子已经清醒了。听到这个消息薛氏父子对孟止的疑心就消了大半,唯有薛晏还是觉得有些不放心。 又过了五天,北上的裴璿风尘仆仆地赶回京城,一回来就进宫面圣,父子两在御书房谈了一整夜,没有人知道谈话的内容。 入夏第一伏,冯怀英亲自带队领着松鹤书院的天之骄子们来到了长安近郊的许村。里正对于他们的到来表示热切的欢迎,然后将学生们领到了据说是整个村子野草生长最为茂密的田垄上。 小姐少爷们看这一片及膝的野草地,又是一阵哀嚎,冯怀英却说天黑之前要把草除尽,并表示女孩子只需在地头上看着就好,然后寻了个阴凉地和里正聊天去了。 此次下乡除草,这一届的学生基本是全员到齐,就连惠安惠玉二位公主也不例外。本来裴珣还在病中是不用来的,但伙伴们都走了他闲得无聊,也就死皮赖脸地跟过来了。然后大家就一起面朝黄土背朝天,开始了农活。 薛晏蹲在地上,看着地里拔草累得汗流浃背的一群年轻公子,从容不迫的将带来的小包袱摊开在地上,拿出两个桃、六个苹果、十二个香蕉以及多种干果,招呼着周围的姑娘们,“大家都累了吧,过来边吃边看!”说着竟直接盘腿坐在地上。 “这……不太好吧。”头上顶着大热的太阳,面前是甘甜清冽的水果,一向矜持到无以复加的聂蘅也忍不住吞了一下口水,但话头上却还是推却着。 “我倒是觉得不错。”惠安公主盯着娇艳欲滴的大苹果看了一会儿,一撩衣衫也跟着坐下来。 “聂蘅,你也过来呀,你们都过来吃吧反正闲着也是也是闲着。”薛晏与聂蘅认识了这些年,于她的性子也摸个清楚。清高自傲,但心眼着实不错,要不然也不会看上二皇子。她招呼聂蘅招呼得很热情,给足了她面子,聂蘅终于不再矜持,也跟着坐过来。 “薛晏,冯先生此举意在教我们体会民生疾苦,你如此这般岂非违了本意,本宫劝你还是收起来吧。”惠玉公主的声音不合时宜地想起。 这几年虽然同在一个书院念书,低头不见抬头见,但薛晏与惠玉公主之间还真没有闹出过大矛盾。许是当初一连吃了个把月的蛇肉羹的教训记忆犹新,再加上敏妃天天耳提面命地教训,惠玉虽为公主之尊却不敢轻易再招惹薛晏。 今年年初太子病倒,朝中涌现出一大批拥立三皇子的大臣,惠玉约么是觉得有了底气,故态复萌,最近又开始想没事找事。 有几个小姐原地踟蹰本想过来,听了惠玉公主的话后又生生止步,倒是程国公府的三小姐程月和另一位姑娘坐了过来。 程月道:“二公主话虽如此,民生疾苦我们只要心领神会即刻,左右咱们一群姑娘家也不入朝为官。” “说得太对了,傻子才跟自己过不去。来,程月,给你吃苹果。”程国公与沈家势不两立,有程月帮衬,薛晏自是乐见其成。她将苹果递给程月,又递了一个给和她一起过来的兵部尚书姜大人家的姑娘姜姚,“姜姚,你也吃,不要跟我客气。” “谢谢薛小姐。”姜姚接过苹果,略带羞涩的朝薛晏微笑以示感谢。 惠玉公主见此,转过身另寻了一处树荫去站着,其他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她俩一个是当朝公主,一个是侯府小姐,哪一个都不是她们这些人可以得罪的。 “做作!”薛晏心中十分不屑,朝着热气蒸腾的田垄一孥嘴,“要真想体恤民生疾苦何不到太阳底下站着去!” 惠玉公主闻言怒目看向薛晏,薛晏却道:“怎么,不服气?有本事你也下地拔草去!动动嘴皮子谁不会啊!” 惠玉公主被这话气得不轻,身边立即有交好的贵女劝起来。惠安公主怕依着薛晏的性子再生事端,扯了扯她的衣袖示意她不要说了,薛晏哼道:“真是欠收拾!不跟她一般见识还当我好欺负,明儿个我就弄条蛇给她吃!” “你见好就收吧。”惠安公主指了指身后不远处的冯怀英,“要是让冯先生知道了你吃什么都没了。” “好好好,我听你的。”薛晏拿起水壶在惠安公主眼前一晃,“我不气她了,我去打些水。” 临近田地有一条小溪,薛晏将水壶放进水中灌满了水就回去了。她刚坐定,一头的汗还没来得急擦,程月就朝她挤眉弄眼,她顺着程月的目光,看到了在田间除草的一群贵女。薛晏定睛细看,正是惠玉公主和她的一帮子朋友。 薛晏道:“怎么回事?” “就是你看到那样咯!”不矜持的聂蘅看起来有点儿兴奋,“想不到这二公主也是个有气性的。” 姜姚迟疑道:“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是她自己过去的,咱们又没拿刀架她脖子上逼她。”薛晏拿了个苹果一边吃一边站在田垄上看。 入伏的太阳毒得很,即使是不动弹还热的汗流浃背,何况是这些田间劳作的小少爷们,一会儿就累的气喘吁吁哀嚎不断。惠玉公主和那帮小姐们更惨,平日里养尊处优,这会儿一个个晒得脸蛋通红,保养得宜的芊芊玉手也都或多或少的被扎破。惠玉公主倒是有骨气,摇摇欲坠就是不肯去歇着。 少爷们很快就发现了她们。 裴珣抹了把脸,在惠玉和薛晏间观望片刻,对身边人道:“世修,我看薛晏面色不善,这俩人不会又闹起来了吧!” 徐世修看薛晏气色不错,不像是受了委屈,心下微定,道:“她们姑娘家的事情让她们自己解决,咱们别瞎掺和。” 裴珣本觉得惠玉好歹是个妹妹,自己虽然和三皇子不对付可是惠玉却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这一码归一码,他当哥哥的总不能不管不问。想法很不错,但他又见薛晏在垄上虎视眈眈地看着,又想到她的的拳头,识趣的弯下腰继续去拔草。妹妹算什么,自己的小命才是最要紧的。他可刚从鬼门关回来,可不想再溜达回去。 不过别人可就没这么有眼力劲儿了。屈少承是淮阳伯府的嫡三子,是属于三皇子的势力范围。三皇子曾许诺若大事可成便将惠玉公主嫁与他。虽然惠玉公主的脾气秉性他不敢恭维,但他一来不是嫡长子,不能承爵,二来他资质平平,于仕途上不会有多大建树,能尚公主自然是一条好的路子。这样,他现在已经把惠玉公主当做准未婚妻来看待了,如今见到准未婚妻受挫自然要帮上一把,便道:“惠玉公主回去歇着吧,这活儿我们来做就好了。” 薛晏冷笑道:“没有金刚钻就别揽这瓷器活儿,这下知道丢人了吧!” “薛小姐,请适可而止吧!”跟着聂蘅的一个小姐——绥远侯府千金穆淳宜说得咬牙切齿。她的手已经磨破了,整个人近乎虚脱,可这分明是无妄之灾啊! 屈少承听到这话以为是薛晏欺负了惠玉公主,便埋怨道:“薛小姐,大家都是同窗,惠玉公主又身份尊贵,你这般不依不饶欺负人是为了那般?” 薛晏忍不住将手中的苹果核砸屈少承身上,吼道:“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欺负她了!明明是她要体验民生疾苦的!不知道别瞎说!” 屈少承被苹果核砸得有点蒙,但是这个情况确实是像薛晏欺负了惠玉。 薛晏吼得声音大,惊动了前方大老远的薛缨,薛缨两手撑开放到嘴边,喊道:“薛晏!怎么啦!” 薛晏没有理会,对惠玉公主道:“你死要面子别拉着别人一起遭罪,不是人人都像你这位尊贵的公主一样愿意躬耕垄亩的。” 惠玉扫了身边的小姐妹一眼,大家都低下头去,不由气急败坏地道:“想去歇着就去,我还能拦着不让不成!” 屈少承不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事,不过看惠玉公主狼狈的模样,还是硬着头皮道:“薛小姐,我看不如……” “不如什么?”薛晏把话截过去,“屈三公子有这工夫不如教教惠玉公主怎么区分稻苗和杂草,百姓种田可不容易啊!”薛晏看着惠玉公主手中的稻苗,面露嘲讽。 惠玉公主扔下手里的东西,气得捂着脸跑了。 “这事儿不对。”田垄另一头的薛缨把手撑在额头上眺望片刻,深感不妙,对裴璿道,“我怎么感觉我姐又惹事了呢!” 裴璿原本白白净净的脸被晒得通红,汗水在脸上肆意流淌。他听到薛缨的话低下头往卷起的袖子上一蹭,将汗水尽数摸去,这才施然道:“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她哪天不惹事。” 薛缨无言以对。 而在另一处田垄里的俊俏少年听到他们的对话,放下手中的杂草后,又拍净了身上的泥土,从容地朝着地头走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我感觉自己可能是年的转世,对鞭炮声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恐惧≧﹏≦ 第22章 私会 此次许村之行,领队人除了冯怀英还有他的两个得意门生。一个是少年状元彭舒,另一个则是齐王世子裴玠。冯怀英年纪虽然不算大,但他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在这伏天里根本就下不了地,于是指导并监督学生拔草的活就落在了这二人身上。 裴玠沿着田垄走到地头上,来到薛晏的跟前,皱着眉头看着她,“你跟我过来。” 因为裴玠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识破她身份的人,再加上他又心悦原主,故而这六年间,薛晏总是尽可能减少与裴玠的接触,以免二人都尴尬。可是该面对的总该面对,薛晏双手不自觉地揪着裙角,心一横,跟着裴玠过去了。 裴玠不远处的郁郁梧桐树下停了下来,回过身定定地盯着薛晏。见裴玠停下,薛晏也跟着站住,目光躲躲藏藏不敢直视裴玠。到不是她害怕裴玠,实在是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身份姿态来对待这个少年。 于是,二人相对沉默不语。 最终还是薛晏受不了裴玠那探究中带着审视、审视中夹杂着丝丝情意的目光,率先开口打破了这沉默,“你找我什么事儿?” 裴玠嘴巴几次张合,心中考虑了一遍又一遍,最终问道:“你真得是长宁公主?” “你什么意思?”薛晏话没好气儿。 裴玠解释道:“我只是感觉你和传闻中不太一样。”传闻中的长宁公主英明神武,可眼下这个……完全和传闻不沾边儿。他见薛晏面色不善,又道:“你两辈子加起来活了近三十岁,何必和惠玉公主一个小孩子一般见识。” “你说我老?!”薛晏的主意力都被这“近三十岁”吸引住了。 裴玠无语,“我不是这个意思。” 薛晏道:“是,我是活了两辈子。可是我就是活了八辈子也没有挨欺负的道理呀!当然了,惠玉公主的作为不是欺负我,可是我就是和她不对付,她拿话刺我我当然得还回去。”语气中颇有理所当然的意味。 裴玠试图晓之以理,“我不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可是凭我对惠玉这些年的了解,她不会无缘无故地拿话刺你。”他又看向贵女堆儿里铺在地上十分显眼的水果,“那些果子是你拿来的吧。” “闲着也是闲着,吃些水果解解暑呗。何况也不止我一个人吃。”虽然先前在地头上说的一本正经,可面对裴玠薛晏总会不自觉的心虚,声音也越来越低。 “你这种做法本来就是不对的。”裴玠大概明白事情的始末了,“你们来这里不是来踏青游玩的。你既为长宁公主,应当比我们这些人更晓得民生疾苦,那又为什么这么做?” “正因为我晓得,所以才不会弄这些虚的。”薛晏伸手指向田间劳作的一干人等,“与其在这里耗费时间吃苦受累,倒不如省下时间来好好想想怎么解决这些疾苦。” 裴玠道:“我不是来跟你谈论这个的。我想要说的是,既然冯先生制定了这个活动,又立下规则,大家就应当遵守。你违背了规则就该受到惩罚。” 这话听着有点耳熟,薛晏还未细想,听到“惩罚”二字就忍不住跳起来,“什么惩罚?为什么会有惩罚?先前怎么不说!” 裴玠看薛晏急得跳脚的样子眼中有笑意一闪而过,“冯先生让你们在地头上看着,你不听,还生出事端,当然要受惩罚。我看你这样子,想必上辈子除了打仗也没吃过什么苦,不如随我们一道去除草,也趁着这机会好好想想解决之道。” “什么?!”薛晏开口刚要反驳,裴玠就把话截过去,“你是想现在就跟着我下地除草,还是想等到冯先生知道之后在下地除草,末了还要再抄上几遍《颂集》?” 薛晏性子跳脱,又仗着自己前世的身份并不将冯怀英放在眼中,这六年来没少惹冯怀英生气,每次他一发火就罚薛晏抄写《颂集》。薛晏也不想抄,但是只要她一偷懒耍滑冯怀英总能想出更惨绝人寰的办法来治她,久而久之薛晏也就认命的一遍又一遍地抄写,六年间经薛晏的手抄过的《颂集》都可以堆满一个屋子了。 权衡利弊,薛晏当机立断,“我这就下地除草。” 裴玠眼中笑意更浓。她和从小认识的阿晏一样,惹了事后最会给自己找退路。像她却不是她,意识到这一点的裴玠又有些怅然若失。 薛晏又蹦跶着回到了地头上,踮起脚来偷偷瞄了正与里正相谈甚欢的冯怀英一眼,长舒了一口气。 “怎么了,裴玠找你做什么?”惠安公主起身关切地问道。 “没事儿。”虽说如此,薛晏心里却发愁的很,这么毒的太阳可要怎么干活。她低头看向地下摆的整整齐齐的一溜儿水果,心里更愁了,“这些果子你们赶紧吃了吧。好歹解解暑气,总比最后被没收了好。” “你呢?” “我呀……”薛晏打开水壶灌了一口水后方幽怨地道,“我去体验民生疾苦!” 待到了地里又是一通解释,自不必多言。等这一帮人拔完地里的草早已是星罗棋布,这时村里人在村口煮好了大锅饭差人来请,众人喜不自胜。即使是粗茶淡饭,吃在饥肠辘辘的公子小姐嘴里也堪比山珍海味。 用过晚饭,十几位贵女两两一组被安排在村民家中借宿,不过一众公子哥可就没有这么好运了。村里余出来的屋子都住满人,他们也只好以天为被地为床,寻了田间地头的空地上安歇了。 薛晏和聂蘅一同被安排进村长兄弟家住宿。这户人家姓许,算是村子里生活较为富裕的人家,去年新盖了青砖瓦房,比起其余人住的土泥胚好太多了,两个人也没有挑三拣四,梳洗一番后就睡下了。 三更的棒子刚刚敲过,许家宅院外传来几声清脆的麻雀叫声。薛晏从熟睡中陡然醒来,掀开盖在身上的毯子,借着从窗户里透进来的月光穿好衣裳,蹑手蹑脚地开门离开。 夜深人静,薛晏怕有动静没敢开大门,悄无声息地走到东墙跟,足尖一点飞身出去。她绕着许宅走了半圈,终于在西边找到了猫着身子还在学麻雀叫的徐世修。 “别叫唤啦。”薛晏轻轻拍了拍徐世修的肩膀,“什么事儿这么神神秘秘的,还给我定暗号。” “我吃完饭在村子里四处溜达,结果发现了一处好地方。我这就带你过去。”徐世修假装不经意间牵起了薛晏的手,一颗心跳到飞起。 两个人手牵手在乡间土路上奔走,一瞬间徐世修又想起当年他们二人被盛鑫楼的老板绑架时手牵手一起逃亡的情景。那是他第一次牵阿晏的手,也是长这么大唯一一次。那时候阿晏的手小小的,软软的,他握在手里就不想再松开。他现在终于又抓住了这只温软的小手,这只手今天拔了一下午的草,不复记忆中的滑嫩,手指上磨出了水泡,他有些心疼,更多的是欢喜。他一颗心胀得满满的,只觉得这条路永远也不要走完才好。念及此,他放慢了步子,悠悠哉哉地带着薛晏往村子后面的山林里去。 “你这是要带我去哪里?”眼见路越走越偏,就算知道徐世修是个正人君子薛晏也忍不住多想。 徐世修心里头甜滋滋的,哪里会注意到薛晏正打量着自己准备随时动手了。他兴奋地道:“我在后山里发现几棵梅子树,上面结了许多梅子。这梅子可用来做酸梅汤,有降温解暑的功效,想来直接吃了效果也差不离。你身子娇贵,今天又在地里晒了一下午,吃几颗梅子解解暑气是再好不过了。” 薛晏听了就觉得自己的怀疑有些可笑,同时又感动不已。世间男儿大多薄幸,似他这般对自己好,满心满意的都是为了自己,已是少有的痴人,心里便如同吃了蜜一样甜蜜。可她又转念想到徐世修今天干了不少活,这个时辰却还不休息,只怕是会吃不消,便骂道:“你这呆子,就为了这几个梅子三更半夜带着我满村跑。你不睡觉啦!明天可还要下地干活呢!” 听出薛晏话语中的关怀,徐世修笑得见牙不见眼,“没关系的阿晏,我精神着呢!”随即又指着前方的几颗小树道,“阿晏你看,就是这里了。” 二人又走近了些,薛晏才看见这几棵树上坠满了青梅,一簇连着一簇,鼓鼓囊囊地甚是可爱。 “我去摘给你。”徐世修一跃而起,右手攀在一根树枝上,左手折了一根小枝后又纵身跃下,拿着手中的小枝献宝似得捧到薛晏跟前,“快尝尝看味道如何。” 这几棵树离得村子不远,却是满满一树的果子无人采摘,味道可想而知了。甫一入口,酸涩的果肉刺激着薛晏的味蕾,眼泪都要逼出来了,但对上徐世修期盼的目光,她又强忍着将果肉咽下去,勉强笑道:“味道还可以。” “真的?”徐世修目光灼灼,把其余的梅子从枝子上尽数摘下来,塞到薛晏手里,“既然你觉得好吃那就多吃一些,待会儿我再给你摘了带回去,等明后天热得难受了就拿出来吃几颗。这和你带来的果子不一样,就算冯先生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的。” 薛晏的手小,徐世修放了五六颗梅子就满了。他在自己身上寻摸一番,终于找出来一条汗巾。他把汗巾铺在地上,把梅子一颗颗移到汗巾上,四角系成一个结,正好可以用手提着。他提起来套在薛晏手指上,得意洋洋地道:“你看这样是不是方便多了。” 薛晏被他那“你看我是不是很聪明快来夸夸我”的模样逗笑了。徐世修却不依,“你笑什么,这小包袱难看归难看,用起来还是很好的。” “我不是笑这个。”薛晏把头别过去,轻声道,“我是在笑你,笑我们。就在你给我摘梅子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来一首诗。” “是什么诗?” 薛晏启唇,声音中带着罕见的藏不住的羞涩,“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当年在御花园里,薛晏无意撞见聂蘅和裴瑾私会,那时她还感慨着世风日下。哪料得几年之后她也会如同聂蘅那般,对着心动的少年说出这样的情话。她想,这世间的儿女情长私相授受,大都逃不了一个情难自禁吧。 六年前的逃亡,她如儿戏般将徐世修放在自己未来的规划中。当年的童言无忌,他说以后要娶她为妻,这六年来他就真得努力去实现这个承诺。他对薛晏的好,薛晏都记着,可回家面对爹娘的你侬我侬之后,她再审视自己的感情时总觉心里头缺点儿什么,直到她看见徐世修为了不让自己受苦而夜半奔波,那缺失的一角似乎就被填满了。那一刻,她很想和这个少年携手白头。 徐世修怔愣住,反应过来后心头一阵狂喜,激动地抓住薛晏的肩膀,又顿觉不妥立即松开,一双手不知道该怎么放。他背过身,突然拔腿往林子深处冲过去。薛晏被这一举惊住了,心道她说得话不会令人反感至斯吧。 接着,徐世修又似风一般跑回来,双眸比漫天的繁星还要闪亮。他笑道:“阿晏是青梅,我是竹马。青梅与竹马,一辈子都不分开。” 作者有话要说: 按理说这种彻底的架空文里不应该出现唐诗,但是关于青梅竹马的诗句身为渣作者的我实在是想不出来了,所以就挪用了李白的《长干行》。小天使们见谅啊~(≧▽≦)/~ 第23章 回忆 在田间光荣劳作三日之后,这些贵公子们纷纷累瘫在地上,女孩子们即使是待在树荫下也被太阳烤的去了半条命,待回去后又马不停蹄的准备策论,日子过得兵荒马乱。 这厢策论还没交上去,北境就传来晋国举兵入侵的消息。好在边境有准备,早在月前皇帝就暗中派遣大将军周肃秘密前往边关镇守,同时二皇子裴瑾随行。这时众人才知道裴璿外出寻药之时就发现了晋军的动作,及时告知了戍边将领,并在回宫之后面圣禀明一切,这才得以未雨绸缪。 盛华城每旬都会有一日开放夜市,至中宵而不歇。 这一日,又到夜市开放的日子。薛晏前两日曾与徐世修约好一起去放花灯,便寻了个借口早早回芳菲院,将丫鬟都打发了,自己就披上斗篷从后门溜出去。 在靖边侯府的街口,徐世修只身站在一棵梧桐树下。皓月千里,洒下一片清辉,落在少年的肩膀上,恍若遗世独立。 “徐二哥!”薛晏突然跳到徐世修跟前,“你等很久了吗?” “没有。我也是刚来。徐世修感到脸上的温度越发烫人,有些不敢看她。他用力掐了自己一下,道:“我们赶紧走吧,过会儿人就多了。” “好。” 街上张灯结彩,各路小贩各色花灯沿着长街绵延而去,目之所及行人皆比肩而立,热闹的很。 薛晏手上拿着一串儿烤香筋停在了一个小摊前,目光被挂着的绘有玉兔捣药图案的花灯吸引住了。这玉兔画得白白胖胖的,坐在地上,两只耳朵一只竖起来,另一只耷拉着,后爪夹着一个捣药钵,前爪抱着一根捣药杵,大胖身子微向前倾,好似正在卖力捣药。 薛晏最喜欢玉兔捣药的花灯,从前世很小的时候就喜欢。她记得在她及笄之时,父皇就送了自己一个这样的花灯,灯上的画是书画大家赵浅亲笔所绘,她当时欢喜的不得了。 “阿晏喜欢这个?”徐世修见薛晏静静盯着那花灯很长时间,便开口问道。 薛晏点头,“你瞧这兔子画得多好啊!” “喜欢就买下来。”徐世修不再多言,直接想向摊主付了钱,摘下花灯来送给薛晏。 “谢谢徐二哥。”薛晏把烤香筋随手扔了,双手把花灯抱在怀里左瞧右看,那模样可爱极了。 徐世修笑道:“既然这么喜欢不如留着,再选一个别样的花灯去河边放。” “不要。”薛晏移步朝着河边走去,边走边道,“玉兔花灯有我许多的回忆,特别美好的回忆,别的花灯是代替不了的。” 徐世修很期待着薛晏能够和他分享这些回忆,可她只说了这一句后就没了下文。徐世修好奇难耐,终于出声问道:“是什么美好的回忆让阿晏这样印象深刻?” 此时二人一走到了小河边,薛晏蹲下来取出火折子把花灯点亮,将花灯推入水中,与万千花灯一齐顺水而下。夜风阵阵,灯火忽明忽暗,聚在一处颇为壮观。 薛晏这才道:“徐二哥可知前世今生一说?” 徐世修道:“《圆觉经》有云:一切众生,从无始际,由有种种恩爱贪欲,故有轮回。我想,这轮回说到就是前世今生吧。” 恩爱贪欲……是因为自己放不下前世所以在有了今生吗?薛晏思绪回到了往昔,“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了我的前世。那时我是家里唯一的孩子,又打小没了娘,是父亲亲自把我养大的。每当我哭的时候,他就会拿玉兔花灯来哄我,我一见上面白胖的大兔子就会破涕为笑。后来我长大了些,懂事不少,可还是很喜欢玉兔花灯,父亲就会抽空和我一起做花灯,我画兔子,父亲做底座,做好了就放到河里去。” “只是一个梦而已。人家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是不是想让薛伯父给你做花灯玩?”徐世修不信神佛,对轮回转生这种飘渺之事素来听听就算了,从不当真。 薛晏淡淡一笑,“也许吧。我爹还真没有给我做过花灯呢!” 其实薛晏是很想将前世的回忆同意中人分享,把曾经的悲欢淋漓尽致的展现在他的眼前,好像这样便能弥补过去错过的时光。不过薛晏也明白,她的经历太匪夷所思,徐世修只当做玩笑一听而过也情有可原,可尽管如此,她心里还是忍不住有些小失落。 这时,街上传来一阵骚动。二人站起身,隐约可听见兵戈甲胄之声。徐世修麻利地攀上一旁的栏杆上观望了一会儿,道:“好像是全城戒严了。” “戒严?都是出大事儿的时候才会全城戒严。” 徐世修从栏杆上跳下,“是禁卫军,应该是宫里出事了。我先送你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此章略短,明天补回来╮( ̄▽  ̄)╭渣作者要去蹦年了,大家新年快乐! 第24章 入局 薛晏站在芳菲院门口,看见院子上空的光亮,心里有些打鼓。 难道被发现了? 薛晏握紧了拳头给自己打气,而后轻轻去推门,刚推开一道细缝,就听见玉容惊喜的呼声:“小姐!” 既然被发现了,薛晏也就不多了,解开斗篷大大方方埋进门,问道:“我爹娘来了?” 玉容刚要回话,正屋里就冲出一道人影,“阿晏你跑哪里去啦?我等你好久了!” 薛晏郁卒,还以为是薛铭拿着鸡毛掸子杀过来了,一看是薛缨,就忍不住拧了他胳膊一下,恶声恶语地道:“大半夜不睡觉跑我院子里做什么!也不看看都什么时辰了,又什么事情不可以明天再说?” “也没什么事儿。”薛缨神态自若,“刚刚爹校考我功课,说要我最近应该多读些兵书。我想你最爱看兵书,就过来拿几本,没想到你居然不在。快说,是不是又偷跑出去玩了?” 薛晏是何等了解薛缨,像读书这种事他从来没有这么积极过,怎么可能连夜就跑过来借书。一定是有什么事情他想单独跟自己又想掩人耳目。她绕过薛缨往屋子里走,边走边道:“我只是想出去放个花灯而已。我警告你,不许告诉爹娘!” “那当然,我是那种随便告状的人么!” “那就好。”薛晏又吩咐玉容,“玉容,你下去休息吧。这里不用你们伺候了。” “可是……” “好了没有什么可是了。玉容姐姐回去睡吧,我拿完书跟我姐说两句话就走。”薛缨抓着玉容的袖子推着她离开。 玉容嘴唇微翕,心道哪有主子不休息下人先睡觉的道理。可她对上薛缨灿烂却不容拒绝的笑容,原本的话压了回去,恭敬地道:“是。”话虽如此,玉容心底却决心要随时准备听吩咐。 打发了玉容和一众丫鬟,姐弟两进了屋子。薛缨把屋门关上,又开了一道门缝仔细朝门外观察。薛晏见他这一系列的动作心中更确信他要和自己谈论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观望了片刻,见院子里都没有人,也没有人在门外,薛缨这才压下声音道:“阿晏,太子表哥出事了!” “太子出事儿了?”薛晏心一沉。太子身上的毒基本已经解了,听说这几日已经开始处理政务,怎么好端端的会突然出事?她又问薛缨,“可知道是出了什么事?” “我也不太清楚。”薛缨急得团团转,“本来爹在书房考我背书,就背了几句宫里就来人传旨要爹赶紧入宫,来人悄悄告诉爹好像是太子不好了,被我偷偷听到。现在爹已经进宫了。阿晏,你说太子怎么了?” 薛晏想到军队全城戒严,一股不安涌入心头,“现在外面全城戒严,只怕情况不妙。” 听薛晏这样说薛缨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薛缨直拿手捶桌子,不安地问道:“你说太子会有性命之忧吗?” “会。”薛晏道,“如果不是危及性命不可能有这么大的阵仗。我担心是太子体内余毒未清,如今又复发了。” “那个孟止不是很厉害吗,怎么治了个把月都还没治好?” 现在薛铭派去潭州的人还没有回来,薛晏暗下决定明天开始自己查,从孟止本人在京城的作为开始查。但是天还没亮,一个消息就炸得她猝不及防。 今晨寅初,太子殁。 薛晏多方打听才得知太子死于剧毒,但不是之前的那种毒。本来太子的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孟止也准备好了功成身退,谁料昨晚太子在用了一晚甜汤之后突然七窍流血,孟止与太医院一众太医治了一宿还是无能为力,太子最终撒手人寰。 但孟止也不是一无所获,他诊断出太子所受□□是秦宫秘药,似乎和当年文华太子之死还有牵扯。他啰啰嗦嗦跟皇帝皇后禀告了一大通话,主题只有一个,下毒者为秦人。虽然有线索很好,但是现在没有抓到下毒者,空口无凭没有证据也不能贸然对秦国进行讨伐,刑部办事效率太低,于是这缉拿真凶的任务又交给了薛铭。 接下来的两个月整个大夏都笼罩在悲凉的气氛中,等到太子入葬皇陵守完百日孝期之后,已是十月底。十一月初三,盛华城落下第一场雪,当夜,三皇子下天牢被赐鸩酒,沈家人满门抄斩,淑妃赐死,惠玉公主入济慈庵,从此青灯古佛长伴一生。 如意楼是盛华城最繁华的酒楼,在二楼最里面的包厢中,薛晏静静呆坐在圆桌前,茶水氤氲着热气,遮住了她憔悴的面容。 时光回到一个月前。 那一日薛晏听说孟止离了宫,便准备前往他的住处询问一番关于太子两次中毒的细节,顺带观察一下此人。哪料想她刚出了街口就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正是六年前曾绑架过她,并因此而逃离的刀五娘。 刀五娘比五年前要苍老许多,明明才三十出头就已经生了华发,面目松弛,看着却像是一个年近五十的老妪,只有细看之下才能在眼角眉梢中捕捉到当年的一丝风韵。 薛晏隐身在一个字画摊后面,心中起伏不定。那妇人明明是刀五娘的样子,可神态比当年怎么差了这么多?这六年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她怎么会出现在盛华?薛晏登时想到病逝不久的太子,便有了警惕,又见她四下寻望一番,找了一条没人的巷子拐进去,薛晏也尾随过去。 刀五娘的警觉很高,薛晏不敢跟得太紧,随着她转了五六条深巷,从城西绕到了城南。就在薛晏以为刀五娘是发现了她故意带她兜圈子时,刀五娘停在一处小院前,在黑漆木门上轻叩三下又重扣三下,然后门从里面被打开,刀五娘又左右观望,薛晏忙将身子藏在巷口的墙后。听到门开合的声音,薛晏才探出一个头来,见院前没了人,她悄悄跑到院门口扒着门缝看了一会儿,却也只看到了院子里的两个侍卫。 薛晏在小院周围没有瞧见能遮挡的树木,便绕到院子后面。好在后门没有留人,薛晏顺利地跳上了后房顶,小心翼翼地掀开一片瓦,趴在那处缺口往屋子里瞧。 她选的这个位子极好,俯瞰下去正是客厅一角。她能看见刀五娘的侧脸,正朝着跟前的人笑说着话,至于是跟谁说薛晏看不见了,那人被帷幕挡住了。 只听刀五娘道:“你现在才后悔是不是晚了些。” 对面那人道:“我怎么知道这毒这么厉害!现在孟止已经验出来那毒是你们秦皇室的秘药,要是让薛铭那个老匹夫查出来此事与本殿相关,肯定会告我通敌!” 裴琅! 纵使薛晏这几年和裴琅没见过几次面,她还是听出那神秘人的声音属于裴琅。她感到手脚冰凉,寒气从心底止不住的溢出。十年前青州之战死了大夏二十万士兵才换来今天的安定,裴琅却为东宫之位不惜勾结秦人也要杀害太子……即使是在大燕薛晏也没经历过这样残忍的事情,她原以为那些兄弟阋墙父子相残的戏码只能在史书中看到,如今亲眼目睹亲耳听到,她根本无法接受。 薛晏想不到人心竟可以真得这样黑暗,竟然真有人为了私欲而置家国天下父母兄弟于死地。她知道裴琅与太子势不两立,她以为二人的角逐会是光明正大的。皇位能者居之,在薛晏看来如果裴琅要想代替太子完全可以走另一条路。裴琅资质不差,原先皇帝交给他的几件事他也都办得十分漂亮,只要他能继续坚持作为何愁没有机会能更进一步,为何非得用这种腌臜方法! 思绪百转间,刀五娘又冷笑几声,道:“三皇子现在难道不是通敌吗?利用完咱们就想一脚踹开,天底下哪里有这样好的事。” 裴琅道:“我没有要撇清的意思。这件事既然做了我就不会反悔,你也不用隔三岔五的来提醒我,答应你们的事情我一定会办到。等到本殿被册立为太子那一天,青州以东五城将会成为陵王殿下的囊中之物,薛铭的人头我也会遣人奉上。” 败类 !裴氏子弟中怎么就出了这么一个败类!薛晏越听心中怒火越盛,忍不住骂了一句“畜生”,刀五娘耳目灵敏,听到动静准确往薛晏扒出的缺口,薛晏忙躲开,轻巧几步跳落在地。 “曹勇贾元,快去追!死活不论!”裴琅打开屋门朝院中的侍卫喊道。 侍卫得令拔剑以迅雷之势飞身而去。裴琅回头看见刀五娘环抱双臂倚在门框上,一副看笑话的模样,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你难道一点儿都不担心?要是被人发现了把你凌迟都是轻的!” 刀五娘轻笑,“我怎么觉得最该担心的是三殿下。毕竟我还有路可退,三皇子可是……呵呵。” 这最后一声讽刺的“呵呵”听在裴琅耳中自是怒不可遏,一张脸由青转红再由红转紫,拳头攥的紧紧的,手背上青筋暴起。顾虑着以后还有利用这女人的地方,裴琅忍了又忍,没有再说什么不适宜的话,拂袖转身回屋。 薛晏只来得及跑出巷口就被曹勇和贾元追上了,三人即时厮打在一起,曹勇与贾元一前一后将薛晏困回巷子。这二人都是个中好手,薛晏赤手空拳单打独斗没有太大胜算,加上探听得如此秘辛,并不恋战,只想着能尽快摆脱二人逃走。可曹勇贾元哪能让她如意,各处严防死守,薛晏几次都没有突围出去,反而挂了不少彩。贾元趁她分.身乏术,挥剑刺向她的左肋。千钧一发之际,一块石子打在剑尖,薛晏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裴玠一手揽住薛晏腰身,另一只手擒住贾元的右手腕,稍一使劲就将剑夺过来。来不及叙旧,裴玠也加入了打斗。双方势均力敌,打得颇为激烈。蓦地从对面的屋顶上射过来两把飞镖,直面薛晏,裴玠挥剑拨开。不想此举有诈,飞镖之后连着□□,前者是对付薛晏,后者却是袭向裴玠。裴玠不防肩膀被射穿。 第二波□□来袭,二人无处可避。薛晏便扶着裴玠尽可能往曹勇贾元身后躲,还真就十分幸运的躲过去了,贾元的大腿上倒是中了一箭歪在地上。裴玠一脚把他踹向曹勇,俩侍卫齐齐飞到墙上又弹回到地上,再起来时此处已不见了裴玠薛晏的影子 。 裴玠薛晏互相搀扶着避到了一处幽静的小巷,见身后无追兵,裴玠提着的一口气尽数散了,无力瘫倒在墙角。 “世子且忍忍,我这就送你去医馆。”眼见裴玠肩膀的血越流越多,脸色越来越苍白,薛晏架起他没受伤的胳膊就要拖着他走。 裴玠忍痛道:“不用了。伤口我自己处理,你赶紧回家,把你看到的听到的都告诉薛侯。” “这事儿不急,什么也比不得人命关天。”薛晏固执地说道。 “你听我说。”裴玠把胳膊从薛晏肩膀上抽回来,“这种时候绝对不能让人看见你和我呆在一起。”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功夫想这些!”薛晏气极反笑,“你放心好了,我不会缠上你的。” “你想岔了。是齐王府要避嫌。”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新年快乐! 第25章 解惑 “齐王府避什么嫌?”薛晏百思不得其解。裴玠算是一个人证,还是皇室中人,有他出面理应更加可信才是,为什么要避嫌。 “这儿有血迹,他们往这里跑了。”追兵的声音遥遥传来。 裴玠踉跄着站起来,道:“他们追过来了,咱们分开走。” 薛晏担忧地道:“你伤的那么重,自己能走吗?” “我没事。你赶紧回家,我去把他们引开。” “不……”薛晏还欲再言,裴玠抬手止住了她接下来的话,“无需多言,就这么办。” 话音刚落,裴玠就迎着追兵的方向疾步跑去。薛晏来不及阻止,眼睁睁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巷口。她本能的想追过去,刚走了两步清醒的理智就迫使她停下来。 薛晏听见追兵的声音渐行渐远,心中明白是裴玠把他们往另一个方向引走了。如果自己就这么追过去,一旦和他们碰上或许她和裴玠都会被抓起来,甚至是丢掉性命,那么裴琅所谋之事短时间内不会被揭露。现在最要紧的是把这件事告诉爹。 她下定决心,转身朝城中心跑去。 思绪回拢,桌上的清茶已然凉透。薛晏揉了揉颞颥,只感觉疲惫不堪。 自从那次和裴玠在巷中一别,一个月来二人再没有碰过面。不过当晚在薛铭回府之前她收到了裴玠的密信,言明务必将路遇他相救之事保密,不得告诉任何人。薛晏再天真也不会以为裴玠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她不解,但裴玠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便还是依言将此事隐瞒。不过还是有许多疑问萦绕心头,比如裴玠为什么会恰巧出现在那里。 包厢的门被推开,一身竹青色锦衣的裴玠阔步而来。 “真抱歉,我来晚了。”裴玠脸上挂着歉意的笑容。 薛晏起身道:“无事,我也刚来。” 裴玠的身后跟着一个小二,他谄媚地笑道:“二位客官可要现在点菜?我们这儿有鲍鱼烩人参、蟹肉燕窝翅、红烧排骨、蒸鹿肉……” 薛晏出声打断了小二喋喋不休地报菜名,“不用报了,把你们这里的特色菜都上来吧。” “好嘞!”小二将手上的白布往肩上一甩,声音拉得长长的,边往门外退边道,“二位贵客稍等,菜马上上齐。”最后还不忘把门关好。 薛晏笑道:“今日我做东,答谢世子救命之恩。世子请上座。” “举手之劳罢了。”裴玠谦逊地说着,寻了个最近的座位坐下来。 薛晏也隔着三个座位落座,拿起水壶给裴玠倒了一杯热茶,“实不相瞒,今日请世子来,一则为报恩,二则是想请世子为我解惑。” 裴玠面上波澜无惊,似是早已料到她会这么说,只淡淡一笑道:“阿晏想问什么?” “世子为什么会出现在小巷?”薛晏急于知道始末,没有注意到他已悄然换了称呼。 裴玠道:“其实在太子过世不久我就发现了刀五娘和裴琅狼狈为奸,那天我也在跟踪刀五娘,就在你身后不远处。” “那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亲自把这事告诉我爹,或者直接禀告皇上也可以。” “我说过,齐王府要避嫌。”裴玠啜了一口茶水,又道,“这件事牵扯到两位皇子,还有秦国人。我虽知晓真相,却没有充分的证据,只能设法给薛侯一些提示,让薛侯明正言顺清查此事。恰好我碰上了你,只好借你之言把事情捅到薛侯跟前。” 薛晏敏锐地察觉到他话中的纰漏,“我爹虽是奉旨查办太子遇害一事,可齐王府身为皇族宗亲协办此案并没有不合理之处。你既然有这个心思,为什么不光明正大的说出来,反而这么偷偷摸摸的,生怕别人发现。齐王府要避的究竟是什么嫌?” 裴玠盯着薛晏半晌,直到看得薛晏头皮发麻他才施然道:“我真是很好奇阿晏你上辈子是怎么活到二十四的。” 薛晏听懂了他言外之意,俏脸一沉,“裴玠,要不是看在你救过我的份上你早就没命了!” “我没有要嘲讽你的意思,我只是觉得以你曾经的身份根本不可能连这种问题都想不通。不过,”裴玠看着薛晏憔悴的神色,话锋一转,“你到十九岁都是皇室独胤,没有亲眼见识过皇家同室操戈的凶残,想不明白也很正常。” “同室操戈……”裴琅毒杀太子可不就是同室操戈,薛晏直到现在才勉强接受这个事实。她生性磊落,爱憎分明,前世于朝中接触的也都是些或清贵或耿直的大臣,最狡诈的也不过是战场上的秦将高远,何曾接触过这些争斗,乍见之下自是愤懑难平,不可置信。 裴玠又道:“裴琅勾结外贼暗杀太子,这是同室操戈,我来揭发此事看在他人眼中未必不是同室操戈。” “这如何能一样,裴琅是罪有应得。” “可他们会以为是我在陷害他。一旦有人怀疑我,我的一举一动看在这些人眼中都是不轨之举,最后被众位御史冠上用心险恶之名。”说到此处,裴玠眼中露出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沧桑,“你知道的,我们齐王府和别的王府从一开始就不一样。” 薛晏似乎明白了裴玠的用意。齐王府这一支本就是裴氏正统,是显宗皇帝借着裴誉年纪小的缘故截了皇位。几十年来虽然两支表面上相处融洽,但哪一个皇帝能够容忍一个比自己更名正言顺的存在。可能裴玠前脚揭露了裴琅,下一刻皇帝就会用显宗皇帝的“违令者斩”把齐王府抄了。 “我既生为裴氏儿孙,便有责任护卫大夏之山河,裴琅之作为已经不配为大夏儿郎,我自是要将他绳之以法,可我也得尽可能要保住自己的安危。”裴玠戚戚然道。 “我,我真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复杂。”薛晏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她没想到这样刨根问底咄咄逼问却正戳到裴玠的痛处。如果可以,他也想一展抱负,光明正大的站出来告诉世人他不愧为裴氏子弟,可是上有君王忌惮,下有百官猜疑,他夹在之中除了明哲保身也别无他法。她想,当年显宗皇帝的那道圣旨与其说恩宠,不如说是枷锁,一道令齐王府举步维艰的枷锁。 “二位客官,菜好了。”门口小二恭敬地敲开门。 “上菜吧。”薛晏淡淡道。 侍者端着托盘鱼贯而入,将一道道佳肴摆放在桌上,又悄然退下,中途除了碗碟与桌面的轻微碰撞声,再无别的杂音。 面对这一桌子的山珍海味,薛晏突然觉得自己的行为很可耻。别人也就罢了,裴玠救过自己的性命,自己却还这样伤害他,就因为自己的好奇心和虚无的怀疑。她不敢抬头看他。 薛晏的愧疚裴玠都看在眼中,他心里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他觉得眼前这姑娘太天真,也就是俗称的傻、缺心眼。他很好奇,怎么这姑娘在权利场中周旋了两辈子还可以这样率性而不失赤城。 这些年来裴玠一直偷偷的观察着薛晏,他也说不清自己这样做的动机是什么,也许是怕她对大夏图谋不轨,或者是舍不下当年对阿晏妹妹的念想,亦或是别的什么原因。六年过去,裴玠其实已经很了解薛晏了。这真得就是个缺心眼的姑娘。她不是一个安分的姑娘,见天惹事生非,但她从来不会汲汲于权利富贵,也从来不会用阴损伎俩算计别人,最多就是喊着一帮人去打群架。 总而言之,一方面她看重情义,敬畏生命,虽然看起来傻,在这乱花迷人眼的权利场却是难得可贵。而从另一方面讲,她如果只是一个普通女子,这样好的品质会让她有一个幸福的人生,可她偏偏身为女子又有经天纬地之才,两世身份都不俗。尤其是在前世,皇家之人是没有人性的,托生在皇家生来就与“情义无价”“生命可贵”这些词语无缘,她这样一个异类怎么可能安然终老! 眼见薛晏脑袋快埋到桌子底了,裴玠安慰道:“你也无需想太多,这件事本就是我做的不妥当。” 薛晏抬头,神色迷茫,“我突然感觉我好像从来没有弄懂过人心。” 如果弄懂了她就不是原来的她了。裴玠无意于此耗费唇舌,便转移话题,指了指满桌子的菜道:“不说这个了,你不是要报答救命之恩么。这一桌菜用来让我看吗?” 薛晏眉目渐渐恢复清明,勉强笑道:“是我不对,怠慢了世子。世子请用。” 裴玠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红烧肉放入薛晏面前的碗中,“阿晏也吃吧。” 阿晏?! 裴玠只称呼原主为阿晏!堪堪反应过来的薛晏心肝儿颤了颤,一脑子的思虑跑得一干二净。她偷偷瞄了淡定的裴玠一眼,心道但愿他话出无心。 第26章 说亲 贞和十七年的秋冬,整个大夏朝可谓是愁云惨淡。皇室先后折了二位皇子,太皇太后闻说此事又病重不已,再加上边关战事吃紧,内忧外患层出不穷,政治一派混乱。 太子的死对于裴璿的打击很大。太子之于裴璿不仅是兄长,更是榜样,他的死令裴璿消沉难过了许久。最后是乐游先生看不下去,以师长之名与他详谈一番,说得什么众人不得而知,但从那之后裴璿就一改往日兴风作浪的魔王脾性,夙夜兴寐,逐步插手朝堂之事。 二儿子远在边关,四儿子不堪大用,最小的儿子能分担政务,脑袋不太灵光的皇帝自是喜闻乐见,而这个小儿子也的确没叫他失望。故而封朝之前皇帝召薛铭进宫,透露出要封立太子的意图,薛铭眼观鼻鼻观心,缄口不语。经过今年这么多事薛铭算是看清楚了,太子立谁不重要,能活到最后的才是赢家。且不论先太子裴珩,秦国文华太子是何等人物,苻扬一死,登上皇位的还不是在戊寅之乱中活下来的苻辛,而今世事几经沉浮,世人还有几个记得文华太子。眼下朝堂之势看似明朗,实则暗潮汹涌,裴璿是薛家最后的指望,薛铭不希望在他羽翼未丰之前就被推出来当活靶。 事实证明薛铭之殷忧并非没有道理。腊月二十七,边关八百里加急战报呈递于皇帝御案,上书北境大捷,二皇子裴瑾于柳城大胜晋军并活捉主帅杨献,追击败军二百里,晋王发诏投降,愿俯首称臣,与大夏□□共好。 贞和十八年正月初三,裴瑾自边关凯旋。皇帝于当日发了四道圣旨。 其一,皇子瑾平乱有功,封魏王,赐府衙一座。 其二,皇子璿慧敏有谋,深得朕心,封楚王,赐府衙一座。 其三,皇子珣封平王,赐府衙一座。 其四,丞相有女蘅,谦恭守礼,温婉贤淑,特赐婚魏王,择日完婚。 这四道圣旨一出,上至王侯下至平民无不议论纷纷,而议论的对象自然是战功赫赫的魏王裴瑾。有人嫉妒他的好运气,有人夸他会审时度势,还有人拿他的出身来做文章,但不管外人如何议论,这曾经卑微的嬖人之子已经成为了大夏朝最炙手可热的皇子,无人能掩其锋芒。 外界种种暂表于此。不管世道如何变,靖边侯府内还是一如既往的祥和安宁。 裴琅一死,不仅为太子报了仇,还了却薛铭夫妇的一桩心事。皇帝的计划落空,他们就不用再为薛晏的婚事提心吊胆了。薛晏已经十四了,到了议亲的年纪,趁着过年窜门的工夫林氏把盛华城中合适的权贵子弟都摸清了底细,忙不迭地要选女婿。 就在这时,陈氏到访。 “嫂子有事知会我一声我过去便是,冰天雪地的怎么还亲自过来了。”林氏热情地将陈氏引进屋子里。 陈氏打趣道:“瞧你说得,我没事儿难道就不能来你府上坐坐!” “如何不能,我求之不得呢!” 屋里烧着地龙,温暖如春,与外面的滴水成冰对比鲜明。陈氏进了屋子热气扑面而来,只感觉浑身毛孔都舒张开,舒服惬意无以言表。待落了座,手中捧着热腾腾的茶水,陈氏不由喟叹:“难怪这几天都不见你出门了,这屋里头神仙似得日子,任凭谁也没心思出来了。” “我倒是想过过神仙日子,可我家那俩活祖宗你又不是不知道。”林氏抱怨道,“前两天小的那个说想吃鱼,我寻思着你既然他想吃就吩咐厨房做呗。谁知道他是要自己钓鱼吃!” “这冰天雪地的河里都结冰了,他上哪儿钓去?” “上家里钓啊!他把后院落月湖给砸了个大窟窿,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渔网撒下去,结果鱼没钓上来,他自个儿掉下去了。”提起儿子的这些作为,林氏不知道是气的慌还是觉得好笑,连连叹气。 陈氏就直接笑倒了,拿手帕抹着笑出来的眼泪,上气不接下气地道:“这孩子也太能皮了,大冬天的也不怕冻着。” “他皮实着呢!这不今天又不知道去哪里疯了。” 陈氏劝道:“阿缨又不是小孩子了,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也别老拘束着他。男子汉大丈夫就该多出去历练历练,经经事儿。” 林氏叹道:“我也晓得这个道理,这不也没拘束他。其实说起来这真正让我发愁的还是闺女。” “是为晏晏的亲事发愁?” 林氏起身从一旁的桌子上拾起一摞红帖抱过来,道:“这都是我找到的京中适龄未婚的少年子弟,挑了几天也没挑出个合适的。” 陈氏信手翻看其中几个帖子,好奇地道:“这么多人就没有一个可心的?” “我打听过了,这倒都是些好孩子,我瞧着都不错。可光我看上没用呀!我的闺女我自己清楚,心气儿高,脾气又臭。家世好些的事儿多,她最烦这些,家世一般又怕她瞧不上。最重要的是得要她看上人家才行,要不然等她嫁过去还不成天闹得鸡飞狗跳的。” 陈氏忍俊不禁,笑道:“我看你也太贪心,这么如意的事儿哪能这么容易就让你碰见,不如给她招个上门女婿,一了百了。” “我倒真想给她招个上门女婿,让她一辈子都待在我眼皮底下才安心。”林氏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道。 “你也别愁了,要是真得想给阿晏说个好婆家,我这里倒有一个好人选。” “谁?” 陈氏故意卖关子不说话,林氏可坐不住了,像在做姑娘时一样晃荡着陈氏的胳膊,讨好地笑着,“好嫂嫂,你就告诉我吧,我都快急死了!” “别晃了别晃了,我袖子都让你扯断了。我告诉你就是了。”陈氏整了整被晃歪的衣裳后道,“昨儿个徐世儒小将军的夫人过来找我,她听说了你最近在给晏晏物色婆家,所以就上门托我来给他小叔子说和说和。我看世修这孩子从小跟晏晏玩起来的,知根知底,不管是性情模样还是家世都没得挑。我琢磨着这事儿不错,今天就来知会你一声,你去问问晏晏是个什么意思,要是她觉得合适,你们两口也同意,我过两天就给徐家透个声,赚了这双媒人鞋。要是不成妹妹就当我没来过,以后你们两家该怎么来往怎么来往,如何?” 林氏没想到是徐家来求亲,乍听道这个消息还有些手足无措,她考虑一番,问道:“嫂子,这话是徐家少夫人的意思,还是徐世修本人的意思?” “你放心我都帮你问过了,是徐小公子听说你张罗闺女的婚事后坐不住了,他娘又去得早,只好求到他嫂子那里,让他嫂子代为说和。” 林氏既惊又喜,这桩婚事一旦结成,不仅是对女儿还是整个薛家都是好的。徐世修算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长大的,俩人算是青梅竹马,日后也好相处,而且有了这一层关系,徐家与五皇子之间也会更加亲密。经历了这么多事,林氏看事也有了对大局的考量,只是不知女儿对此有何想法,她斟酌一番,道:“我是及满意这桩亲事,只是我还得问问侯爷的意思,还有晏晏哪里我还得试探一番,得过两天再给徐家答复。” “嫁姑娘当然得慎之又慎。”陈氏很理解林氏的顾虑,“那我就先回去,你这里有了消息就告诉我,我也好传话。不过你可得抓紧,不能拖得太长时间。” “就这几天的信儿了。” 姑嫂二人一番合计就把薛晏的亲事定个十之七八,薛晏本人对此却是一无所知,此刻她正在韩夫人家中做客。 接到韩夫人的请帖,薛晏说不惊讶是不可能的。这几年薛晏在韩夫人这里学到了不少东西,对她很是敬重,这是松鹤书院其他先生都没有的殊荣,但同时薛晏也没少给她惹麻烦。师生二人的关系说不能说亲近,也算不得和冯怀英一般势如水火。总之就是关系一般。这么些年薛晏唯一一次在韩夫人家中做客还是因为吃了她的兔子被冯怀英压着去给她赔礼道歉。 韩夫人喜静,所住之处位于松鹤书院后山的幽篁里。碧竹环绕,积雪为妆,宁静而淡雅,比之其他先生住所多了几份自然的生气。 “我不爱喝茶,家里也没有茶叶。我让蝴蝶煮了些甜梨水,你尝尝看。” 韩夫人是孀居之人,身边只有一个二十来岁的丫鬟蝴蝶。蝴蝶端来一盅梨水,又分别放在韩夫人与薛晏面前一个白瓷碗,施礼后退了出去。 韩夫人舀了一碗梨水递给薛晏,薛晏道过谢后微微抿了一口。梨水很甜,入喉滋润,比想象中的要好喝,薛晏很快就喝完了。 “真好喝。”薛晏舔了舔嘴唇,意犹未尽。 韩夫人失笑,“不是我小气,好喝也不能多喝。厨房里年糕快做好了,你总得留点空吃年糕吧。” “有年糕?”薛晏眼前一亮,“我都好长时间没有吃过年糕了!” 韩夫人笑容更加真诚,“年糕是燕国过年的吃食,在大夏可是稀罕物,我也是偶然学到的做法,做出来尝个鲜。”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存稿的双开,后果比过年胡吃海喝还严重(T_T) 存稿总存不住的我再次祝大家新年快乐万事如意!顺便多多收藏(=^_^=) 第27章 秘辛 薛晏对此毫无防备,一听到韩夫人会做年糕,笑得眉眼弯弯,“先生能否教给我做年糕?我最喜欢吃年糕了。” “当然可以。”韩夫人看薛晏的目光如同看自己的孩子般慈爱,“先尝尝滋味如何,我和蝴蝶也是第一次做。蝴蝶,那桂花糖年糕好了没有?” 片刻之后蝴蝶就端了个托盘进来,上面的茄花纹白瓷盘上摆放着六七个金灿灿地年糕,让人看了就食指大动。 在蝴蝶放碟子的时候薛晏狠吸一口气,赞道:“闻着就特别香甜,一定很好吃!”她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年糕准备放进嘴里,又忽然想起韩夫人是主人又是师长,理应先让师长动筷。薛晏哂然,放下筷子道:“夫子请先用。” “好。” 韩夫人持筷夹了一块年糕,薛晏见她动筷紧接着也夹了一块吃,入口软糯筋道,比她在大兴城吃得口味还要正宗。 见薛晏吃得畅快淋漓,韩夫人默默放下筷子仔细打量着她,面露踌躇之色。 薛晏一口气吃完了一碟年糕才停筷,她心满意足地叹了一声,“真没想到还能吃到这么好吃这么正宗的年糕!” 韩夫人敛色道:“你喜欢就好。厨房还做着排骨年糕,等会儿带回去给薛侯与夫人尝尝。” “学生谢过夫子。”一碟子的桂花糖年糕让薛晏尝到了久违的家乡的味道,她现在满心激动,根本无暇顾及韩夫人此举的异常。 韩夫人是性情冷淡之人,不会无缘无故的请人来家中做客,至少这六年来除却冯怀英捉着那三人来赔礼,松鹤书院的师生从来没有被邀请过来这里。个中缘由固然包括她身为孀居之人要避嫌,却也和她清冷的性子有很大关系。可今天她不仅下请帖给薛晏,还亲手做年糕给薛晏和薛铭夫妇,虽然在情理之中,由韩夫人做起来就有些出人意料了。可惜薛晏被年糕的味道冲昏头脑,一向警觉的脑袋不当用了。 薛晏注意不到韩夫人的异常,韩夫人心里也纠结地紧,天人交战许久,她终于下定决心,道:“薛晏,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你务必要如实告知于我。” “夫子请问。”所谓吃人嘴短,薛晏现在语气好得不得了。 “我……你……”韩夫人心中一番挣扎,终于道:“你可曾读过《公子志》?” “《公子志》?”像这种一听名字就知道是风花雪月美男如云的书薛晏怎么可能没有读过。尤其是当初听裴玠说了谢子川的故事之后,她更是将这本书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说是倒背如流也不为过。她比较好奇的是韩夫人是怎么知道这本书的,她这么郑重其事地问又是什么意思。 韩夫人道:“看你的样子一定是看过,那你一定知道书中开篇写的是谁了。” “是文华太子。”薛晏脑袋终于开窍发现了不对劲,“夫子想说什么?” 打开了话茬,韩夫人也就不再纠结,她安下心神,问道:“在你看来文华太子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薛晏不明其意,但还是老实地回答道:“文华太子是秦帝苻辛之兄苻敏。《公子志》有云:敏如其名,以慧见著,十四作《过秀山论》而天下闻名,故称文华太子。这书上还说:秦人多不美,唯君异之,颜色颇好,每行,民皆争视之。虽然肤浅了些,但这的确是早年人们对文华太子的印象。如今提到文华太子,更多的是关注在他的死因上。文华君自出生被立为太子,一直到二十九岁暴毙终无缘帝位,对于他的死因也是众说纷纭,一说是文华太子因病暴毙,但因为当时还是大秦荣王的苻辛军功日著,易储的呼声越来越大,所以有人认为是苻辛弑兄夺位,文华太子之子苻越为求生才发动了戊寅之变。至于真相到底如何便不足为外人道了。” “这是秦皇室的一则丑闻,自然不足为外人道。”韩夫人轻蔑的目光落在窗外的猗猗绿竹上,娓娓说道,“所谓的戊寅之变,苻越只是个幌子,真正策划这场兵变的人其实是文华太子,只不过当时他身体撑不住没有办法披甲上阵,这才令其长子领兵。而他之所以兵变,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苻辛势盛,苻越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这才拼死一搏。” “又是同室操戈。皇权至尊在这些人眼里总是胜过一切。”薛晏想到了裴珩与裴琅,这一幕与当年何其相似! 韩夫人听到这话鼻尖一酸,狠下心道:“这不是同室操戈。戊寅之变的目标不是苻辛,苻辛从头到尾都没有参与进来。文华太子是要弑君自立!” 薛晏猛地站起来,带倒了身下的圆凳,砸在地板上发出“咚”地一声巨响。这话太匪夷所思,而且是从韩夫人这样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嘴里说出来的,薛晏实在是无法接受,“这根本就不合理!苻敏本就是太子,只要苻辛死了他就能高枕无忧了,何必铤而走险,就算他兵变成功也会为世人所诟病,逃不出天下人的口诛笔伐。” “这又有什么不合理的,凡事有因才有果。秦皇室有一种秘药,每隔三个月服食一次,两年之内就会不治身亡。这种毒不会被人轻易诊断出来,因为从脉相上看中毒的人只是一般的体虚气弱。文华太子身体不好就是中了这种毒,而下毒者不是别人,正是他的生父苻扬。” 韩夫人淡淡地说着,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可是她的内心早已是一片惊涛骇浪。她不知道就这样告诉薛晏究竟是对还是错,但她不想一辈子良心难安。 薛晏闻弦歌而会错意,她想到了另外一件事,谨慎地问道:“夫人是不是知道什么事?关于先太子的。” 韩夫人错愕,这怎么会和裴珩扯上关系?!薛晏却不等她解释就自顾自地说道:“先太子这两年的病症和文华太子是一样的,难道他先前所中之毒也是来自秦国?”她又想到韩夫人特意提及戊寅之变,一个大胆的猜测在脑海中形成。难道是皇帝给太子下的毒?可是她又有一个疑问,裴琅有秦皇室的秘药可以说是通敌,皇帝总不可能是通敌吧。那他手里的药是哪里来的?事情好像越来越复杂了。 “都怪我一时大意让孟止跑了!”当时她被裴琅通敌毒杀太子之事惊呆了,反应过来之后孟止早就跑得无影无踪,她有心调查也无能为力。 韩夫人琢磨出薛晏的想法了,一向淡定的面容有些崩不住,“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不是说这个。先太子是怎么中的毒我一介妇人无从得知,我想告诉你的是,处在皇权的最中心,人人都有自己的心思,表面上兄友弟恭父慈子孝,谁知道背地里又是怎样一副嘴脸。你要好好保重自己,绝不能相信任何人,哪怕是生身父母也不行!” 韩夫人激动的语气令薛晏更怀疑她的反常,目光如炬看过来,冷冷地道:“既然先太子之事夫子不明,那十几年前的秦宫秘辛夫子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夫子为什么要我小心旁人?你究竟想说什么!” 韩夫人没有回答,倒了一杯水给自己,又恢复成一派娴静的模样,“我听说薛夫人这两天在给你物色婆家,不如听我一言,寻个普通人家嫁了,离开京城的是是非非。你性情耿直又太过良善,太容易被人算计,如今天下局势未明,朝堂又开始了明争暗斗,留在京城终会误了性命。” 薛晏思绪翻飞,怎么也想不通韩夫人话中所指。既然和当朝无关,那她为什么提起文华太子,还教自己不要相信任何人?还是说她知道了什么在提醒自己未雨绸缪?如今朝堂魏楚二王分庭抗礼,靖边侯府牵扯至深,莫不是魏王要算计薛家?如若如此,自己的婚事是首当其冲的。可无论是自己还是薛家其他人都和韩夫人交情泛泛,依她的秉性自当袖手旁观,却为何一反常态? “还有一点,”韩夫人端起茶杯吹了吹茶沫,话有所指,“有时候刨根究底得到的真相并不一定是好的,做人难得是糊涂。” “夫人,排骨年糕做好了。”蝴蝶隔着门帘禀告。 “包起来,让薛小姐带走。” 年糕……燕国过年才吃的年糕!再联想到韩夫人的话,薛晏顿时如遭雷击。 第28章 贵妃 “啪”地一声,韩夫人手里的茶盏被挥落在地。 “你根本就不是什么韩夫人!你是燕国人!你是温贵妃!”薛晏越过圆桌双手死死地扣住韩夫人的肩膀,指关节突出分明。她原本明媚的脸庞如冰似雪,双眉紧蹙瞠目看着眼前并不陌生的脸。 韩夫人扯出了一个笑脸,泪珠子却止不住的往外掉,她动了动嘴,话出无声,薛晏却辨出那口型像是在唤自己公主。 “果然是你!”她手下的力道又中了几分,“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和温贵妃很像,只是当时你与在皇宫时气质迥然,我只当是巧合。今天听你一席话又吃了你的年糕我才琢磨出不对劲。没想到真得是你,你早就认出我了对不对!” 韩夫人挣扎着敛衣跪下,只是默默地哭泣,什么话也不说。薛晏不肯放过她,厉声喝道:“你当年为什么要诈死,今天为什么跟我说这样一番话?你到底知道什么?” 薛晏身居高位多年,骨子里有威可畏,就算这辈子和一帮狐朋狗友在市井间熏陶了六年减了五六分的庄肃,剩下的气势刻意释放出了也教韩夫人承受不住。很快韩夫人就崩溃了,顾不得失态掩面嚎啕。薛晏就静静地站在一边,面沉如水,她有一种预感,接下来她即将听到的话远比文华太子之死来的震撼。 韩夫人哭了近一刻钟才堪堪停下,她稍事整理一番仪容,双手与眉持平向薛晏拜了三拜,道:“温兰拜见公主殿下。” 薛晏在大燕地位超凡,群臣见了都要行跪拜之礼,韩夫人这一跪便是承认了自己是温贵妃,薛晏受她一跪也是以长宁公主的身份在同她对话。 薛晏并不叫她起身,只沉声道:“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来的?” “当年你被盛鑫楼的老板绑架,之后又接二连三的打听燕国的店铺,那时我就对你起了疑心,但并没有怀疑你的身份。可是你身在盛华觉得没有人认识你对于大家都不防备,脾气秉性都和大兴如出一辙,尤其是你的字,有时候就连陛下自己都分不清。我对你也算是比较了解,根据这些足以断定你的身份。” 薛晏狐疑地瞧着她,“你就真的相信这种死而复生之事?” 温兰的目光透着超脱俗世的彻悟,“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何况这因果轮回并非无迹可循。” “相信就好。相信的话你就好好跟我说道说道!”薛晏语气生冷,“温兰,温氏嫡长女,十年前就葬进皇陵的温贵妃,请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不要说你是和我一样是因果轮回死而复生。” 温兰再拜,凄然道:“不,我从来就没有死,我是从皇宫里逃出来的。”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时你刚诞下佑儿,正是春风得意荣宠无上之时,做什么要逃出来?” “我……我……”温兰吞吞吐吐字不成句,薛晏心里正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听她吞吐半晌说不出一句话心中不免来气,又喝了一声:“快说!若有半句虚言我就彻底让你死个利索!” 温兰抬头对上薛晏杀气腾腾的目光,凛然道:“我逃离皇宫是为了我能活下去,为了我的佑儿能活下去!” “此话怎讲?” 温兰三思后道:“你满了十八岁之后皇室还是只有你一个血脉,再加上当时你推行的新政在民间收效甚好,百姓对你敬若神明,陛下就想着立你为皇太女。后来圣旨还没有拟定我就诊出喜脉,立储的事情就耽搁下来。佑儿出生的第三天,灵犀宫遭刺客袭击,佑儿差点就出事。之后爹托人传信给我要我小心你,我害怕佑儿再出事,就联合温家演了一出诈死的戏。” 温兰停顿一下,余光瞥见薛晏脸色平静,看不出喜怒,也猜不出她到底信是不信,只好硬着头皮接着道:“皇子若无生母按理应交由其他无出的妃嫔抚养,可皇室人丁稀薄,陛下对于子嗣向来上心,加上有躬亲抚养公主的先例,必然也会亲自抚养佑儿。佑儿待在陛下身边,我料你动手也要掂量一番。这总比在我身边要安全的多。” “所以,你是害怕我会对佑儿不利才会想方设法地把他送到父皇身边。” “我是一个母亲,我只想我的孩子能平安长大。你是万民敬仰四海皆知的长宁公主,我不得不防。” 薛晏环抱双臂定定呆望着地板,看着像是在发呆,温兰却知道她这是在思考,心里面不由砰砰打鼓。 良久无声,室内安静的可怕。倏尔薛晏蹲下来,捡起一块稍大的碎瓷抵在温兰脖子上,目露凶光,“我认识的温氏子弟最是清明,根本不会这么龌龊地忖度别人,也不会这么没脑子。就算佑儿养在父皇身边,只要我想,杀一个小孩子简直易如反掌。就算你不清楚,温大人也不会跟着你胡闹。要么这个故事全都是假的,要么就是那时发生了什么事情令温大人不得已而为之。”她的声音充满蛊惑,“告诉我,你究竟在隐瞒什么?” “我没有隐瞒,这就是实话。” “你不说我也能猜。能让温大人做出这有违纲常之事的,无外乎三纲五常。你又这么拼死隐瞒于我,和我有关?”薛晏说着,把瓷片往前送了三分,温兰白皙的脖颈立刻出现了三道血流。 温兰不为所动,“公主既了解温氏,自当清楚温氏从不做危害江山社稷之事,又何必凡事都要弄个一清二楚。” “真的和我有关!”薛晏听出了弦外之音。她开始回想陈常佑出生后温兰“病逝”前的那一段时间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过了十年之久,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薛晏一时之间也想不起来,但是有一件事却是记忆犹新。 那是在佑儿的满月宴当晚,她所居住的华泰宫被刺客封杀,宫内的宫女内侍无一人生还,那时候恰巧她溜出宫去护国公府找袁护拼酒,躲过一劫。这场刺杀刑部几经排查都没有找到任何蛛丝马迹,最后不了了之。莫非和这件事情有关? 薛晏将此事提与温兰听,果然见她身子几不可查地一震,薛晏乘胜追击,“你知道谁是真凶。” 温兰痛苦地别过头去,“别问了,到此为止吧。再查下去对谁都不好,你受不住的。” 温兰油盐不进抵死不从,薛晏难免头痛起来。她现在得好好捋一捋思路。温兰显然是知道真凶,还是因为这个才诈死,说明这个真凶的存在会威胁她的性命,她还反抗不了。这一定是个位高权重之人,还和自己与温家同时结怨,甚至是与燕皇室为敌。或者,更进一步推测,也许就是这个人暗杀了自己。 薛晏转而想到了今日温兰提及的戊寅之变。温兰不会无缘无故地告诉她这种秘辛,她本以为温兰的用意是影射先太子中毒一事,现在看来是在暗喻她了。如果把猜测中的先太子换成长宁公主,那么结论就从皇帝裴序给裴珩下毒变成了……父皇给自己下毒?! 这个结论薛晏果真受不住,手一抖,瓷片没拿稳又掉在地上摔成渣。这算什么结论!她赶紧摇头把这个想法赶走,并努力忽略心底的另一个声音。父皇含辛茹苦把她拉扯大,才不会做这么亏本的生意呢! “你快告诉我当年的刺客到底是谁!”薛晏的话语中藏匿着一丝意想不到的慌乱。温兰敏锐地觉察出来了。不曾想自己费尽心思的提醒她,瞒着她,让她此生能远离尘嚣安然此生,到头来还是徒劳。 温兰叹道:“公主这么聪明,不是已经猜出来了。” 说者出口无悔,听者却如同受了凌迟之刑一般。温兰眼睁睁看着薛晏眼中的光芒一点点散去,隔着朦胧的泪滴,绝望、受伤、彷徨、无助各种情绪陈杂在一起,却是最清晰不过。温兰此刻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刽子手,这一切的起因都源于他们母子。如果长宁公主还是皇室唯一的血脉,就算陛下心中再不甘再怨怼也不会接二连三的去杀自己的女儿。 关于华泰宫的那场刺杀,温兰亲耳听到了燕帝下令“杀无赦”。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温兰看清了这个男人的自私自利,冷血无情。她没有什么野心,只盼着孩儿能平安长大成人,所以她准备出逃。她讲此事点给父亲,又透露出华泰宫刺杀一事,父亲果然同意了。他们商量了好久才决定铤而走险,只可惜最后功亏一篑,她的佑儿还是被夺回去了。长宁公主之死她虽没有亲眼目睹,但观燕帝后来的行为她也就了然了。 “荒谬!简直荒谬!”薛晏推开温兰,自己也被反作用撞开,后背撞到桌腿上一片火辣辣的疼,但她浑然不觉,兀自喊得歇斯底里,“我是他的女儿!是他亲手养大的女儿!他怎么可能会杀我!一定是你在说谎!一定是!” 温兰摇头,“我没有说谎。你可能一直认为是自己挡了佑儿的路才遭到毒手,其实你真正挡住的是陛下的路。我想公主应该明白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道理。我曾听父亲讲过,讲事以度法量谓之轨,言行以章礼运谓之物,不轨不物,谓之乱政。” 乱政。 薛晏笑着哭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注:“凡讲事以度轨量谓之轨,取材以章物采谓之物。不轨不物,谓之乱政。乱政亟行,所以败也。”此句出自《左传·隐公五年》,本章引用有所改动。 第29章 迷途 幽篁之中本就清凉,加上冬雪正消融,此处的温度比大街上低了不止一星半点。车夫把手揣在袖子里,在车辕旁边不停地跺脚,企图驱散一些凉意。 小院的门打开了,车夫看见自家小姐失魂落魄地往外走,两只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一番。小姐身后跟着一个姑娘,车夫记得她似乎叫蝴蝶,刚才给他送了一杯热茶。 车夫伶俐地把脚凳搬出来,又掀起车帘一角。薛晏一声不吭地踩着脚凳钻进车里。车夫觉得她情绪不对,也不敢耽搁,坐在车厢前长鞭往马屁股上一甩,马儿吃痛向前跑去。 眼下还不到晌午,街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马车行了许久,鼎沸的人声就透过厚重的车帘传到薛晏耳中,她双手死死的捂住耳朵,企图隔绝这喧嚣,但随着马车走进长街中心,声音越来越大,搅得她心乱如麻。她感觉自己胸口犹如压了一块千金巨石,让她喘不过来气。她已经承受不住了,急需一个人来倾诉,就在此时一道身影猝不及防的出现在她的眼前。 徐世修。 薛晏心里默默地叫着这个名字,如同竭泽之鱼一下子坠入醴泉,绝处逢生。她渴求着他温暖的怀抱,迫不及待地想听他否决今天的坏消息。 “去徐府。” 薛徐两家素来亲厚,车夫自然知道薛晏指的是哪个徐府。他调转马头,将马车驶向将军府。 行了约么两刻,喧嚣渐宁,接着马车顿了顿,车夫道:“小姐,徐府到了。” 薛晏从怔愣中回神,三步并两步跳下车,扑面而来的冷风吹得她头皮发麻,也让她的神智稍微清醒。她定定看着庄严肃穆的大门,滞留在原地怎么也挪不动步子。 他应该不会相信吧。她想。他从来不信怪力乱神,自己这么冒然地和盘托出也许只是换来他漫不经心的一声轻笑,然后对自己说“晏晏,你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门房有人认出来薛晏,小跑着过来迎人,“薛小姐请进。” “我,我不进去了。”薛晏声音有些哽咽,说完像害怕被人发现似得迅速的钻回车厢。 门房一脸疑惑地看着薛晏的行为,车夫也觉得自家小姐有些不正常,他朝门房歉意地笑了笑,又朝车厢内问:“小姐可是要回府?” 车内没有声音传出,车夫以为是薛晏默认了,刚要扬鞭而去,就听到薛晏瓮声瓮气地道:“不回府,去宝相寺。” 许是今天是个黄道吉日,来宝相寺进香的人特别多,比集市上还要热闹几分。马车停在山脚下,薛晏拢了拢披风,对车夫道:“你找个暖和的地方歇着吧,我去庙里添柱香。” “是。” 薛晏孤身只影融入进人群中,爬过长长的台阶,终于抵达寺院。 大雄宝殿中上香祈愿的人络绎不绝。薛晏没有进去,她静静地站在殿门口,目光对上佛祖悲天悯人的目光,眼泪又唰唰掉下来。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虽然她想了千千万万个理由为自己的亲生父亲开脱,可脑海中依然有个小人儿在时刻提醒自己这就是真的,因为只有这样一切才解释的通。华泰宫的刺杀阵仗那么大,而皇宫禁卫却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这根本就经不起推敲。至于自己的死那就更容易说明了,还有什么人比天子更位高权重,更容易进行刺杀!是自己把感情看得太重,自以为父慈女孝,孰不知自己早已是他的眼中钉。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往日外祖父的谆谆教诲在耳边响起。 “你虽说是皇室唯一的孩子,但终究只是个公主。就算是太子代君处理朝政也不可这般逾矩。如今我听说民间百姓在为你立功德祠,这就更不妥了,纵观天下哪有一国像我大燕一般只知公主而不知陛下,长此以往终会招来祸事。不如趁着现在还政于君,只安心待在后宫当个公主。陛下正值壮年,以后之事谁都说不准。” 她当时只一心想着推行新政,哪里还想的了这么多,当时听完这番话还与外祖父翻脸,怪他把父皇想得这么坏。她以为父皇是独一无二的皇帝,他愿意抚养自己,教自己诗书礼仪、武功骑射,像一个平常的父亲一样对待自己的孩子,没有史书上写得那样对自己的子女百般猜疑。原来他和史书上记载的那些皇帝没有什么分别,甚至比他们更加心狠! “阿晏?” 听到有人迟疑地唤自己名字,薛晏循声望去,眼前衣香鬓影美人如云,裴玠孤身站在一帮妇人之间尤为显眼。 薛晏拿袖子胡乱抹了把脸,好在她平日里从不涂脂抹粉,也不用担心花脸。她敛衽朝裴玠身后的贵妇人盈盈一拜,“薛晏见过王妃。” 齐王妃为人低调,平日里都待在王府里甚少出来走动,这几年薛晏只在宫宴上见过她几次,有个模糊印象,见面倒也能认出来。 “你是靖边侯府的姑娘?快起来。”齐王妃招呼着身边的丫鬟扶薛晏起身,裴玠却抢先一步捉住薛晏的胳膊把她架起来,压低声音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还哭得这么伤心?” 薛晏没有回答,把胳膊从裴玠手上抽回来,低着头道:“薛晏不知王妃在此,失态惊扰了王妃,还望王妃海涵。” “这没什么。你母亲呢,怎么就你自己在这里?” “我母亲今天没来,我是和朋友一起来的。”薛晏扯了个小谎,不欲多言,又施一礼,“薛晏告退。”众人还未曾反应过来她就混在人堆儿里消失不见了。 齐王妃身边尚有一位夫人,柳眉凤眼珠环翠绕,正是绥远侯夫人,她身后立着的是娉婷少女便是穆淳宜。 绥远侯与沈家关系不错,但他向来会审时度势,见势不妙立即抽身,于裴琅一案上并无大的牵扯,是以穆家还是根基牢靠。但经此一事绥远侯再不想于立储上有所牵扯,便把主意打到了齐王府上。他的小女儿淳宜正值芳华,齐王世子亦是难得的少年才俊,于是就起了结亲的心思。几番波折齐王妃终于起了相看媳妇儿的意思,两家便约好了今日来宝相寺进香,没想到才出了大雄宝殿就看见薛晏跟个门神杵在那里,两眼还泪汪汪的。 穆淳宜与薛晏不交恶,也不交好,没事儿撞见大不了装看不见就是了。可今天的事坏在英俊潇洒的齐王世子也撞见了薛晏,一副熟稔关切的样子,人都走没影了还眼巴巴看着,这就教这个怀春的少女直接翻了醋坛子。 穆夫人示意女儿稍安勿躁,似是无心朝齐王妃说道:“早就听说薛家的姑娘整天风风火火跟个小子似得,我还不信,今儿算是瞧见了。多大的姑娘了怎么还这么不稳当。” 齐王妃深以为然,“是啊。女孩子还是娴静安稳些好,像淳宜这般我就是极喜欢的。” 穆淳宜听到这话脸上无限娇羞,偷偷瞄了裴玠一眼,见他仍是巴巴看着人群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心里又暗暗给薛晏记了一笔。 此处人来人往,几个女人讨论了几句就约着去逛寺庙,用意为何大家心照不宣。裴玠落后几步,心不在焉的跟着,满脑子全是一脸泪痕的薛晏。大过年的她一个人跑到寺庙里对着佛像哭,这太惊悚了!裴玠还从来没见薛晏哭过,打小儿只有她把别人惹哭的份,无论是幼年的阿晏还是长宁公主。是出了什么事儿吗?他最近没听说靖边侯府有什么事发生,除了薛夫人从过了年就不停地给薛晏相亲。单单这个也不至于哭成这样吧!若和靖边侯府无关,那就只能是燕国那边的事情了。 裴玠有些待不住,正好吹来一阵风,他忙拱手道:“母妃,山间风大,儿子去给母妃拿件披风。” 齐王妃对儿子的孝心很是受用,含笑道:“也好,你快去快回。” 裴玠如蒙大赦,转身飞快离去。再回到大雄宝殿,他朝着薛晏遁走的方向疾步走去。好在路岔口都有僧人指引路,薛晏情况也比较特殊,一打听就知道了她的去处。裴玠根据僧人的指引,一路往后山走去。 过年时下了一场大雪,到现在后山的积雪还未消融,而且此处甚少有人过来,雪都冻结实了,即使裴玠武艺非凡,于此间雪地里也摔了好几个跟头。 第五次从雪窝里爬起来,他拍下满身的雪沫,朝前跌跌撞撞走了三四步,忽然停下。 他感觉自己的反应有点儿激烈。对于燕国的事情他并不该打听,也没有兴趣去打听。那他像个傻子一样在雪地里打滚是为哪般?难道为了薛晏?不可否认,经过这么些年的关注自己的确是有些欣赏这位“巾帼”,但也不至于为她如此失态。他思考再三,把这种行为归结为对阿晏妹妹的思之若狂。 这时,又是一阵风飘过,送来左前方的松林里飘忽不定的哭泣声。裴玠慢慢走进松林深处,在其中冻成冰镜的小溪边找到了薛晏。 她坐在一块矮石上,双臂绕膝,把头埋在臂弯里,肩膀不停地在耸动。裴玠站在她的身后,能听到细碎的呜咽。 第30章 劝解 薛晏哭的正起劲,根本没注意到身边还有一个人。等到她哭累了,准备揉点雪敷眼睛,却看见地上一双黑靴,直接吓得她连连坐退,同时也看清了来人的面容。 “怎么是你。”薛晏捂着惊魂未定的心脏站起来,双眼肿得只剩下一道缝。 “我看你今日有点儿反常,就跟过来看看。”裴玠从袖中掏出一方洁净的手帕,取了一捧干净的积雪裹住,递给薛晏,“拿这个敷敷眼睛。” 就算看不到自己的样子,薛晏也能想象她现在是何等的狼狈,也没有推辞,道了声谢后接过手帕,又坐回刚才的石头上敷眼睛。裴玠也就近寻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静静地看着薛晏。这姑娘素日里没个安分的时候,现在真的安静下来倒有一番我见犹怜的意味。虽然有点不合时宜,裴玠还是没控制住勾起了嘴角。 薛晏敷过眼睛后看起来好了很多,眼睛看着还是红红的但已经消肿了,心里却还是有一团郁气萦绕,即使大哭一场后也没能缓解丝毫,反而更加严重。她想到了身边的裴玠,也许可以和他说说话,毕竟他唯二知道自己的身份的人,除了这个人她找不到别的能听她倾诉的对象了。可是,她心里还有个顾虑,这件事是大燕皇室的丑闻,怎么能告诉他一个外人,尤其这个外人还是别国皇室之人。 她双手不自觉搅弄着手帕,心里止不住地纠结,终于决心豁出一切。她想明白了,人总是先为自己而活,管什么家国天下,自己快.活才是最重要的。如果前世她能早一步想明白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她抽了抽鼻子,怯怯地道:“世子可有时间听我说两句话?我,我不知道该说给谁听。思来想去也只能说给你了。” “说给我……”裴玠更加笃定先前的猜测,“是燕国之事?” 薛晏点头,“你知道的,我上辈子活了二十四岁就死了,大家都以为我是因病暴毙,可只有我自己清楚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我是被人暗杀的。这几年我一直想办法查清我真正的死因,可没有什么进展。今天我突然得知一则消息,当初暗杀我的不是别人,正是我的亲生父亲。”说完她又拿袖子抹了把泪。 “果真是这样。”裴玠看起来丝毫都不意外,仿佛此事在意料之中。 薛晏乍听这五个字,没觉出异样,细细品来蓦地生出“全天下都知道我爹杀了我只有我不知道”的心酸委屈,哭得更加伤心,“连你也知道!你们都知道!只有我一个傻子被蒙在鼓里!”她嚎啕片刻,又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裴玠小心斟酌措辞,“长宁公主才惊天下,任何通晓时局之人听到她突然暴毙的消息都会怀疑。我本没有多想,只是后来知道你就是长宁公主才细想了一番。其实这种事情根本都不用查,稍微想想就能清楚。当世最恨长宁公主的,除了秦王苻辛,就是燕王。如果是苻辛所为两国早就打起来了,所以剩下的也只能是燕王了。” 薛晏听了却不依不饶,“你这是什么道理,怎么能把苻辛和我父皇相提并论?” “什么道理你心里应该清楚。天地君亲师,君为先,次之为亲。你与燕王先是君臣才是父女,你从来都没有弄明白这一点,而历代君王最忌讳的就是乱权。”裴玠的话如同利刃扎在薛晏心上,“据我所知,燕王陛下自登基以来并无大作为,反观长宁公主,燕国的半壁江山是她率兵打下来的,余威震慑秦国至今不敢轻易开战,于朝堂上年年推行新政为民请愿,百姓多感激涕零,甚至于立功德祠以章明德。这不是乱权是什么。” “不,不,不是的!”薛晏哭喊着解释,“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乱权,我只是为父皇分忧而已。那时大燕内忧外患,父皇身体不好,佑儿又那么小,只有我能代君行政。我也从来没有过谋逆之心,天地可鉴!这怎么是乱权呢!” “可是燕王不会这样想。一个皇帝,他可以忍受自己被说成懦弱无能,甚至是庸君,但决计无法忍受朝中有比他英明神武深得民心的人存在,哪怕是亲生子女也不行。” “不一样的。我出生的时候就有了封号,父皇说他希望我得长宁,我能为大燕带来长宁。我凯旋之时,父皇在满朝文武面前赞我是大燕的启明星,给大燕带来了光明。我以为他不一样的……”薛晏掩面,哭得肝肠寸断。 裴玠的心跟着她的哭声揪在一处,他说不清楚是什么感受,只想把眼前的姑娘搂在怀里好生安慰一番。这算什么!意识到自己孟浪的想法裴玠吓了一跳,已经伸出去的手转而搭在薛晏肩膀上,温声安慰道:“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燕国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他就这么随口一说罢了。启明星的作用不就是启明,你什么时候在青天白日里看到过星星?” 此话非但没有起到安慰作用,反而刺激薛晏哭得更加崩溃。裴玠也意识到自己话语欠妥,忙补救:“我的意思是皇天无亲,君权至上。生在皇家就不能像你这么感情用事。经历过先太子一事,我以为你应该受教训了才是。” 皇天无亲,君权至上。薛晏心里将此话反复念叨着。过去的一年里发生了这么多事,她分析起来头头是道,如今寻死觅活的样子也不过是当局者迷。她心里其实并非没有怀疑吧。先太子之死,她亲眼见证了天家冷血。之所以颓废消沉了这么久,不就是因为一直以来所坚守的真情被现实毫不犹豫的推翻,再加上了解了齐王府的遭遇,她怎么可能一点儿怀疑都没有。正因为这样,当真相血淋淋地丢在眼前,她恐惧、逃避、深恶痛绝,一次又一次地为心目中那个可亲可敬之人辩驳,可内心深处早就认定了这一事实。 “就是因为受了教训所以才会相信。”薛晏低喃,苦笑一声,“但不管怎么样,我总要亲自往燕国走一遭,亲口问问那个人的想法。” “你这又是何必。”裴玠劝道,“且不论世人皆知长宁公主早已去世,到时会不会有人相信你。消息一旦传入燕王耳朵里,我想,你恐怕就得死第二次了。” “就算是死,我也不能像上辈子那样死得不清不楚。” 裴玠道:“这般鱼死网破对你有什么好处?这是皇室的丑闻,虽然类似的事其他国家也有,但并不妨碍他们耻笑于你父女二人。” 薛晏情绪有些失控,“他生了我还要杀我,我连问一问的权利都没有吗!” 她现在的样子像极了无理取闹的孩子,裴玠只能耐心讲道理,“你既然已经知道了真相,又何必再多生事端。问明白了又能怎样,无非再伤心难过一次。你应该学会放下,不要活在过去的阴影中,长宁公主早就死了,你现在是薛晏,是靖边侯府的千金小姐。你有疼爱你的父母亲人,要懂得珍惜才是。”说完这番话裴玠自己都震惊,他很好奇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对着一个客观上毫无干系之人耐着性子说出这样的话。 想到薛铭和林氏,薛晏渐渐冷静下来。裴玠见状,再接再厉地劝,“燕王再怎么错,薛侯对你总是好的。他把你捧在手心里养大,何曾教你受过半点儿委屈。你与燕王只是君臣,与薛侯才是血浓于水的父女。薛侯可以包容你做的任何事,可君臣从来有别,一旦越了界,往日种种都是不做数的。前世之祸,说到底还是你摆不正自己的身份。” 字字珠玑,如狂风骤雨将心中的阴霾吹散打落,眼前柳暗花明。薛晏呼出一口郁气。是她太糊涂,枉读那么多史书,那么多的腥风血雨念在心里还妄想着自己能与众不同。那个人不是她之父,是大燕百姓之父。可叹她到现在才领悟到这一点,真是愚不可及。 想通了其中道理,薛晏还是高兴不起来。如果说先去难过于敬爱的父亲杀掉自己的事实,现在就是接受不了要彻底失去这个父亲。人都有雏鸟情结,毕竟是燕帝将薛晏养大,这样的落差让她感到无所适从,再回过头去看前生,她就好像是一个没有家的人,一个终日浪迹在囚笼里的孤家寡人。 “我明白了。”薛晏此刻终于领悟何为规矩,何为亲情。从此以后她当做个循规蹈矩之人,此身如浮木,此心有明镜。 裴玠知她是真的想开,不由感慨万分, “你能想开这很好。身在京城,以后你会目睹更多的这样事,现在想开日后也就见怪不怪了。” “你那么懂?” “不是懂,是经验之谈。” 薛晏闻言忽地笑了,明明眼睑上还挂着泪珠。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笑,也许是笑裴玠的话,也许是笑自己的傻。随即裴玠也跟着笑,他是见薛晏一笑,自己心里就特别的欢喜,忍不住想笑。 待笑够了,薛晏手握着被融化的雪水打湿的方帕,不好意思的道:“谢谢世子今日肯听我说话,这手帕我洗好了再还给世子。” “不用了。”裴玠立即拒绝,还怕她再客气直接把手帕抽回来。他又觉着自己这样有点不近人情,遂道:“我自己拿去洗就好了,不用再麻烦你了,也免得节外生枝。” 薛晏想了好久才想出来这个节外生枝是什么意思。这帕子很明显就是男子所用,要让别人发现自己一个姑娘家有这样的帕子,真是百口莫辩。想到这里她心里就有些惆怅,要是对面的人是徐世修就好了。 第31章 心动 林氏是个心里藏不住事儿的人,好不容易等到薛铭回府就迫不及待地把他拉进屋子里。薛铭心里头还奇怪今儿个夫人怎么就如此豪放,接下来的消息就彻底驱散了他心里头的那点旖旎念头。    徐世修想娶自己的宝贝女儿!薛铭第一反应就是熊掌往桌上一拍,大呼“痴心妄想”。再想想,这小子似乎也不错,能文能武,一表人才,往日对女儿也很好。又想想,薛徐两家联姻于政治上也大为有利,好比锦上添花。    如此三思过后,薛铭板着一张脸点头,算是初步同意了这桩亲事。接下来就看他的宝贝女儿的意思了。    好不容易捱过晚饭,林氏尾随薛晏到了芳菲院。一天下来薛晏是心力交瘁,本想着好好休息,林氏却神采奕奕地关上门,脸上不知道是忸捏还是娇羞的表情看着自己,道:“阿晏可有意中人?”    意……意中人?!有是有,可也不能告诉您呀,这成什么了!不对,您这么问就不合适!薛晏努力维持表面镇定,问道:“好端端的母亲问这个做什么?”    林氏也知道自己刚才的话问的有些不合适,就开门见山地道:“是这样的,今天你舅母到府上来提到你的婚事,说徐家的二小子人不错。我和你爹都寻思着这事儿挺好,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但凡姑娘家谈婚论嫁,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很少有当娘的这么大大咧咧地问女儿这种事,一般的女儿听到了一准儿会羞得恨不能寻个地缝钻下去。怎奈林氏是个异类,当年为嫁薛铭闹得满城风雨,根本不懂什么矜持。薛晏就更不用说了,脸皮厚得举世无双,娇羞与她如浮云,听到“徐家的二小子”就恨不得马上出嫁了,心里头千万个愿意,话却不当这么说。    这就是个检验演技的时刻。薛晏天真可爱的大眼睛眨呀眨,“娘说的人是……徐世修徐二哥?”    “是啊,晏晏觉得怎么样?”    “这怎么好说。娘,这是舅母自己的主张还是……”    “我的好乖乖,自然是徐家求了你舅母来的。”    徐家求了舅母说亲,也就是说这时徐世修本人的意思。这就算是他承诺过的“父母之命”?薛晏欣喜若狂,嘴角止不住的上扬,白日里的烦忧统统一扫而光,甚至还暗自庆幸前世死得早,否则哪里去讨这样的……嗯,准夫婿。    林氏是个过来人,见女儿面若桃李哪里还能不明白,心下有了考量,“娘觉着世修这孩子是极好,一表人才,心眼不错,还知道上进。而且呀,这徐家门第不及薛家,此事若成你也算低嫁,徐府的人不会难为你。”    做父母的总是会设身处地的为儿女着想,旁人听了谁不感动,何况薛晏今日刚经历一番亲情变故,这些话听在她耳中又红了眼眶,她扑进林氏的怀中,尽量控制自己的声音如常,“爹娘对女儿真好。”    “傻丫头呀!”林氏慈爱地抚摸着闺女的乌发,“女儿本是娇客,自当千娇百宠于一身。你又是爹娘的小心肝儿,如何能不对你好!”    这才是爹娘呀!薛晏把脑袋埋得更深了。 ~ 静院是裴玠起居之所,在齐王府的一众院落中毫不起眼,院子里只有一颗梧桐树,一个石桌,四个石凳而已。梧桐树的新叶还未长出,枝桠上还堆着积雪,风一刮就能卷起雪粒来。在这寒宵深夜,裴玠了无睡意,烫了一壶酒于树下的石凳上自酌自饮。    其实他不是睡不着,而是闭上眼睛脑海里就浮现出薛晏的音容笑貌,或怒或嗔,或喜或哀,搅得他无法安睡。    怎么会想到她呢?裴玠百思不得其解。如果说是因为当年的小阿晏,那他想到的应该是个垂髫的胖娃娃才是。而且回忆他今日之举实在有些反常。不过是看薛晏抹了几滴泪他的一颗心就跟放在油里炸一样,不惜扯谎也要跟过去一探究竟。平日里的他不是这样子的。    众人眼中的齐王世子是个难得稳重的少年人,行事有法进退有度不骄不躁。一提及裴玠,连令天下学子闻风丧胆的冯先生也要赞一句“少年才俊”。今日稳重的才俊不仅扯谎了,还生出来孟浪的想法,归根究底是为了一个姑娘,一个模样不错脾气不好关键本质上还差辈的姑娘。裴玠不是无知少年,静心想想他就知道这异常是源于什么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动心的?大概从一开始自己对她就不一样吧。每次她出现在视野中,自己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跟随她。一开始的确是有监视的成分在,后来越了解,就越喜欢,陷得就越深。他也很奇怪,明明就是个疯丫头,看在他眼里就如何这般有趣可爱。这应该就是风月本子上写的“情到浓时,不可溯矣”罢。    听说最近薛夫人在张罗着寻女婿。裴玠向来不是个优柔寡断之人,既然心意已明,他就要好好合计合计接下来的事情了。    他站起来,举杯邀月,清朗的声音自唇边荡漾在齐王府的上空,“维子之尤,获我之心。邂逅相遇,与子携行。” ~    上元灯节,月色灯山满盛华,香车宝盖隘通衢。每年除了七夕节,今日最得年轻男女的喜爱,因为今夜无论男女老少都可上街赏灯,有那两心相悦的男男女女便可趁机寻了月上柳梢的无人之地互表相思。    明月皎皎,灯火阑珊,大街上大多是男女携行,在这群俊男淑女之中,有一行四个少年尤为瞩目。那四人皆玉冠束发,锦袍加身,眉目俊逸,鼻直挺立。最左边的那个手上还拿了把扇子,身边有人经过都用看傻子的目光注视着他,而他却视而不见,还是我行我素。终于另外三个少年受不住旁人的打量,行走间就默默和那拿扇子的少年拉开了距离。    裴珣摇着扇子犹不自知,刚好有卖糖葫芦的小贩从他身边经过,他顺手拔了一根糖葫芦,转身想对裴璿薛缨徐世修三人说话,才发现那三人远远离自己四五步之遥,跺了跺脚,郁闷地道:“你们几个这是做什么!”    裴璿好心告诉他,“不做什么,就只是单纯的怕丢人。”    “这有什么可丢人的!再说了,咱哥俩谁跟谁呀!”裴珣一步跳过来,拿着糖葫芦的那只胳膊搂住裴璿的肩膀,笑嘻嘻地道。    裴璿伸出两根手指夹住裴珣的袖子,把他的胳膊从自己肩膀上推开,“就是因为咱是哥俩所以才得离你远点儿。你没看见这大街上都是成双成对的,我这么英俊潇洒玉树临风居然没有一个姑娘朝我丢个手帕献个花,就是被你拖累的。”他夺过扇子往裴珣脑门上泄恨似得一敲,“都怪你!大冬天的这么骚包,是嫌别人看不出来你脑子有病,特意显摆显摆?”    “就是!”薛缨趁其不备又把糖葫芦夺到手里,准确无误的把最大的一颗咬进嘴里,“还抢人糖葫芦不给钱。简直就是恶霸!人以类聚。如果再不保持距离,我真害怕会被别人看成像你一样的纨绔。四表哥你天不怕地不怕,我可是还要个好名声娶媳妇呢!”    裴珣虚晃一拳,“你小孩子家懂什么,哥哥这就是在为娶媳妇做准备。我告诉你们,”他指间把玩着扇子,“这叫风流倜傥,”又就着薛缨的手咬了一口糖葫芦,“这叫不失纯真。据我多年的观察实践,没有一个女人能抵得过像我这样英俊又无邪的男子。”    “多年的观察实践…”徐世修憋红了一张脸,才吞吐出一句话,“表哥以后还是少去…那种地方。”    “你小子想什么呢!”裴珣跳起来敲了徐世修一个爆粟,气急败坏地道,“我是认真的在和你们说话。”    薛缨道:“要我说,什么打算都不如父母之命来的正经顺当。”    裴璿道:“你莫不是见姨母在为阿晏选夫婿,也想娶媳妇了?对了,阿晏怎么没出来玩,她不是最喜欢热闹了?”    “她身体不舒服就没来。不过你怎么知道我娘给我姐相夫婿?”    裴璿两手一摊,“真不是我长舌爱打听,就姨母那阵仗恐怕全京城都知道了。你也不用着急,你俩是双生子,阿晏的婚事已经在准备了,你的父母之命还会远吗!”    “我可不着急这个。我的意思是有了父母之命,有些事情做起来才更明正言顺。”薛缨抬着下巴往前方一点。    另三人循着看去,只见迎面不远处裴瑾正携未婚妻聂蘅在游玩。二人一个长身玉立,一个灼灼风华,真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裴璿敛起笑容,冷冷地道:“这一位才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徐世修正色道:“我听我爹和大哥说初八那天西山大营有人聚众滋事,似乎还闹出了人命。只怕明天开了朝弹劾薛伯父的折子得漫天飞了。”    “亏我还当这位二哥孤苦无依可怜的很,以前去御膳房偷的烧鸡没少分给他。真没想到啊,这一朝得势居然这么卑鄙!”裴珣心中有气,把手里的扇子摇得呼呼作响。    裴璿觉得有些冷,拢了拢衣襟,道:“反正我现在不想和这人说话。怎么着,是各回各家还是另找地方耍?”    “这才刚出来怎么能走呢!我倒有个好去处,都跟哥哥我走吧!”裴珣笑得不怀好意,语气听起来就像在诱拐良家妇女。    徐世修心中挂念薛晏,便拒绝道:“我突然想起来还有点儿事,你们去吧,我就先回去了。”    “天大地大哥儿几个最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不由分说,裴璿和薛缨就一人一边架住徐世修的胳膊跟着裴珣从另一条路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月色灯山满帝都,香车宝盖隘通衢。”出自李商隐《观灯乐行》,本章略有改动。 第32章 坍塌 侠客演义中,但凡旷世绝伦的凄美爱情,最开始都逃不过大侠英雄救美、美人以身相许的桥段。在上元节这样普天同庆的日子里,大街上鱼龙混杂,自然也免不了会出现几个为成就大侠姻缘而奔走的好色之徒。    四个少年拐进另一条大街,见此处行人滞留不通,皆企踵顾盼。四人不明就里,裴珣便捉了一个卖花灯的小贩问道:“这位兄弟,前边发生了什么奇事,怎么大家都围在这里不走了?”    小贩道:“这事儿可不稀奇,年年这时候都得来上几起。无非就是有公子哥儿看上一个姑娘,非得把人抢回去。那姑娘不从,这不正闹着呢。要我说现在的贵公子都什么玩意儿啊,一个个看着人模人样,半点人事儿都不干!”    裴珣本听得津津有味,待闻最后一句便重重咳了几声。小贩也是个机灵人,见四人衣着光鲜便知家世非富即贵,扇了自己的嘴一巴掌,赔笑道:“瞧我这张嘴,真是欠打!几位贵人一看就是人中龙凤,将来一定前途无量!”    “算你识货!”裴珣哼道,又听那三人齐齐闷笑,反应过来忙改口,“识相!”    裴璿耐不住心中好奇,按着薛缨的肩膀向上跳,奈何围观之人委实太多,跳到半空也只能看见黑压压一片后脑勺,落地后对其余人道:“这里人太多了,咱们得先挤过去才能救人。”    徐世修打趣说:“阿璿莫不是想当一回风月本子里的英雄?”    “当不当英雄的无所谓,我要的是那公子哥儿。”裴璿说得很正经,听者就淡定不了了。    薛缨最先受不了,伸出手颤颤巍巍地指着裴璿,“你…你怎么是这种人!”    “你想什么呢!”裴璿曲肘往薛缨胸口打去,“你没听摊主说这种事情屡见不鲜,按道理大家都应该那么大兴致围观了,可你再看这满大街的人。我觉得这调戏姑娘的人一定不是寻常的富贵公子,说不准那姑娘身份也不一般。老百姓可是最喜欢探听高门大院的风月事。”    徐世修寻思出些门道来,“你的意思是想去钓条大鱼?”    “都到这份上了总不能坐视不理。万一真是条大鱼,明天开朝可不愁没有折子了。”    “那还等什么!”裴珣收起扇子插在后领上,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好久都没打过群架了,机会难得呀!”    于是乎这四个人勾肩搭背一路挤到了人群的最中心,定睛一看,果然不出所料,还真是条大鱼!调戏美人的是丞相聂文渊的妻弟,抚国大将军的幺儿赵澍,被调戏的美人来头也不小,正是程国公府的三小姐程月。    程月身边只两个丫鬟,现在已被赵家的家丁捉住自顾不暇,程月则被赵澍强行搂在怀中,任他上下其手。    赵澍淫.秽的目光贪婪地扫着程月的面容,“我劝三小姐还是不要再抵抗了,国公爷可是亲口答应了你我的婚事,你早晚都是我的人!不过是让你陪我喝个酒而已,这般推三阻四的是为哪般。”    “你胡说!不是这样的!”程月拼劲全力挣扎,却被抱的更紧了。    赵澍阴测测地笑道:“庚帖都换过了,三小姐还想抵赖不成!”    “这世间换过庚帖的男女多了,也不是对对都能成的。”裴璿率先上前捏住赵澍的脉门,逼得他不得不放手,没了禁锢,程月两腿一软摔在地上。    “你算什么东…五,五殿下?!”赵澍张口就要骂,待看清眼前人瞬间就怂了。 “光天…”裴珣上前,本想说“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又一想现在是半夜,遂改口道:“天子脚下,众目睽睽之中调戏良家女子。赵澍,你胆子可真够肥的!” “四殿下…”赵澍见盛华城中最招惹不得的五个霸王到齐了四个,还虎视眈眈地围着自己,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继续招摇。他还算识时务,脸上堆笑,讨好道:“误会,都是误会!我只是跟程三小姐开个玩笑而已。无伤大雅,无伤大雅。” 徐世修活动着手腕,关节“咔咔”作响,一步步逼到赵澍跟前,“既然这样,我们哥儿几个也想跟你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说罢,一拳下去将赵澍的左眼打得乌青。 就算赵澍不敢招惹这几个霸王,也不代表他会老实挨打,怎奈脉门还被裴璿捏在手里,他就是想躲也躲不开,又不能喊家丁报仇,只有受着的份。接着裴珣裴璿也加入围殴之中,三人你一拳我一脚打得好不畅快!薛缨倒没有再跟着打,而是默默绕到一边扶起了瘫倒在地上的程月,又见她衣衫凌乱,衣角也有几处破损,便褪下外衣披在她身上。 “谢…谢谢薛世子。”程月神色窘迫,声音细如蚊呐。 “程姑娘不用客气。”薛缨声音温柔,生怕唐突佳人。余光扫向赵家一众家丁,见他们还绑着程月的两个丫鬟,又凛然大喝:“你们还不放人,是要我亲自动手?” 那些家丁面面相觑,正不知如何是好,耳边恰好回荡起小少爷凄厉的叫喊。连小少爷都惹不起的人物,他们这些小虾米何必负隅顽抗,索性顺势放开两个丫鬟。 逃离魔掌,二婢强忍着害怕过来搀扶住程月,其中一婢愧疚地道:“是婢子无能,让小姐受了委屈。” 程月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安慰二人,“这本是横祸,怨不得你们。” 这边主仆三人惊魂未定,裴璿三人倒打了个淋漓尽致,痛快的收了手。赵澍趴在地上,身上脚印无数,一张脸五彩缤纷,胳膊也以一个奇异的姿势摆放,凄凄惨惨。 裴珣舒展着身体,满足地道:“好久没打这么痛快了!” 裴璿深以为然,踢了踢赵澍,道:“这人倒是经打。今天就放过你了,不过你记着,再有下次,可就不是打一顿那么简单了!” 赵澍被三人打得出气多进气少,裴璿也不指望他有反应,朝赵府家丁摆摆手,“把你们家少爷抬走吧。” 家丁们听到吩咐连忙七手八脚架着赵澍离开这是非之处。 解决了这好色之徒,接下来就该安抚美人了。裴珣从后颈拔出扇子,朝程月露出一个自以为无比迷人的笑容,“程姑娘可还好?” “小女子并无大碍。”程月随即向这四人敛衽行礼,“今日多谢几位…公子仗义出手相救。” 裴璿道:“只是举手之劳,程小姐不必放在心上。不过以后出来还是要多带些家丁,只有两个丫鬟委实危险。” 程月闻言敛睑遮住眼中的苦涩,只淡淡回答:“我会注意的。” 在赵澍被抬走之后,路上行人就恢复了往来,几人挡在路中间不时地被行人撞到。薛缨退后一步侧身挡在程月与一众行人之间,抬眼看了看天色,道:“我看时辰不早了,路上又是鱼龙混杂,不如我送程姑娘回府吧。” 程月微愣,俊容漫上一片酡红,讷讷点头,“那,那就有劳薛世子了。” 待薛缨送程月离开许久,裴珣手上的扇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惊醒了石化的众人。 “这,这,这……?!”裴珣郁结,“坏人是我们打跑的,倒教他做了英雄!” 徐世修郑重地道:“这件事告诉我们,要想成为救美的英雄,就必须独来独往。” 裴珣拾起扇子重新插到后颈,哀哀戚戚地道:“我现在迫切地需要点小酒来安慰受伤的心。你们两个,是兄弟就跟我走!” 裴璿被他哀怨的样子逗笑了,“想喝酒就直说,怎么还跟个怨妇似得!” “那你是同意跟我去喝酒?” “反正是你请客,为什么不同意。” “痛快!兄弟们跟哥哥走!” 然后,裴璿和徐世修就被裴珣带到了盛华最大的风月场所——水之湄。 待到了水之湄的门口,入目皆是衣着清凉的妖娆女子挥着小手绢迎来送往。徐世修吓得连连后退,“我不去!我不去!我还要娶媳妇呢,你怎么可以带我到这种地方去!” 裴璿也忙背过身去,“你不是说去喝酒吗,怎么喝到青楼来了?你是怕父…父亲打不死你!” “只是喝点小酒听听小曲而已,咱爹会理解的。而且呀,”裴珣凑到裴璿耳边神秘兮兮地道,“这水之湄的鸨姐儿叫洛娘,可是爹年轻时候的相好!” 裴璿舌挢不下,吞了下口水,结巴着道:“你……你说真的?”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裴璿偷瞄一眼倚在门口的尤物们,心有动摇,谨慎问道:“真的就只喝酒听曲儿?” “真的就只喝酒听曲儿。”裴珣急得几乎要起誓了,裴璿又犹豫一会儿才答应,“那好。我,我就跟你进去看看。” 裴珣抹了把额头的汗,回过头去开始谆谆说服徐世修,“表弟,你看阿璿都答应了,你就不要再推辞了。” “不行,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进的!”徐世修刚听闻薛家已初步同意自己与阿晏的婚事,虽然还没彻底说定但也八九不离十了,要是这事儿传进薛家,传到阿晏耳朵里,他等了七年的小青梅非得废了自己不可。徐世修脑袋摇得跟个拨浪鼓似得,“我马上就要定亲了,要是传到我未婚妻那里我的清白可就没了!” “你一个大男人要什么清白。走吧,哥哥还能害你不成!”裴珣不再和他周旋,扯着徐世修的袖子往楼里拖。徐世修拼命挣扎,嘴上还嚷嚷着,“你放开我!我不去!我要回家!” 二人一个费力往里拉人,一个抵死不从,看在来往的客人眼中熟悉而诡异,再加上二人似是而非的话,就有人小声嘀咕:“这水之湄什么时候也做起小倌儿的生意来了?” 三人耳朵灵敏,听到此话几乎崩溃。裴璿羞得以袖掩面,恶狠狠地道:“到底进不进去,站在这里是嫌不够丢人!” “去,都到门口了当然得去。”裴珣猛一使力,把徐世修拖了进去。 进了楼中,一股夹杂着胭脂香与酒香的热气扑面而来,紧接着有几个姑娘如藤蔓缠绕在三人身上,哧哧笑道:“几位爷来了,可教奴家好等!” 裴珣对此驾轻就熟,一手搂了一个姑娘,调笑道:“那还不好酒好菜伺候着,伺候好了爷有大赏!” 一红衣女子忙道:“是是是,奴家这就去吩咐酒水,几位爷楼上坐。” 相比裴珣的练达,薛徐二人就拘谨的多,几乎是被姑娘们挟持着进了厢房。许是知道三人身家不凡,只须臾酒菜就上齐整,唱曲儿的姑娘也和弦而歌。三人中,裴珣整日混迹于此早就和姑娘们打得一片火热,裴璿只矜持了片刻也就放开了,唯徐世修一人如坐针毡,对身边姑娘如洪水猛兽办避之不及。 忍耐片刻,徐世修终于坐不住了,乍然起身道:“你们先玩,我还是先回去了。”也不等二人应话,开了门就落荒而逃。 这水之湄是座环形的二层小楼,徐世修沿着记忆中的路出了一楼大门,入眼却不是大街而是后院。徐世修拍了拍脑袋,暗道自己糊涂掉了向,正欲转身另寻出路,就望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与一道似曾相识的身影前后走在回廊上。 大哥怎么会在这里!前面那人似乎是……孟止?他不是早就离京了!眼见二人就要走出视线,徐世修压下心中疑虑,悄悄跟过去。 徐世儒十分谨慎,徐世修不敢跟太紧怕被发现,远远借着回廊的柱子藏身,就这样一路安然跟着,最后看着他们进到一间昏暗的小屋。屋外比屋内亮堂,徐世修怕自己的影子映在窗户上会被他们发现,只半蹲在门口把耳朵贴在门扇上,窃听屋里的谈话。 是时,徐世儒道:“今日来见孟神医,是想向神医求一种长生不老的丹药。” 孟止呵呵笑了两声,“老夫所擅长的不过制毒杀人,这长生不老丹徐大公子还是去道观求比较稳妥。” 徐世儒道:“道观里求得可比不得神医的丹药效果好。” 孟止道:“你想要什么效果?” 徐世儒道:“比‘相思散’性烈,比‘见血封喉’性温。吊着一条命,不得生,不得死,期年得休。神医可能配出来?” 相思散,中毒者最先没有感觉,随着毒性渐现,会乏力晕厥整日缠绵病榻,故得名相思,是先太子最先中的毒。见血封喉毒性强烈,服毒者登时即死,是致死先太子之毒。 大哥这是要做什么?徐世修愈发好奇。 孟止又道:“可以是可以,但一时半会儿恐怕不行。这种毒不比“相思散”和“见血封喉”有直接的配方,我需要时间重新配药。“ 徐世儒道:“神医的毒术我向来是信得过的。“ 孟止有那两种□□的配方!大哥很信赖孟止的毒术!是表哥把孟止找到并举荐给皇上!意识到这三点徐世修脑海中有了一个不好的联想,就在此刻,他被人从后面一把捂住口鼻,一路拖进了幽静的花园里。 裴珣四下环顾,见左右无人才松开钳制徐世修的手,脱力的徐世修扶着一棵树喘了几口气,猛然扑倒裴珣,掐着他的脖子质问道:“你跟我说实话,先太子是怎么死的?” “你个疯子!快放开我!”裴珣抓住脖间的手想扒开,却是徒劳。 “你快告诉我!” “裴…裴琅下毒…咳咳,你,你轻点儿!”裴珣吸入的空气越来越稀薄,脸色憋得发紫。 “你胡说!分明是……分明是……”徐世修悲愤交加,半晌也不敢将那个猜测说出来。 裴珣趁徐世修神思恍惚,一脚把人蹬开,大量的空气再次吸入肺中,这令他有种死而复生的感觉。他眸色渐冷,抓住徐世修的前襟提起来,重拳出击砸向其肚子,直到把人砸吐血才丢到草坪上,哼道:“臭小子,还敢跟我拿架子!” 徐世修再吐出一口血,双手死死拽住裴珣的衣袍下摆,眼眶微红,“表哥,你告诉我是不是你们?是不是!” 裴珣踢开徐世修的手,冷笑一声,“什么是不是的,我可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听表哥的话,回去睡觉,明早该干嘛干嘛去。大哥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你别跟着瞎掺和。” 徐世修吼他,“你们到底瞒着我多少事!” 裴珣蹲下来,慢条斯理地拍着徐世修的脸,虽是在笑却让人感到彻骨之寒。这样阴鸷的表哥徐世修从来没见过。表哥的嘴一张一合,一句极轻的话就飘入耳中。 他说:“傻弟弟,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 第33章 花灯 盛华城逢年过节不宵禁,按照薛晏的秉性,上元节定是要和朋友们在街头巷尾疯到天亮,然后正月十六被薛铭捉回家关到祠堂去思过。今年薛晏害怕在街上看到兔子灯笼再一次回忆起那则毁天灭地的噩耗,就称病在家没有出去。    薛缨没吃晚饭就被裴璿等人叫走,薛铭和林氏在晚饭后慰问并同情了女儿一番也相携出去看花灯,临走前还下了恩典,侯府中除了当值的下人其余人都可出去逛灯会。机会难得,天刚擦黑仆役们就三三两两结伴出府,是以偌大个靖边侯府只剩薛晏一个主子和为数不多的当值的丫鬟。    街上鼎沸的人声隐隐传入芳菲院,惹得薛晏抓耳挠腮坐立不安。她看天色尚早,此刻又了无睡意,便捂住耳朵摒弃那些杂音,下定决心把年前只考到丁级的《承运新考》拿出来温习。    难得见小姐这么认真上进,玉容拨了拨灯芯,把书桌上烛火挑亮,自己坐在小杌子上做绣活,但一直注意着屋子里的动静。    过了片刻,玉容见门帘被掀开一道缝,有个梳双髻的小丫头探进一个脑袋来。她回头看了一眼正专心写字的小姐,放下绣件移至门口,小丫头附耳几句,玉容听了皱了下眉头,挥手叫她下去了。    玉容站在门口略加思量,走到书桌后,入目便是洁白的宣纸上一只肥硕的…甲鱼。她嘴角抽了抽,禀道:“小姐,齐王妃邀您如意楼一叙。”    薛晏正专心致志的画甲鱼,乍听玉容的声音身体一个激灵,默默地扯过一张干净的纸盖住图画,“你说什么?”    玉容努力维持住微笑,把话重复一遍,并补充道:“齐王府的马车已在侧门侯着。”    “齐王妃?”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迄今为止她与齐王妃就只在宝相寺说了几句话,她娘与齐王妃也不熟悉,怎么好端端的来这么一出。    玉容揣摩薛晏的意思,试问:“要不奴婢派人回了,就说小姐歇下了。”    “算了,我还是去一趟。齐王妃轻易不出府的,万一真有事情找我耽搁了就不好了。”话虽如此,薛晏还是想不出一个王妃能有什么事情是需要自己帮忙的。    “那奴婢去取小姐的斗篷。”    穿戴完毕,玉容提了个灯笼在前方引路,主仆二人行至侧门,果然见有一华盖马车,车顶四周垂下朱穗,车厢前挂着两盏红灯笼,双双写着“齐王府”三字。    充当车夫的是个青年侍卫,面容严肃不苟言笑,见二人出来只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请薛小姐上车。”    若是平时薛晏可能会使坏心眼捉弄这位看起来十分正经的侍卫,但她这一连几天心情欠佳,心里又想着齐王妃的用意,实在没闲心。她依言上车,等玉容也上来坐稳后侍卫就驾车离去。    两刻钟后,马车停在如意楼门口。门口早有人等候,倒是一个讨喜的侍卫,见到薛晏下车忙迎过去笑得很狗腿,“薛小姐可算来了,我们主人可是念叨了许久。”    齐王妃什么时候转性了?薛晏朝楼里走,暗暗向玉容使了个眼色。玉容会意,向侍卫打听,“这位大哥可知王妃找我们小姐所为何事?”    “王妃?”那侍卫如丈二的和尚,疑惑的紧,眼珠子一转似想明白了什么,又斩钉截铁地道:“是!是王妃要找小姐!不过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就是想和小姐说话谈心。”    薛晏闻言站住,伸出葱白的手指指着自己,讶然道:“你确定是我,不是别的薛小姐?”    侍卫咧开嘴笑道有几分傻气,“靖边侯府的薛小姐,我们世…是知道的,怎么可能弄错。”    薛晏狐疑地盯着侍卫,直盯得他受不住害羞的别过头,伸手引路,“薛小姐二楼请。”    这事用脚趾头想也能发觉不对劲。不过既来之则安之,薛晏按下满心疑虑,随着侍卫上到二楼,停在一间名为“博雅轩”的包厢门口。    侍卫敲门,“主子,薛小姐来了。”    薛晏听到屋内有脚步声传来,一个褐衣小厮从里面打开门,让出门口,语气三分恭敬七分惊喜,“薛小姐请进。”    王妃身边怎么会有小厮?薛晏愈发觉得此中有诈,并没有立刻抬脚进去,而是歪着脑袋朝包厢里寻觅,但被帷帐遮住,只能影影绰绰看到有个人坐在里面。    什么事情非弄得这样神秘?也罢,就看看你能耍什么花样!薛晏心里嘀咕着,进了包厢。    玉容也欲跟进去反被小厮拦下,“这位姐姐请在门口稍侯。”    “小姐!”玉容眉眼俱是警惕和不信任,上前一步抓住薛晏的胳膊,压着嗓音道,“我们还是走吧,奴婢觉得苗头不太对。”    “阿晏怎么还不进来?”    等候多时的裴玠迟迟不见薛晏过来,按捺不住绕过帷帐亲自来寻。他笑容如春风,温暖而又亲昵,“阿晏进来吧,饭菜都快凉了。”    彼时薛晏已置身屋内,小厮见势将挂在她胳膊上的玉容拖走,并贴心地把门关好。一套动作做的犹如行云流水,待薛晏反应过来时这幽闭的空间内就只剩下她与裴玠二人。    薛晏犹不死心,跑到帷帐后一探究竟,结果真得没看见齐王妃的影子,面有薄怒,“世子为什么要诓我!”    裴玠五指虚握成拳,蹭了蹭鼻尖,心虚地道:“我母妃是要寻你来着,只不过她有事情先回府了,所以留我在此等候。”    “那不知齐王妃找我有何贵干?”    裴玠摆出个“请”的姿势,“阿晏不要生气,这个我们坐下边吃边说。”    又听到“阿晏”这个称呼,薛晏下意识地蹙眉,暗道这人究竟是有意无意,他明知自己的身份怎么还称呼得这般亲近。    薛晏的不自在裴玠只当没看到,但是她斗篷都不解随时准备走人的样子却忽略不了。裴玠告诉自己婚姻大事要徐徐图之,宁可周旋时间长些也不要让阿晏憎恶自己。他笑容一转,又成了那个行事沉稳待人疏离的世子。    裴玠心思百转,薛晏想得也不少,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本就不妥,还是在这种日子,楼外大街上的甜言蜜语她可听得一清二楚。    “那个,王妃到底是有什么事情找我?”    裴玠刚拿起筷子准备给薛晏夹菜就听到这话,虽然极力安慰自己欲速则不达,心中还是很失落,“你的性子可真急躁。上元佳节能有什么事情,先吃饭吧。”    可是我已经吃过了…薛晏又想到裴玠前两日那么好性子地听自己倾诉,还宽慰自己,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未免不近人情,就拿起筷子象征性地夹了面前的几样菜吃。反正除了玉容府上也没人知道自己和裴玠吃饭,回头交代玉容一番,应该不会传出什么流言蜚语。    薛晏正算计好,面前的空碟中就多了一块鱼肉,伴随裴玠的话传入耳中,“阿晏尝尝这个糖醋鱼,味道不错的。”    “谢,谢谢世子。”这个世子今天可真反常,难道他真把自己当原主了?若真如此那薛晏也不得不佩服裴玠的痴情,不过是幼时之心意,居然能让他到现在都念念不忘。    偏偏楼下传来一道娇滴滴的女声,“顺哥可千万不要忘了我。”    又有一道粗嘎的男声,“小阿妹,我发誓一辈子也忘不得你!”    此时此景,真是…太尴尬了!好在裴玠看起来没注意到楼下二人的对白,如常用膳。薛晏暗暗松了一口气,却不知裴玠正偷望着她,温柔含笑。    一顿饭薛晏吃的食不甘味,终于等到裴玠停筷,她准备第三次开口问事情,裴玠却施然起身,走到窗边小榻上拿来一盏精致的莲花灯。    与平日里见到的粉色莲灯不同,这盏花灯的三层花瓣是由大红色的纸糊成的,艳而不俗。花瓣从底座往上颜色稍稍变浅,花蕊中端放着九根小蜡烛,外五内四摆了两圈。    看薛晏放光的眼神就知她是极喜欢这盏花灯,裴玠将花灯递到她跟前,“前几日我母妃在宝相寺看见你在哭,一直都担心你。恰好她为过节亲手做了几个花灯,就挑了一个最精致的想要送给你,让你能开心些。”    “这…是王妃亲手做的?送给我的?”    裴玠点点头。花灯是母妃亲手做的不假,也是母妃交代自己趁着上元节送给未来媳妇,他这么跟阿晏说没错。至于母妃口中的媳妇和他心目中的媳妇是否有差就不在他考虑范围了。不过为了以后的生活,裴玠又补充一句,“我母妃不善言辞,平日里也不大和人来玩,但是心地最善良不过,特别好相处。”    薛晏从裴玠手中接过花灯,爱不释手,并不怀疑他的话,反而很动容,“没想到那天只是一个照面,王妃竟还记得我,送给我这么好看的花灯,我实在是…实在是…”齐王妃于薛晏算是陌生人,就算是无意施恩,单这份心思也足以让她铭感五内。    “阿晏不必客气,我母妃是最见不得人哭了。”裴玠话语稍顿,又道,“我也不忍看阿晏再流泪。” 第34章 争论 薛晏把裴玠的话一个字一个字拆开再组合起来,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是裴玠疯了还是她的耳朵有问题?    薛晏只觉得抱在怀里的花灯太灼手,小碎步向后几步,拉开二人间的距离,含糊道:“王妃和世子都是慈悲之人。”    如此装傻充愣,裴玠知她已意会,却不愿明言。他回忆起这两天看过的话本子,心想阿晏大概是害羞。毕竟是个女孩子,就算她平日里再怎么不拘小节遇上这种事也不可能无动于衷。    追姑娘不可能一蹴而就,要循序渐进才行。裴玠点到为止,自觉退后一步,“过会儿城中会有烟花,站在这里的窗口可以看得很清楚。阿晏过来看?”    薛晏小心翼翼地观察裴玠的神色,而裴玠亦看向她。他眸色如繁星璀璨而不失温暖,薛晏心里有些害怕。那样的炽热目光她只在徐世修的眼中见到过。她复又低下头,怀中红莲灼灼,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不,不用了。最近家里门禁颇为森严,而且我亲事眼看就要定下,这样…实在不妥当。”薛晏委婉地拒绝。    裴玠大惊失色,“你要定亲了?”薛夫人不是正忙着这事么,怎么这么快就定下来了!    “嗯,出了正月就定亲。”    “这这这…”裴玠再也不能淡定,先是跑到窗户边吹了会儿风,又跑回薛晏身边,几次欲言却止。他既悔又恨,这才刚计划好准备言明心意怎么就成这样了!    裴玠这个样子薛晏哪里还不明白他的心思。只怕自己前头想得太简单了,裴玠的这一番作为可能不完全是因为原主。也怪她自己傻,裴玠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份,她怎么还能单纯地把这些反常归咎于原主小时候的桃花呢!    薛晏无意伤害裴玠,也自认为这六年来没有与他来往过切。她不知裴玠的心意从何时而起,只知自己受不起这番心意。既受不起,那便不能留一丝余地。    她把花灯放在桌上,决然道:“今日多谢世子款待,也多谢王妃的一番好意,薛晏心领,这花灯却是收不得,世子收回去吧。天色不早,薛晏先告退了。”薛晏步履极快,眨眼间便走到门口。    门外褐衣小厮与侍卫一左一右如门神般立在门口,玉容急得直转圈子却奈何不得,只能站在一旁心急如焚地等。    玉容虎视眈眈之下,那侍卫竟还有心与小厮悄声闲话,“小武,你说世子今儿是啥意思,怎么把那祖宗请来了,还诓人家说是王妃请的?刚才要不是我机智差点儿就圆不回来了。”    小武慢慢挪过去,神秘兮兮地道:“前两天世子刚问我怎么样跟心仪的姑娘道明心意而不显孟浪,我就给世子买了一整套的《锦绣良缘》,世子一边看一边做笔记,可认真了!结果今天就来这么一出,你说是啥意思。”    侍卫兴致勃然,“世子这是…看上人家了?”    “八成是。”    “哎呀呀呀!世子可算想通要娶媳妇了。诶,不对——”侍卫声音一抖,“世子可别想不开,那可是个女恶霸!”    “你小点儿声!”小武赶紧捂住侍卫的嘴巴,朝已经注意到二人窃窃私议的玉容干笑两声,“他这人有病,姐姐不要见怪。”    玉容分明听到“女恶霸”二字,他们就是在非议小姐,双手叉腰就要和二人理论,门却开了,薛晏逃也似得疾步而出。    “小姐!”玉容忙迎上去仔细打量小姐有无受伤害。薛晏不欲在此多待,抓过玉容的手就匆匆下了楼。    二位门神看得目瞪口呆,方是时,裴玠才追出来,手上还抱着红莲花灯。他见薛晏已经下了楼梯,忙吩咐侍卫,“快去把车上的灯笼取下来,换上无标记的,送薛小姐回去。”    “啊?”侍卫看得糊里糊涂脑袋还没转过弯来,世子怎么突然想起来换灯笼。直到小武看不过去狠狠踹了他一脚,他才反应过来,领命,“属下这就去办。”    裴玠怀抱花灯走到栏杆边,好在此刻饭点已过,大家都去看街上花灯,楼里没有几个人,也就没有人注意到裴玠的古怪模样。他目送薛晏上车,直到马车驶走还不愿收回视线。    “世子,现在可要回府?”小武意识到裴玠心情欠佳,依照以往的经验如果任由他这样站着他能站一晚上,遂出言小声提议。    裴玠的心情的确很糟糕。比被姑娘拒绝表白更惨的是连表白的机会都没有。他可准备了好些话等将来在见面的时候说,如今阿晏一句即将定亲把一切机会都否决了。这可如何是好!    好在他不是个轻易放弃的人,这种婚姻大事又非同小可。阿晏既还没有定亲,那就说明他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首先,他得打听打听敢要与阿晏定亲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其次,他需要换一个得力的小厮。    于是,他阴森森地对小武道:“你回府去把那整套《锦绣良缘》抄十遍!换小文来我身边伺候!” ~ 回到徐府已是子时过半,徐世修却没有丝毫睡意。他刚挨了裴珣一顿打,伤口隐约作痛却不着急寻医问药,而是走到床前从枕头下拿出一块羊脂玉。那玉石约半掌之大,已雕刻着的图案已初具雏形,可看出是一只胖乎乎的兔子。    喜欢兔子却还爱吃兔子,阿晏可真是个不寻常的姑娘!他失笑,从床头的多宝阁中拿出一个小刀,在桌边坐下,细细雕刻起手中的玉石。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身竹青色常服的徐世儒走进来。徐世修无视他,专注于雕刻玉石,像是在做一项神圣的事情。    “我看你屋子里的灯还亮着,过来看看。”徐世儒信步而来,笑道,“你大半夜不睡觉在捣鼓什么?”    徐世修没有理会他。    “如果你没有什么事的话,我有件事想问你。”徐世捷从袖中掏出了一块布条扔在桌子上,布条参差不齐,像是在衣服上撕下来的,只有手掌大小,上面赫然一个鲜艳的“防”,显然是血书。    徐世修看见布条瞳孔骤缩,低头不语。那是他从小花园离开后趁裴珣不在匆忙之中放在裴璿身上的,如今却落到他大哥的手上。    徐世儒微微叹道:“阿修,你这是做什么呢?我是你的大哥啊!”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徐世修抬头直视自己的长兄,正气凌然。    “所以你的有所为就是告诉五皇子提防我!”徐世儒冷哼一声,反手拂落桌上的一干物品。有茶杯,有带字的血布,有小刀,还有正在雕琢的玉石。    徐世修眼睁睁看着玉石掉落,裂开一道缝,恰好在兔子的脖子上,看上去就好像这只兔子被斩首了一样,很不吉利。    “大哥,就此收手吧。”他无力劝道。    徐世儒置若罔闻,撩开衣袍坐下,缓缓道:“年轻人做事难免会冲动些,大哥不会怪你的。你还小,不懂政治,大哥也不想你参与其中。等过几天我会在军中给你谋个差事,尽量让你往南边去,那边相对还算安定。出了正月后我和爹就选个良辰吉日去薛府提亲,争取今年就让你与薛晏完婚,然后你们小两口一起到南方去,什么都不要管,和和美美的过日子。等到你们回来,一切都会结束了。”    徐世修面容冷峻,寒眸盯着徐世儒一字一字问道:“大哥,先太子真得是三皇子所害吗??”也不等徐世儒回答,他又接着道:“是你从孟止那里拿到相思散给先太子下毒,后来四皇子又寻来孟止解毒,再次下毒陷害给三皇子。你和四皇子与早就认识孟止!什么兄弟情深!那不过是你们演得一出戏而已,我说的没错吧!”    徐世儒的食指在桌上一下一下扣着,微细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无限被放大,似扣在人心里,让人喘不过气。良久,他道:“没错。”    “那么接下来呢?接下来你又要给谁下毒!裴瑾还是裴璿!”徐世修越来越激动,最后抓住徐世儒的肩膀拼命晃荡,“大哥,这是犯上作乱!”    “阿修,你自幼熟读百家之言,孰不知胜者为王的道理。如果四皇子真正得手,自然是徐家神机妙算,日后必能更上一层。若不幸事情败露,那是我们棋差一招,前提是你不从中作梗。这种较量朝廷之上无时无刻都在发生,你以后见得多了也就不足为奇了。”    “大哥!先太子才是正统,你这样做和谋逆有什么区别!”    徐世儒闻言扬手打了徐世修一巴掌,“闭嘴!你知什么是正统?能登上皇位的才是正统!六十年前的正统是齐王一脉,可如今呢?裴庄年轻时候是怎样的少年英雄,如今还不是龟缩在这京中一角,兵权悉数上交,甚至连封地都不敢回!”    徐世修据理力争,“那如何一样!显宗皇帝继位是为了匡扶社稷,齐王府交权也是不愿多生干戈。他们是真正为了大夏百姓,你们却是纯粹的争权夺利。你们为达目的不惜背叛亲人挚友,无视伦理纲常,怎么能和他们那样高洁之人相提并论!”    “阿修,你莫不是读书读傻了?”徐世儒讥笑道,“你当真以为显宗皇帝是为了黎民社稷?自古为君者,有几个是高洁之人。” 第35章 事端 徐世修眼皮一跳,“你不要以为这样说我就会相信你。显宗皇帝驾崩多年,是非功过,哪里是这么容易就说清的。我现在所说是你和四皇子做的事。”    “那就没什么可说的。”徐世儒淡淡道,“如你所想,这一切都是我计划好了的。未来的局面也会依照我的计划展开,结局已定,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    “大哥,你们就非这么做不可吗?”徐世修的目光极尽失望与哀伤,“四皇子既然有意大位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地去争,这样背地里耍阴谋诡计本不是正人君子所为。”    徐世儒再次讥笑弟弟的天真,“云妃娘娘久病无宠,徐家亦不显赫,这么多年皇上根本不把四皇子放在眼里,你倒是说说他拿什么来争。”    “二皇子不过嬖人之子,还不是一样靠着军功走到今天。四皇子的处境比二皇子好太多了,二皇子能做到的,四皇子为何不可?说到底,你们也只是算计着想要坐收渔翁之利而已。天底下哪里有这么好的事情!你们既借着兄弟情义做出这样的事,彼时事情败露,你当五皇子是好惹的?薛家会无动于衷?就连乐游先生都不会轻饶了你们!”言及此处,徐世修登时顿悟一事,心下怒火中烧,朝徐世修大声喊着,“原来你们早就算计好了!你们答应我娶阿晏是想拖薛家下水,卑鄙!”    “这不好吗?”徐世儒似乎觉得弟弟的反应很奇怪,“你喜欢薛晏,而四皇子需要薛家的权势,这桩婚事一举两得。薛氏父子和五皇子再亲近,也终究是隔了一层,哪里比得上儿女亲家。”    “不,不行的……”徐世修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面,绝望地低喃,“薛家人秉性忠烈,宁折不弯,他们即使死也决不会和你们同流合污。”    “果真如此,那也只能让他们折了。”徐世儒毫不在意地说着,语调突变严厉,“不过我警告你,这几天你给我安安分分地在家呆着,要是妄图去告状,那就不要怪做哥哥的不讲兄弟情分。”    徐世修失魂落魄地笑了两声,“真是可笑呀,你这种人居然也将兄弟情份。”    徐世儒哼了一声,起身绕开他准备离去。    “大哥!”徐世修抿了抿嘴唇,问道,“孟止……究竟是哪里的人?他为什么会有来自秦国的毒.药?”    “孟止啊……”徐世儒停下了认真想了想,“他是毒医,什么毒.药配不出来。你不要多想。早些休息吧。”    屋门打开又关上,徐世修呆呆地站在桌前半晌,忽然跪下来,捡起还未雕琢完工、被摔出裂痕的玉石,紧紧地握在手里,放在心口上。    他无声地哭起来。    原来这么多年的手足情深都是假的,那究竟还有什么是真的?他恍惚间想起当年松鹤书院的那场大火之后,他们四个人一起跪在太傅府的院子里,说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话。明明才七年而已,话就做不得数了。    还有阿晏,他的小青梅。四皇子与大哥做出这样的事,他如何还能昧着良心继续这桩婚事!可是他是那么喜欢阿晏,又如何能抛弃她!    房间里渐渐传出断续的呜咽声。 ~ “小姐!小姐!你快醒醒!”    薛晏睁开惺忪的睡眼,就看到玉容焦急地叫自己。她张开嘴,声音喑哑,“怎么了?”    “小姐,你快去看看吧。侯爷下朝回来后就命人绑了世子吊在英华院的树上打,小姐赶紧去劝劝。”    这话惊得薛晏睡意全无,掀开被子边穿衣服边问,“可知因为什么?”    “那传话的婆子说得慌慌张张,奴婢也不甚清楚。”    “都绑到树上了,这得是多大的祸呀!”薛晏匆匆穿好衣裳,用清水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就赶去英华院。    英华院外围了许多仆役,远远见薛晏赶来都让开一条道。    薛缨是靖边侯府世子,这些人这样明目张胆的围看成何体统”。薛晏不由气结。    “都围在这里做什么,不用去做事吗!”薛晏冷眼一扫,那些好事的婆子小厮瞬间皆一哄而散。    “你说不说实话!昨晚到底去哪里了!”这是薛铭气急败坏的声音,其中还夹杂着长鞭破空之声。    薛缨的嚎叫隔着大半个都能听到,“爹!爹!你别打了!我真的只是去送朋友回家了!啊啊啊!我哪里都没去啊!爹!爹!疼疼疼啊啊啊啊!”    薛晏扯了扯玉容的袖子,“我娘去哪儿了?”    玉容听出了话外之音,老实地道:“听说这鞭子就是夫人给的。”    天呐,阿缨究竟是犯了什么事?    薛晏推开门,就见薛缨被一根粗麻绳捆住双手,麻绳的另一端系在树枝上,整个人离地吊在半空,济楚的衣裳被鞭子打出几道裂痕。薛铭身着朝服手持九节鞭叉腰而站,纵然背对自己薛晏亦能感到那澎湃的煞气扑面而来。    薛铭听到动静回过头来,在薛晏没开口求情之前抢先道:“你不要说话,回自己院子里去,要不然我连你一起收拾!” 还带连坐的?!    对上薛缨充满希冀与祈求的目光,薛晏大义凛然朝前迈了一步,满脸堆笑道:“爹,别生气别生气。有话好好说,生气多伤身呀。”    薛铭瞪了女儿一眼,不去理会她的嬉皮笑脸,手中鞭子一扬,抽到地上溅起尘土飞扬,朝薛缨厉色道:“你这孽障,到底说是不说!”    “爹,我都说了我真的就送了个朋友回家而已,别的地方哪里也没去!”    “什么朋友要去送一整夜?姓甚名谁?家住哪里?”    薛缨却缄口不言。    薛铭怒火更甚,扬鞭就要落下,薛晏连上前两步抱住薛铭的胳膊,劝道:“爹您别打了,消消气。您想问什么我来问,可别再动手了!”    薛铭当然不依,怎奈薛晏抱得结实,他几下都没挣开钳制。    这时大门再次被推开,老管家探出个脑袋,道:“侯爷,京兆尹衙门来人了。”    “京兆尹?”薛铭注意被转移去,皱起眉头想了一下,收起鞭子,薛晏却还犹自抱住他胳膊不松手。薛铭没好气地道:“还不松手,没看见我有事吗!”    薛晏忙笑眯眯地松开薛铭的胳膊站好。    薛铭道:“你不要高兴太早,等我回来要是问不出来,你就去祠堂思过吧。”    薛晏拍着胸膛保证,“爹爹放心,我一定问出来实话。”    薛铭刚走,薛晏就跑到树下解开麻绳,薛缨顺着树干就滑坐到地上。薛晏也跟着在身边坐下,关切地问道:“伤怎么样?要不要上药?”    薛缨摆摆手,道:“别了,要是爹知道了又得打我。”    “你昨天又惹什么幺蛾子,都气得爹抽鞭子了?”    “这哪里是我惹得,分明阿璿他们几个!”薛缨越说越委屈,“我在街上就和他们分开了,谁知道他们去青楼喝花酒,还喝大了,阿璿和阿珣哥连早朝都误了。结果爹以为我也去喝了,回来就把我绑了抽成这样。”    “等会儿等会儿!”薛晏捅了薛缨一下,大声道,“你说他们仨去青楼喝花酒?徐二哥也去啦?”    “他去没去我不知道,我也是刚才爹打我的时候听他絮叨了一耳朵。反正阿璿他哥俩是天亮了才醉醺醺的回宫。”    他们都去了,徐世修还能跑!“这个混蛋!”薛晏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    薛缨听得含混不清,还以为薛晏骂得是裴璿裴珣,赞同道:“对呀,一帮子混蛋,他们逛青楼喝花酒却要我跟着挨打。天理何在!”    “那你昨晚到底是去哪里了?”    薛缨害羞笑道:“我…送程三小姐回家了?”    “程三小姐?”薛晏思索一番,“程月?”    薛缨应了一声,“她在街上遇到点麻烦,我就护送她回去了。可这事儿怎么好跟爹交代,也就只能受他一顿打。”    “那我刚才怎么听爹说你彻夜未归?”    “是这么回事,不过你可别跟别人说。”薛缨解释道,“我本来送她到家就回来了,可是想着她进家门时遇到个丫鬟刁难,怕再有什么误会,我就又返回去瞧了瞧,果然就出事儿了。”    “什么事儿?”    薛缨目光不自在的躲闪,“这你就别问了。反正我见她有难就暗地里帮了一把,然后就耽搁到大天亮。谁知道回来就挨了这样一顿打!”    薛晏闻言拧着他的耳朵,“你跟我说老实话,是不是看上程月了?”    “瞎说!”薛缨拍掉薛晏的手,迅速转移话题,“别光说话,我还没问你呢。你不是说身体不舒服吗,怎么我头次回家的时候没见你在?”    这回换薛晏不自在了。昨天的事实在难以启齿,如何也不能实话实说,便半真半假地道:“前几天去宝相寺的时候碰见了齐王妃,聊了几句比较投缘。昨儿个她做了盏花灯要送我,然后就去放花灯了。”    薛缨明显不信,“我怎么觉得你认错人了呢?齐王妃什么时候这么热情了。”    薛晏正不知如何辩解,就见玉容忙不迭跑进来,慌张喊道:“小姐,不好啦!京兆尹衙门来了几个差役要抓你下牢!”    “什么!” 第36章 审案 薛缨强撑着伤体陪薛晏来到正厅。薛铭坐于上首,厅下四个皂衣衙役压刀而立,听到动静都微微侧身看过来。    为首的衙役看着是个老实本分的青年,见薛晏入了厅堂,抱拳不卑不亢地道:“薛小姐,昨夜松鹤书院发生一起命案,造成一死一失踪。现场有些证据和薛小姐有些关联,请薛小姐随我等到府衙走一趟。”    薛缨眼睛睁得大大的,嚷道:“我们阿晏怎么会和命案扯上关系?你们休要血口喷人。”    薛铭起身走过来压下嚷叫的儿子,随后看向薛晏,温和的声调带着几许急切,“晏晏不要害怕,你就去和张大人说清楚,昨天晚上你不舒服哪里也没有去,满院子的丫鬟都能给你作证。没事的。”    薛晏却不在意这个,左右她没杀过人,根本犯不着担心。只是松鹤书院住着的除了夫子,还有一个燕国贵妃,薛晏这几日思来想去总觉得那日温兰太过反常。温兰本性寡淡,听她所言似乎很早就通过自己的字迹认出了自己,为何会突然道破一切。再次回忆那日温兰形容,倒像是在交代什么。    薛晏唯恐温兰出事,问那衙役,“敢问松鹤书院是何人遇害?”    “失踪的是一位女夫子,人称韩夫人。死的是她的身边的丫鬟,叫蝴蝶。”    温兰失踪了。薛晏的第一反应就是自己的那位好父皇派人抓了她。难道是温兰早就预料到此事才会坦白一切?    薛晏满腹疑问之际,青年衙役再次抱拳道:“薛小姐请吧。”    “等一下等一下。”薛缨说话的工夫把薛晏拉到正厅一角,虽然此时他的形迹十分可疑,却顾不得这么多,悄声问道:“你给我说实话,昨晚你真的去见齐王妃?”    当然没有。可薛晏要是说她见得是裴玠,说不清道不明的只怕不消半个时辰整个盛华城都会传遍风月之事。她见薛缨面色焦急,亦低声宽慰道:“反正我没有去松鹤书院,清者自清,你不必忧怀。”    “你说的这叫什么话!”薛缨有些不悦,薛晏却不再听,转身走了,气得他把牙咬得咯吱作响。自己的亲姐姐惹上官司他怎么能无动于衷,也不知到了衙门里阿晏能不能应付。于是他心中暗暗决定要去齐王府请王妃作证以防万一。    薛铭又交代了几句“放心”、“勿怕”之类的话,薛晏便带着一肚子心思随着衙役们去了京兆尹衙门。    到了衙门,依例升堂。衙门口挤满了看热闹的平民百姓,由于薛晏常年混迹市井坊间,很快便有人认出了堂下所跪女子的身份,就在门口小声议论。    “那不是薛家小姐么,怎么惹上人命官司了?”    “这有什么稀奇的,像这种官家子弟谁手里没个把命案。”    “听说死得是松鹤书院的先生,薛家姐弟不都是在那里念书的?”    “啧啧啧,真是丧尽天良,连自己的先生都杀!”    “不应该呀,我看这薛家小姐混是混,心眼儿却不坏。”    “这倒也是,这么多年瞧下来也没见她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是事儿。”    衙内京兆尹张大人落座,惊堂木一拍,肃然道:“肃静。”顷刻间衙门内外鸦雀无声。    堂下除了跪着的薛晏,还躺着一具女尸,用白布盖着只露出一个头。张大人依例问了薛晏的姓名来历后,惊堂木再拍,问薛晏:“你可识得此女?”    薛晏早在入衙之时就认出来了,道:“回大人,民女识得,她是松鹤书院韩夫人身边的丫鬟,名叫蝴蝶。”    张大人嗯了一声,挥挥衣袖,即刻有一衙役端着托盘走到堂下。薛晏往托盘内一瞟,看见了一个小金元宝和一条沾血的白手帕。手帕叠的四四方方,最上面赫然绣着一个“晏”字,字的旁边还绣了一株萱草,黄花绿茎,已经沾染血污。    “你可识得此手帕?”    “这…这是我的。”    萱草意喻忘忧,是林氏特意选的花样,不过薛晏自己不善女红,这些手帕上的萱草都是林氏亲手绣上的,薛晏一直带在身上,自是识得。可是林氏为防手帕遗失徒生事端,帕子上就只绣了花没有名字。眼前这条手帕是怎么回事,不仅带着她的名字还被丢在案发现场?    不等薛晏捋清思路,张大人又问:“那本官再问你,昨夜戌正,你在什么地方?”    “戌正时,我正在…“薛晏心里算了下时辰,发觉那时她正在如意楼吃饭。    这可不好办了,若实话实说,张大人势必会去齐王府询问裴玠,这阵仗根本瞒不住,到时候洗清嫌疑她又该怎么跟徐世修解释这件事。若说在家中,院子里那么多人看着自己出去,就算昨晚回来她挨个儿敲打严命众人忘记此事,可张大人有心一问就能问出来,而且这样一来自己特意隐瞒行踪的行为就尤为可疑。    “我出门看花灯了。”她随意编了个理由。    “可有人证?”    薛晏想了想,“我自己偷偷溜出去的,当然没有人证。不过我在大街上转悠那么久肯定能有人认出来我,大人若是真要找人证不妨去大街上问问?”    “放肆!”张大人听出薛晏话中揶揄,三拍惊堂木,厉声道,“公堂之上,岂容你胡搅蛮缠!”    “大人,证人可是真不好找。可我昨天不到戌末就回来了,大人不信可以去问我家门房。”    从靖边侯府到松鹤书院要走将近一个时辰,如果人是薛晏所杀她根本无法这么快回府。    张大人也知道这点,却并不完全相信薛晏的话,“门房毕竟是薛家下人,自然维护主家利益,其言不足为证词。你且想想,还有无其他人证?”    这么多年张大人也了解薛晏,就像门口老百姓议论的那样,她人比较顽,却没有什么坏心眼。要是说她逮了谁家的鸡鸭烤了吃张大人还比较认可,若说杀人却是万万不信的。但现在没有人证,物证就指向薛晏是凶手,薛晏是靖边侯府的小姐,靖边侯在朝中又是如日中天,这样一连串想下来张大人也是万分为难。    没有人证,薛晏只能自证清白。她把目光重新投向托盘的另一物证,“大人,敢问这金元宝也是物证?”    这也不是什么机密,张大人就如实说了,“案发现场死者手里就拿着这个金元宝,而你的手帕就散落在一旁。对此,你有什么要解释的?”    薛晏目光透过两样物证定在衙内的一根漆红圆柱底,半晌视线又落在金元宝上,最后看向审案的张大人。她终于想明白了个中因由。    薛晏算了算,她统共去过温兰住处两次,最近的就是在初九,这条手帕应当是那时无意落下。如果说温兰当时察觉出危险才把真相都透露出来,那么一切都能解释得通。手帕上的字是温兰绣的,故意留在现场成为证据,而蝴蝶手里拿着金元宝亦是可疑,因此金元宝也会成为呈堂证供。她知道温兰是燕国贵妃,而燕国多金矿,所以她看见金元宝势必会想到温兰是为燕国人所掳。至于手帕,应该要把她牵扯进来,确保她能看到这条暗讯。    这倒真是让薛晏发现了其中机密,只是温兰千算万算没有算到自己遇害时薛晏正因不可明言的理由流连府外,也就造成了她在堂上有口难辩。不过薛晏还是不明白温兰这样做的用意是什么。    是自己要去救她?可初九那天她完全可以直接向自己求救。如若不然,她又为何这样大费周章的告知自己?    薛晏百思不得其解。    这时堂后绕进来一个老爷子,在张大人耳边嘀咕几句。张大人闻言深深看了薛晏一眼,宣布暂且休堂,自己跟着老爷子走了。    薛晏正好趁此机会理清头绪。    首先可以确定的是温兰是被燕国来人抓走。    其次,抓温兰的人不会是父皇,即使看起来他是最有理由这样做的。仔细想来,温兰费劲心思瞒了自己这么久,怕的就是自己知道真相后回大燕拼个鱼死网破,如果是父皇派人刺杀,她此时坦白对她百害而无一利。    再次,温兰早就料到今日之事。现在的情况是温兰意图求救,还瞒着自己行凶者的身份。她为什么要隐瞒?    这样一列举事情就变得更加复杂了,看来南下是势在必行。想到这里,薛晏拧起眉头,时过境迁,她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大兴城里的人。 第37章 光明 张大人此去有些久,门口看热闹的百姓仍迟迟不肯散去,并津津有味地谈论这起案件。    薛晏一开始还饶有兴致听上一两句,可张大人始终不见踪迹,她一直跪在寒冰一般的地板上,膝盖以下又冷又酸。就在她忍不住快要怒砸京兆尹衙门之时,张大人才姗姗来迟。    张大人看薛晏的目光更加怪异,再次拍响惊堂木,大声道:“此案证据不足,先行将人犯羁押,稍后审理。”    站在最前方的两名衙役得令过来押解薛晏入牢。薛晏不知张大人此去发生了什么事,一回来就要关自己,她不服气,推开衙役挣扎着站起来,驳道:“张大人,即是证据不足就该放我回家,为什么要关我?”    张大人道:“你是此案最大的嫌疑人,当然要严加看管。你若真是清白无辜,本官自会还你一个公道。”    虽说是羁押,但薛晏身份不比一般侯府千金,张大人为着薛铭并没有真的将她下狱,而是把她关进后衙一间厢房,门口六个衙役严加看管。    厢房内桌椅板凳一应俱全,还烧着炭盆,比起昏暗湿冷的牢房堪称人间天堂。如果忽略门口的六个衙役。    这种待遇虽不差,可终究顶着一个嫌疑犯的帽子。薛晏既盼着张大人能寻出蛛丝马迹证明此事是他人所为,又害怕证据指向燕人再挑起争端。她思来想去也没得出个缘法,眼皮倒是越来越沉,最后歪在床上沉沉睡去。 ~ 齐王府门前,愁眉苦脸的小武在两尊石狮子像之间来回转悠,嘴里还不住嘟囔着“这叫什么事”。忽闻一阵得得马蹄声,小武忙看过去,就见世子单骑而至。    见裴玠翻身下马,小武伶俐地上前接住缰绳,这时裴玠整好衣冠,问道:“薛小姐可回家了?”    小武心里哀嚎一声,老实答道:“奴才刚从衙门回来。京兆尹张大人把薛小姐关进大牢了!”    裴玠的目光如仞射向小武,“怎么回事?你没等到惠安公主派去的人?”    “等是等到了,奴才不仅等到了惠安公主派去的人,还等到了王妃身边的田嬷嬷。田嬷嬷也是奉命去作证的,两拨人正好撞在一起见到张大人,奴才谁都没法子拦。”小武苦着一张脸交代。    “田嬷嬷去作什么证?”    “奴才回来一打听才知道,靖边侯世子不知哪里听来昨天王妃邀薛小姐赏灯,一早就过来求王妃帮忙作证救薛小姐。”    裴玠大感不妙。此事他本欲过几日寻个合适的由头告诉父母,故而听说薛晏惹上官司之后没有亲自出面,而是入宫求了惠安公主帮忙,哪想到还是无可避免地捅到齐王妃处。齐王妃能使田嬷嬷去府衙想必对昨晚的事情知道了大概,只怕回府后有得是疾风骤雨闪电交加。只想想裴玠的太阳穴就突突地跳。    “现在我母妃是什么反应?”    “王妃命人传话说让世子一回来就去见她。”    他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    裴玠挥退小武,敛正身姿,如劲松伟岸,亦如寒梅傲然。他迈着不急不缓的步子往府中走,在抬脚跨入门槛时,他昂首看了一眼门楣上高悬的“敕造齐王府”的门匾,唇边浮起一抹淡的几乎看不出来却极为讽刺的笑容。    这是显宗皇帝的御笔亲书,是于臣子的无上荣宠,齐王府却从来不需要。于齐王府而言,这块门匾是耻辱、枷锁,是府中三代人挥之不去的噩梦。    进入正厅,入目是齐王妃支手托首斜歪在一张榻上,眉宇间萦绕着化不开的郁郁之气。    裴玠解下披风递与丫鬟,走到榻前三步远的位置站定,躬身道:“孩儿给娘请安。”    齐王妃漠然置之,就像根本没有听到裴玠的问候一样。她不做声,裴玠也不敢起身。就这样僵持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齐王妃终是叹了口气,“起来吧。”    裴玠这才直起腰板。    齐王妃摆摆衣袖,屋内一众丫鬟会意都默默退下去。四下无人,齐王妃端起手边一杯清茶,另一只手拿着茶盖拨弄茶沫,目光却落在长身鹤立的儿子身上。    玠儿是她的独子,也是齐王府唯一的血脉,从小就聪颖过人,无论是学问还是武功,都是这一辈中的佼佼者。可他既托生在齐王府,就注定不能太过优秀,纵使有经天纬地之才,将来也只能像他父王一样做个富贵闲王罢了。既然如此,现在又何必徒惹猜疑嫌隙。    齐王妃心里一阵酸软,却不得不硬下心肠,把茶杯往裴玠脚下一摔,狠心道:“你跟娘说清楚,你昨天晚上是不是去见薛晏了?”    “是。”    “那天在宝相寺你借口去给我拿披风去了那么久,是不是也去见她了?”    “是。”    虽早就猜的八九不离十,可真听裴玠亲口承认齐王妃还是气得身子止不住发颤,“好!真是我的儿子!你说,你们是不是早就好上?”    裴玠忙解释道:“不是这样的,是孩儿心悦于她,从来未有不轨之行为。”    “糊涂!”齐王妃霍然站起来,扬手就要打下去,可看着儿子决然无畏的脸庞,她怎么也下不去手。她闭了闭眼,扬起的手徐徐垂下,语气却凌厉至极,“靖边侯自幼是皇上伴读,现在是连襟,从来都是恩宠无上权利滔天。这样的人家我们躲都躲不及,你怎么敢生出这样的心思!”    “娘请听孩儿一言。”裴玠无视溅满茶渍的地面直接跪下去,目光坚毅地看向母亲,“这六十年来无论祖父还是父王明明胸怀沟壑却甘愿一生闲云野鹤放逐山水,为的不过是保全惠宗这一支的血脉。正因为如此,齐王府在朝中卑微蛰伏了整整六十年,任何政务从不插手,平日里结交的也都是江湖义士山野闲人,言行举止不敢越雷池半步。人人都说齐王府众人活的平庸,殊不知我们只想明哲保身而已。”    齐王妃沉吟良久,才轻轻叹道:“你既都明晰,又何苦来哉。”    “娘,原本孩儿也这样想。世人皆汲汲于富贵权欲,我们就这样平平淡淡的活着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可自从先太子出事以后,孩儿就再也受不了这种看似平淡实则苟延残喘的日子!娘,初一入宫觐见的时候您也在场,太皇太后拉着二皇子的手,说他文通武达盖世之豪杰,说他是小辈中秉性最像显宗皇帝的孩子。如今世人皆知显宗皇帝天纵圣明,又有几人记得先祖惠宗也曾横刀立马为大夏开疆扩土!”    话音未落,门口传来一声极尽无奈的叹息。    “惠宗皇帝并不逊于显宗,只可惜天妒英才。他大业未成,早已是史书上一个冷冰冰的标识,已经没几个人愿意提起来。”    齐王裴庄刚过而立,长相俊雅,十分符合世人眼中裴氏子弟的温润君子模样。他着了一件绣着“鹤鸣九皋”的玄色棉衫,行动间衣上白鹤振翅欲飞。    “王爷…”    “父王!”    裴庄在儿子面前站定,胸腔中刻骨的抑郁与哀戚似要喷薄而出。他气息不稳,声音也有些颤抖,“我儿想说什么?”    裴玠正色道:“父王,齐王府沉寂的够久了。祖父与您终其一生都活在‘避嫌’二字之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儿子不愿意继续避嫌了。自先太子亡后,朝局几次动荡,内政不修边界不平。身为裴氏儿郎,我想堂堂正正的站出来,像裴瑾一样建功立业。我想让世人看看,惠宗皇帝的后人是顶天立地的汉子,不是孬种!”    “可是这谈何容易!”裴庄心有戚戚,“我也是裴氏儿郎,何尝不想保家卫国血洒疆场。可是当十七年前的青州之战爆发后我也只能窝在齐王府一角喝个酩酊大醉,甚至于连句抒怀的诗词都不可写。何也?不过是想留着一条命而已。儿啊,苟延残喘又如何,人活着才能代代相传,惠宗一脉不可绝呀!”    “父王可知真正该传承不可绝的是什么?不是性命,是品格。于国,以民为本;于民,以德为本;于室,以和为本;于邻,以睦为本。这是惠宗皇帝的《戒嗣书》,父王不会不记得。”    裴庄眉睫颤了两下,眸光有些许湿润。    见父亲有些动容,裴玠大为兴奋,接着道:“这样的品格压抑在骨髓里,一代两代会记得,三代四代说不准就会遗忘,等到五六七八代之后只怕早就灰飞烟灭了!父王,纵使君王猜忌又如何,齐王府不涉朝政,不掌实权,只是在战时于军中求得一席之位,哪怕是死,也是死得其所。”    裴庄一颗心犹如烈焰刮杂,他并不畏惧死亡,可死得其所比苟延残喘的活着更要艰难。他紧闭双眼,定了定神,再睁眼时眸中已是一片澄澈宁静,“当年名动天下的长宁公主未必不是这么想的,可如今早就化为一抔黄土,何来死得其所。人心易变,你现在可以大义凛然地说出这样一番话,等到你真正尝过了权力的滋味,恐怕便再也放不下了。与其那时候同室操戈遗祸万民,倒不如这样继续下去。”    裴玠还欲辩解,齐王妃却顺势截过来话,“玠儿,你父王说得不错,无权方得无欲。你不要再胡想瞎想了,如今你父王走过的路就是你今后要走的,那个薛晏你趁早和她断了,省得惹人平白猜疑。”    “娘,这二者并无关系。我喜欢她,我想娶她做我的世子妃。就算避嫌,大不了以后回封地离了这是非便是!”裴玠努力说服父母,也在说服自己。    之所以有了建功立业的念头,除了骨子里那份裴氏儿郎的森森傲然,薛晏占了很大一方面原因。薛家深处权利中央不是那么轻易能抽身,他若想要娶她就必须一步步走到她的世界里去。至少现在看来,五皇子裴璿是个淳善之人,裴玠愿意搏上一搏,为他与薛晏搏个未来,也为齐王府搏出一片光明。    可是他并没有说服他的父母。    “不可。”裴庄毅然道,“你的世子妃就算出身侯门世家,也得是无权无势只有虚爵的人家。如你母亲所言,薛家势力显赫,你想都不要想了。”    “父王…”    “无需多言,说了这些话我也累了,你退下吧。”    裴玠嘴角微翕,最终应下一个“是”字。    第38章 南下 薛晏并没有在衙门里关太久,还没等她睡醒一觉就被她爹娘接走了。    林氏听说女儿被羁押,当下就坐不住,和薛铭一道去了京兆尹衙门。张大人面对这两尊大神,捂着一颗颤颤巍巍跳动的心脏把证物呈上,林氏只一眼就瞧出了异常。    手帕上的字和林氏所绣萱草根本不是同一种针法,而薛晏不善女红,准确地说是根本不会,这字就是别人绣上的。林氏向张大人提出自己的疑问,张大人立即着手查办。不多时衙役便找来了一位资深绣娘。绣娘十分认同林氏的观点,并表示绣迹很新,应当是近几日刚绣上的。    这样一来这指证薛晏的证据就变成了陷害薛晏的证据。虽然薛晏还是没有完全脱离嫌疑,但架不住薛铭在一旁磨刀霍霍,只好松口放人。    薛晏对于这一系列的事情一无所知,她现在满心纠结的是该怎么开口去燕国。她算了算自己最近的时间,就算要动身也得等定亲之后。如果能借着未婚夫妻培养感情的名义和徐世修一道南下是最好的,关键是她该怎么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徐世修。他们将来会成为最亲密无间的夫妻,她不能再这样隐瞒下去,哪怕说出来徐世修不相信也好过将来有一天二人因为这件事情生嫌隙。    薛晏对未来设想的很好。等到她与徐世修成亲之后她就要收敛性情,安心在家中相夫教子。    相夫、教子。教她与徐世修的孩子。    每每想到这样的场景,薛晏就迫不及待的想要见到徐世修,向他倾诉一腔柔情蜜意。这样见天儿想着想着,薛晏终于发现了不对劲——她已经好久没有见到徐世修了。    十六那天薛晏自衙门释放,当天裴璿就顶着一身被鸡毛掸子打过的伤前来慰问,没道理徐世修没听说此事,而且接下来一连好几天徐府都没有动静,委实不寻常。    薛晏再也坐不住了,即刻命人备了马车准备去徐府一探究竟,不曾想还没出屋门,薛缨就怒气冲冲地撞进来。    “这么大的火气,谁招你了?”    薛缨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一饮而尽,又把茶杯重重摔在桌子上,愤愤地道:“气死我了!怎么会有这样的朋友!出去玩都不叫上兄弟们!”    “去青楼还拉帮结伙,这有点儿不合适吧。”    裴璿十六那天来薛府的时候薛晏特意问了他的伤势,三两句就把青楼事件的始末套了出来。得知徐世修是那么的洁身自好忠贞不渝,薛晏心里美滋滋地,觉得老天爷真是待她不薄,不仅让她能重活一世还顺带入手一个这么好的未婚夫。    有了徐世修做对比,其余三人的行为就显得十分没有操守。尤其是薛缨,在听裴璿描述了水之湄的纸醉金迷之后还大呼可惜没有去成。薛晏笑他非得把挨打的罪名落实才甘心,时不时的借此揶揄几句。    要是以前薛缨定然会还嘴,今日却是无动于衷,只慢慢解释道:“如果只是去青楼就好了。阿修现在都不知道在哪里,徐大哥只说他出门游历去了。真是可恶,连个招呼都不打一声不响地就走了,等他回来一定要好好教训他!”    “徐二哥离京啦?什么时候的事儿?”薛晏连忙拖过凳子坐在薛缨身边,着急问道。    “都走好几天了,我也是今天去找他玩得时候听徐府门房的人说的。”    没几天就出正月了,他们两个眼看就要定亲,徐世修怎么会在离开京城出门游历?薛晏本能感到此事有异,她必须得去徐家走一趟问个清楚。    “晏晏。”    林氏异常温柔的声音传入耳中,薛晏薛晏忙起身行礼。林氏一手托住一个孩子的手臂,笑道:“不用行礼了,都起来。”    “阿缨,”林氏轻拍着薛缨的手,形容疲惫,“我有些话要和姐姐说,你先回去吧。”    薛缨此番来找薛晏除了抱怨一下不仗义的兄弟也没其他的事,听林氏这样说也不敢耽搁她们谈话,依言退下。    林氏携着薛晏的手落座,看着眼前娉娉袅袅的小女儿,再想到即将要说的话,心中便如同滴血般痛苦。她的手温柔抚过女儿的眉梢,将鬓间碎发别到耳后,慨叹一句,“我的晏晏当年出生的时候还是个小猫一般大小的孩子,皱皱巴巴的。没想到一转眼十多年过去,你也长成个大姑娘了,还是个漂亮的大姑娘。”    薛晏把头靠在林氏的膝盖上,撒娇似得道:“晏晏就是长得再大也还是娘的女儿呀!”    林氏没有接话,如玉笋般的手若有似无拨弄着薛晏如瀑垂下的长发,许久之后方轻声道:“我听下人说你令人套了马车准备出去,这是要去哪里?”    “我,我想去徐府。”薛晏坐直身体,小脸微红。    “徐府没有女儿,只有一个徐家二公子与你年岁相当。你们都大了,虽然自小玩得好,却也不该再像小时候那般毫无顾忌,以后就不要随便去徐家了。”    “可是,可是我和徐二哥马上就要定亲了……”    林氏面不改色,“傻孩子,又说胡话呢!什么定亲,就这样大大咧咧说出来也不怕人家误会,没得坏你名声。”    薛晏听着不对劲,似乎林氏不知道定亲一事,忙道:“娘,你和爹不是都和我说等到出了正月就让我和徐二哥定亲。”    “没有这回事。”林氏语气决绝,“从来都没有定亲这回事。肯定是你听岔了。”    “娘!”    “晏晏放心,爹和娘一定会为你选一门极好的亲事。”林氏捏了捏薛晏软嫩的脸蛋,一如薛晏小的时候,“好了,你安心在家休息,什么都不要管了。”    “娘!”薛晏抓住林氏的手,神色慌乱,“不是这样的,你说过的,你和爹明明说过!娘,发生什么事了?你为什么出尔反尔?”    林氏深知薛晏的脾气,定然要追根究底才肯罢休。可是她又该如何开口说!自从女儿知晓了婚事,几乎是掰着手指头过日子。女儿那么盼望着这门亲事,可见是极喜欢徐世修的。可是如果徐世修对女儿无意,这桩婚事就算促成了女儿也不会幸福。晏晏是她的掌上明珠,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女儿往火坑里跳。    “娘,你快告诉我呀!”薛晏知道已经明白她的亲事一定出现了变故,而这变故一定和徐世修的突然离京有关。她此生第一次感到手足无措,她紧紧抓住林氏的手指,面容惨白,“阿缨告诉我徐二哥离京了,是不是和婚事有关?”    林氏思索着该怎么委婉地将这则坏消息告诉女儿,薛晏却没有耐心,再三催问。林氏反握住薛晏的手,触手的冰凉仿佛是来自她内心深处的温度,“晏晏,是娘不好,没有问清楚就匆忙做了决定。”    薛晏怔怔看着母亲,母亲的面容是那么祥和,说出的话却比此刻严寒的天气还要冷上三分,“三日前,徐二公子来找过你父亲,他说这桩婚事并不是他愿意的,是他的大哥大嫂瞒着他去求了你舅母上门说亲。他对你并无半分男女之情,他当阿缨是兄弟,当你是妹妹。”    “不,不,不!”这变故来得太突然,薛晏慌乱中泪盈于睫,不住地摇头。根本不是这样的,徐二哥说过青梅竹马一辈子也不分开!    “他不会这么说的,娘骗我!他不可能这么说的!”轻盈的眼睫承受不住这沉重的泪水,沿着薛晏娇艳的脸庞划下两行泪,滴在地板上,如大珠小珠落玉盘。薛晏抽泣着道:“一定是出事了!他不会无缘无故的悔婚,也不会连招呼都不打就擅自离京!我一定要找到他问个清楚!”    “问清楚了又能怎么样?事到如今原因已经不重要了,你父亲现在特别生气,险些和徐家闹翻。如果你再闹下去只会更加难堪。”    “娘,徐二哥也是在你跟前长大的,你不会不知道他的为人。他是清明君子,最重承诺。他说过会娶我的,如今这样一定是有苦衷,不然他不会无故离京。我总要查个水落石出才能甘心。”    “晏晏!”林氏眼疾手快抓住欲往外跑的薛晏,把她抱在怀里像哄婴儿那样哄着,“好孩子,你听娘说。不管他是不是真得有苦衷,他既然已经像你父亲言明无意结亲,这事就这么罢了。你这样冲动之下只会闹得满城风雨,以后你还怎么结亲!晏晏,你还小,婚事可以慢慢挑。吃一堑长一智,爹娘以后定然会给你择一好夫婿的。你听话好不好?”    听着林氏柔柔的语调,薛晏渐渐卸了挣扎的力道,伏在林氏的肩膀上默默流泪。    不好,一点都不好!她心道。徐世修是她两世为人唯一放在心里的人,她只想嫁给他。她一定要弄清楚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一定要找到徐世修问明白他的心意。    有钱能使鬼推磨,薛晏散了几百两银子终于打听到徐世修的行踪,南城门守卫的士卒说他在三日前的傍晚自此经过往城外而去,并不见他回来。而对于他为什么离京,徐府却是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不管怎样大致的方向是有了。徐世修南下而去,而燕国也在南方。薛晏临窗站在风口吹了一整晚的风,决意南下,为了结前世今生的种种纠葛而南下。    次日清晨,天还蒙蒙亮,薛晏收拾了一个小包袱并留下一封书信给家人,自己悄悄打马南向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大规模明目张胆的虐心片段告一段落,明天换地图~被压制这么久的世子终于要迎来事业与爱情的巅峰啦! 第39章 请客 利箭破空,深深射入马腹。    马儿吃痛立起前蹄,尖锐的嘶鸣响彻旷野。马上的白袍少年控制不住缰绳,被掀下去,滚落在混杂着雪泥与草根的地上,白色的衣衫瞬间被染成泥褐色。    少年白皙的脸颊溅上了泥点,却依然不减其仙姿玉貌。再仔细看这少年长相阴柔,个子也不高,倒像是个姑娘。    这少年正是女扮男装一路南下的薛晏。    薛晏就地一翻起身,自马鞍下抽出佩剑,周围就已围了一圈蒙面人。她持剑指向蒙面人中唯一以白纱掩面的刺客,冷笑三声,“五天打了七场,这位姑娘挺有毅力的呀!”    那白面刺客身量不足,白纱只遮了半张脸,露出来一对柳叶弯眉和水洗过一般的明眸。在第一次见面时薛晏就认出来这是个女子,而且是个年轻的少女。    少女如闲庭信步一般从外围走到包围圈里,其余蒙面人都自觉让出了一条道。    “应该说薛姑娘武功超凡,令我等自惭形愧。”少女声音响亮,中气十足。    “行了,都打了这么久大家也别扯了。说吧,你为什么刺杀我,总得有个理由吧?”    “理由么…”少女仔细打量着薛晏,上前一步,“其实也不是没有什么大事,只是想请薛姑娘去家里做客罢了。”    “你家就是这么请客人的?”薛晏亦上前一步,把剑架在少女的脖子上,二人几乎面对面站着。她盯着少女的眼睛,企图从中找出蛛丝马迹,却并未发现任何异常。    自从薛晏出了盛华城这群人就在后面跟着,不时找机会行刺。可在她感觉来,七场打斗下来,这些人并没有痛下杀手。与其说行刺,倒不如说试探。    可是…他们是什么人,在试探些什么?    不能再这么被动下去了!打定主意,薛晏悠悠地道:“你叫什么名字?就算做客也得知道主家是谁吧。”    “我姓柳。”少女依然镇定,半分被人拿剑威胁的荒乱都没有。    “柳…”薛晏不记得她认识什么姓柳的人家,不过名字带柳的倒有一个。她估摸着少女的年纪,倒也和那人对的上,不过也不排除少女说谎的可能。如果真是那人,她真不敢想象这姑娘的目的究竟是好是坏。    薛晏收起剑,道:“你看这样好不好,咱们两个单独比试比试,倘若你赢了我,我就乖乖跟你走,如果你输给我,你就要放我离开,不许再跟着我。如何?”    柳姑娘仰天笑了几声,清越的声音送出长远,尽显豪迈之气,“薛姑娘觉得你有资格和我谈条件吗?”    “有没有总要打过了才知道。”薛晏那手指弹了一下剑尖,似无意道:“只要柳姑娘别觉得我欺负你不会使剑。”    柳姑娘如镜的眼眸终有波光流转,“你从哪里得知我不会使剑?”    薛晏莞尔笑道:“我原本只是随便一猜,现在倒是真知道了。”随即举剑摆开架势,“看招吧!”    眼看那件刺向眉心,柳姑娘提气翩然向一侧夺过,衣袂飘飘。而后她自腰间拔出一柄软剑,迎着薛晏的剑势展开搏斗。    薛晏最拿手的武器是□□,但今生有薛铭手把手教导亦使得一手好剑法。那柳姑娘果然不是用剑好手,只能说堪堪会用,单打独斗根本就不是薛晏的对手,只十来招就落败了,偏偏薛晏还不下重手,总能给她反击的机会,却又在下一招被压制,仿佛是在戏耍她玩。    这自然不是戏耍,薛晏也没有那个闲情逸致。实是这柳姑娘武功极为可疑,薛晏仗着人活两世懂得招式多,招招逼得她非得使出看家本领来对抗不可。几十招招下来,薛晏心中已有了考量,大抵确认了这女子的身份,便收了剑。    柳姑娘却不是个愿赌服输的主。她从泥泞的地上爬起来,朝身后的蒙面人打了个手势,冷冷地道:“留活口。”    薛晏面如寒霜,“你的父亲与曾祖父俱是一诺千金的汉子,你的母亲也是个谦恭谨恪之人,而你身为他们的后人,这些品格怎么一点儿都没有遗传到,反而尽做些阴损勾当!”    柳姑娘抬臂止住蒙面人们的动作,问道:“你认识我?”    “不认识。”对于薛晏来说,的确是不认识,可对于长宁公主来说却再熟悉不过了。当年她还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想不到如今竟是这幅陌生模样。    薛晏将目光定在柳姑娘的脸上,叹息道:“你可认得我是谁?”   柳姑娘被她这一答又一问弄得满头雾水,愣愣地道:“我自是认得。你靖边侯府的大小姐薛晏。”    “是啊,我是靖边侯府的大小姐…”薛晏低喃这一句话,眼睛里有祈求的光芒一闪而过,“你告诉我,此番动作究竟是为何?”    “我说了,只是想请姑娘去做客而已。只消两三个月姑娘便可以回家了。”    听她这意思不像怀疑自己的身份,倒像是在…谋划什么事情。薛晏抬手揉了揉跳动的右眼皮,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而她的认知还停留在过去,迟迟不肯变通。    她再次举起手中长剑,像是下定某种决心一般,神色转为坚定,“贵府我是定要去拜访的。无需你请。”    柳姑娘猜不透她的意思,但观她举剑的动作就知不可能这么轻易带走她,便下令,“活捉此人。”说完这话,柳姑娘就退后几步撤离战场。    蒙面人得令蜂拥袭来,薛晏也不甘示弱。几个回合打下来,这群人竟伤不了她分毫。    这和前几场的打斗没什么区别,柳姑娘早就料到了,但是她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在和薛晏纠缠不休,她在外耗费的时间够久了,得尽快回去主持大局。    柳姑娘挽起袖子,露出小臂上绑着的袖箭。她瞄准薛晏的膝盖,按下机关,薛晏不察中箭摔倒在地上。只一个失神,薛晏脖颈间就架了七八柄剑。    “薛姑娘,欢迎你来我家做客。”隔着面纱,柳姑娘笑得十分愉悦。    作为一个阶下囚,薛晏笑得比柳姑娘更欢愉,她昂起下巴朝柳姑娘身后一点,幽幽地道:“恐怕你得问问他们的意见。” 第40章 去留 柳姑娘顺着薛晏的目光转向身后,只见有多出蒙面人两倍有余的士兵朝这边赶来。待她看清为首将军的模样,慌忙侧身躲闪,显然是认识却不愿照面。    “撤!”柳姑娘一声令下,蒙面人就挟持着薛晏准备跑路。    救兵都来了,薛晏哪能这么容易让他们得逞,她抬起受伤的腿忍痛往一个蒙面人一踹,那人身形一晃,薛晏伺机夺了他的剑,刷刷几招就逃出了包围圈。    柳姑娘见状已知此番不能擒住薛晏,还是脱身要紧,也不恋战,带着一帮人逃之夭夭了。    脱离了危险,薛晏捂着受伤的膝盖直接坐在地上,彼时血流已染红了整个小腿,看着十分吓人。由于失血过多,她的脸色近乎透明,红润的嘴唇也苍白如纸。    那些士兵眨眼间已到达此处,薛晏于其中瞧见了一个还算熟悉的身影。看见此人,薛晏的第一想法就是赶紧让柳姑娘把自己抓走躲开此人。第二想法才冒出一个疑问——裴玠怎么会在这里?    裴玠与一个胖乎乎的将军并驾而至,他见薛晏浴血之身,翻身下马疾步赶来,行至薛晏身边蹲下身,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眉毛拧成了麻花。他略查看了下伤口,之后右手抱住薛晏后背,左手自两膝下抄过揽住,直接把人抱起来放到马上,自己也上马坐到她身后。    “裴玠!”薛晏反应了好一阵子,透明的脸上竟气出些许殷殷之色。这人怎么可以这个样!    裴玠按下她挣扎的爪子,很是正经地道:“你伤势太重,得赶紧去包扎。这里离下一个驿站不远,快马加鞭很快就能赶到。且忍耐些吧。”也不知他指的是忍耐什么。    胖将军尴尬地咳了两声,“世子先带薛小姐赶去驿站吧,这里交给我处理就好。”    “那便有劳谢将军了。”裴玠也不客气,调转马头上了官道绝尘而去。    薛晏的伤口还在汨汨流血,眼前已是一片模糊。即使这样她仍强撑着问出疑惑,“那人是谁,他怎么认识我?”    裴玠瞪了她一样,气她这种时候还有功夫胡思乱想,“你觉得自己很低调吗?盛华城里谁不知道你!”    薛晏讪讪闭嘴,其他疑问也不再问。片刻工夫二人已至驿站。    有驿丞闻讯迎上来,裴玠交代了几句话后抱着薛晏进了一间屋,又请人打来清水寻出伤药。忙活了一阵,裴玠把手巾稍微沾湿,道:“我已经让人去请大夫了,马上就到。不过你的伤口得马上清理,驿站没有女眷,你且忍忍,我帮你清理一下。”    “我,我,我自己来就可以!”薛晏伸手就要夺过手巾,不下心扯到伤口,疼得她冷汗如雨。    “这种时候你逞什么能!”裴玠不再理会她,蹲下来那着剪刀把伤口周围的衣物绞开一个圈,露出狰狞的伤口和寸余的箭尾。他拿手巾裹住食指与中指在伤口周围轻轻将血迹擦去。纵然他下手力道如花瓣坠地轻柔,薛晏还是疼得紧咬牙关,汗水浸得整个人仿若从水里捞上来一样。    终于洗好伤口,大夫也来了。裴玠先前特意吩咐过最好找个女大夫,驿站的小兵也是个人精,请来了一对老夫妇,据说都是治病的好手。    老太太进屋给薛晏包扎伤口,裴玠就在屋外等着,这时驿外传来马蹄阵阵,接着就听一粗狂嘹亮的男声道:“可见着齐王世子了?”    裴玠闻言走出去,刚好撞见往此院中走的胖将军谢沅。    谢沅踮脚往院子张望一眼,问道:“薛小姐伤得如何?”    “那些人倒没下杀手,只是皮外伤多遭些罪。现在正在屋里包扎伤口。”裴玠又问道:“将军可查出那些人的踪迹?”    谢沅摇头道:“他们跑得很快,不过我瞧着伤薛姑娘的那人身量眼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对了,世子可问过薛小姐是怎么惹上这些人的?”    “我还没有问。等她好点再说吧。”    “也是。”    老太太包扎好伤口后,老先生又为薛晏号脉并开了几服药。裴玠害怕今晚薛晏伤口感染发热,就直接把老夫妇留在驿站住下以备万全。    简单吃过晚饭后,裴玠见薛晏精神还不错,便拖了个凳子坐在床前,仔细盘问道:“好端端的为什么离京?你不是说要定亲吗?”    这话便如拿刀往薛晏心窝子上捅,她用力眨了眨眼,不悦地道:“打听这么多作甚!关你什么事!”    其实裴玠暗中探查,对于她和徐世修的事情也大概知道了。他不知道这二人间所谓青梅竹马的感情究竟如何,但徐世修悔婚并突然离京是真。再观薛晏这副狼狈模样,大抵是要去寻徐世修的。    裴玠心里有数,不继续追问,又重新选了话题,“那好,我不问这个了。可你能否告诉我白天那些刺客是怎么回事?你这么招惹上的?”    这话题选的还是不好,薛晏垂下头黯然道:“这些人……我一离京他们就赶上了,好像是一直等我呢,加上今天这次已经打了八场了。今天特意试了一下,他们是燕国的人。”    “他们知道你……”    “大概是不知道的。”薛晏顿了顿,又道,“但是我知道他们是谁。事到如今我不得不往燕国走一趟,眼见为实才可以死心。”    “不知道你的身份却要刺杀你,这是什么道理?”裴玠见薛晏不欲多言,知她心中有自己的考量,没在说话。只是他实在放心不下薛晏自己往燕国去,善心提议:“你自己去燕国太危险了,若真是飞去不可,你看这样好不好。我和谢将军要去青州,那里也离燕国不远了,等我办完差事和你一道去,怎么样?”    “你去青州办什么差事?齐王府不是不涉朝政吗?”    裴玠唇边浮起苍凉的笑容,“我总归姓裴。世道艰难,齐王府不可能独善其身的。你不是也一样么,就算在盛华生活了这么久,心里仍然对大兴怀有难以言喻的亲切感。哪怕受了再大的伤害,燕国有难你都不会袖手旁观。”    薛晏认真想了想,发现还真是如他所言。那毕竟是她心心念念守护过的地方,纵然物是人非,当年的长宁之愿总不是假的。    “话是这么说,可我不想你与我一道去燕国。你知道的太多了!”薛晏闷闷地道。这样的阴谋诡计每个国家都有,薛晏还是不想让裴玠一个外人看见。万一她的猜测是真的,那前世英明神武的长宁公主一生可谓是个天大的笑话!    裴玠凝视她片刻,最终叹了口气,“阿晏,你总要给我个机会的。”    “裴玠,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有些话还是明说的好。”薛晏冷静的声调中带着几分疲怠,“我觉得……”    “阿晏!”裴玠打断了薛晏的话,“你不必明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但只要你一日没有定下亲事,我都不会放弃。”    薛晏揉了揉眉心,倍感无力,“说实话,我真是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天底下的好姑娘那么多,你怎么就非缠着我不可?”前世没有一个人敢亲近她,现在这个又太过纠缠,真是麻烦!    “大概是因为阿晏最特别。”即使是深陷在最肮脏的政治中,这个姑娘也能保持一颗最纯粹的心。无论遭受过怎样的厄难,她都能秉持自己的底线,坚持去往最为清风朗月的路上走。这样的姑娘如何不特别,如何教他不喜欢。    “你说什么都没用,我不会让你跟我去燕国的。”薛晏异常坚决。    “你受伤了,根本没办法自己行走。”裴玠皱着眉头神情严肃,“现在你只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是待在驿站养伤,我会安排好人服侍你,到时候伤养好了我来接你再去燕国,二是明天我就让人送你回家养伤,左右不过五天车程,走慢些伤口也不会恶化。”    这算什么选择!弄成这副模样回家她这辈子也别想离开京城了。可是待在这里她更不安心。时间不等人,如果很不幸事情被她猜中,留给她的时间就不多了。    也罢,先把这尊大神送走再说,大不了请个镖局把自己送过去。至于腿伤——路上小心点一样能养好。    打定主意,薛晏看起来不情不愿地道:“我留下,不过你不许告诉我爹娘。”    “我可以不告诉他们,不过你此行离家太久,总该写封平安信回去。”    写信报平安这种事薛晏压根儿没想到,经裴玠一提醒,心底顿生愧意,“我马上就写,明天一早就送回去了。”    “写完就早些休息。”裴玠最后不忘叮嘱一句。    薛晏伤在腿上,行动难免不便,于是当夜就安排了老太太和薛晏睡在一个屋子里。老太太年纪大,睡觉爱打呼,苦了薛晏这个伤患半夜三更瞪着俩眼珠子睡不着。她慢慢从床上坐起来,拿起内侧的外衣披在身上,掀开了床帐。    今夜月色甚好,透过窗户照在地板上映出一片清冷的世界。有细小的尘埃在月光下起舞,更衬得一束束清辉皎洁。    这样好的月光当与心爱的人共赏。她心爱的人此刻又在哪里呢?他所处的那片夜空下是否有一样的皓月?    只要一想到徐世修悔婚,薛晏的一颗心就像被一只大手紧紧攥着,几乎疼到窒息。可她终究不能沉溺在这儿女情长之中。即使最初是为他而来,现在却不得不放弃,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柳姑娘……柳……柳儿。    温兰会是她抓去的吗?若真是这样,她的父亲知道吗?    第41章 借道 因为裴玠是奉旨办差,行程耽搁不得,故而第二天晨起摸着黑就走了,并留下两个亲兵照管薛晏。 薛晏闻说裴玠一走,立即招来留下的亲兵,一番威逼利诱之下,叫他们去附近的城中寻个声誉好些的镖局,招呼他们当家人过来。至于为什么这样做却不透露分毫。 两个亲兵留下一个,另一个去往城中,午时方回。不过他没有带来镖局的当家人,倒带回了走了大半日的裴玠。 “我就知道你选得这么干脆一定有诈!”裴玠忿然作色,进门对着薛晏就是一通教训,“有什么事情比自己的身体还要紧,你的腿还想不想要了!” 这位仁兄额真是够执着的!薛晏暗骂他多管闲事,却也知照他这架势不与他解释清楚他是不会罢休的。她苦笑一声,“这桩事还真比我的身体要紧。燕国正有人拿我的死做文章,弄不好会天下大乱的。” “这怎么讲?” 裴玠都知晓那么多事,也不差这一件了。薛晏本着破罐子破摔的心理,道:“论说起来这也是一则丑闻。你也知道,燕国有位小皇子,今年刚满十二岁,他的生母是贵妃温氏,不过在他不足周岁之时温贵妃就去世了。实际上温贵妃根本就没死,她是发现了我父皇企图暗杀我的意图之后诈死脱身的。后来温贵妃逃到了夏国云阳,成了才名远扬的韩夫人。” “韩夫人?你是说失踪的韩夫人?”乍听这消息裴玠还真是吓了一跳,细想一番又问,“那关于你前世之死也是她告诉你的?” 薛晏讷讷点头,“她很早就认出我来了,只是一直未捅破而已。我原本还奇怪她怎么会突然告诉我这些,直到她失踪后才想出个一二。大概那时候她已经察觉到了危险,想引着我回国。想必你也听说了,正月十六那天我进了趟京兆尹衙门,关于她失踪的案子有些证据指向我,那应该是她特意留下来提醒我的。” “也就是说,在燕国有人知道温贵妃是假死,还知道她为什么假死。”裴玠在床前踱着步,分析道:“那么抓走温贵妃的无外乎两种人,其一是单纯想查明你前世之死,不过都过去那么久了,这种可能性不大。剩下的便只有一种可能了。” “造反也是需要理由的。皇帝无德残害骨肉,这是多么好的理由!”薛晏把手轻放在伤口上,目光透过渗血的绷带看到了遥远的回忆。那时候她也是这般年纪,横枪立马浴血征战。她的身后是一支忠义之师,为了守护脚下的国土与身后的万千黎民,即使用自己的生命去填补也在所不惜。大战之后不过才十七年罢了,这所谓的忠义之师就要倒戈相向。是世道本就如此,还是人心不古? 她闭上眼睛,遮住一切迷茫与哀伤,深吸一口气后睁眼道:“一旦燕国内乱,秦军必然会趁虚而入。这个天下分崩离析了太久,大家都坐不住了。我不知道将来的局势会如何变化,但只要我活着,就再也不想有战乱发生。”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看薛晏伤怀的神色,裴玠已然明白抓走温贵妃的是何人了。联想到昨天的刺杀,也难怪她会这么着急。于天下大势来看,此事也的确棘手。他沉吟半晌,道:“那你就和我一起去青州吧。自入冬以来,燕秦两军已经发生了数次冲突,大战一触即发。如果朝廷有变,现在边关一定有异动,且先去边境探查燕军兵力与调遣动向再做决定。” 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方法了。两人各退一步,一起前往青州。 薛晏是伤患,路上经不起颠簸,裴玠买了一辆马车,车上铺了三四床厚棉被,躺在上面倒也舒服。为了照看薛晏的饮食起居,路上行经城里他又给薛晏买了一个小丫鬟。 这小丫鬟长得只是中人之姿,手脚却十分麻利,把薛晏伺候的很是熨帖。尤其是做菜,那油菜花炒得是相当美味,就此薛晏给小丫鬟起名叫油菜。 路上有了薛晏的加入,裴玠一改人前端正稳重的性格,仿佛换了个人似得,隔三差五策马往马车边唠叨一番。谢沅看破不说破,不闻不问,仿佛薛晏原就是个男儿,本该与他们一行。这倒少了些尴尬。 薛晏身上的伤口好得极快,不过十来天就已经愈合,等到抵达青州的时候已经行动自如了。不过避免麻烦,薛晏并没有跟裴玠一道入城,而是在州城附近的天源县歇息一晚,并将卖身契并五十两银子交给油菜,让她在此安家。次日,薛晏女扮作男装入城。 青州是大夏边境最为繁华的州府。青州以西就是历来兵家必争的大阳关,大阳关易守难攻,即使在十七年前的大战中有战神之称的苻辛举兵相侵也没能入关。久而久之这里的人们就有了一个执念,大阳关是永远攻不破的。所以不管大阳关外战火纷飞,青州城依然八街九陌软红十丈。 入城后,薛晏寻了个名为“青州客栈”的地方安身。 中午,薛晏去客栈大堂吃饭,在人堆儿里捡了个位子坐下,点了二三小菜后,一边浅酌,一边听着大堂中的议论,专捡燕秦战事的消息听,还真就让她听着了。 左后方一桌上有一书生叹道:“若说这当世女英豪,咱们太皇太后算作头一份,次之便是小袁将军了吧。今日我观她打马入城,端得是飒飒英姿,雄雄气势。” 另一人道:“这燕国还真是英雄辈出,不论袁家军麾下诸位将军,单是女子也不遑多让。七年前亡了一个长宁公主,四年后接着就出了一个小常德,我看这燕秦这场仗有得打了。” 再一人道:“不过,这两家打仗也不关咱们的事儿,怎么今日这小袁将军跑青州来了?” 第一个书生又道:“这倒不知是何缘故。反正仗不会打到青州来,咱们只管喝酒便是。” “来来来,喝酒喝酒!” 薛晏听着身后传杯弄盏,拿着自己的小酒盅晃晃悠悠挤了过去,摆出一张灿烂的笑脸,道:“小弟刚才听几位大哥说什么袁将军小常德的,敢问可是燕国护国公袁护长女袁柳?” “正是正是。这自从燕国内乱袁护南下平乱,小袁将军代父戍边四年,愣是没叫秦军跨进一步,堪比当年长宁公主,边境百姓都叫她为‘小常德’。” “那几位大哥可看清小袁将军今日来青州是便服还是戎装?” “自然是披袍擐甲,身下骑着枣红大马,手握‘一丈威’。啧啧,就是长宁公主在世也不过这番形容了罢!” 薛晏探得想要的信息,与这三位书生又寒暄几句退回自己的桌上。她倒了一杯酒,拿在手里慢慢悠悠的晃着,思绪却迅速流转。 燕秦大战在即,袁柳不在军营主持大局怎么会跑青州来,还这般明目张胆生怕别人不知道似得。若说借兵,仗还没开始打;若说联夏抗秦,青州也没见有调动,何况朝廷才刚和晋国打完,暂时没有出兵的打算。 一只大手夺过了薛晏的酒杯,接着薛晏就看见了裴玠那张清隽的脸。 “你伤还没好怎么又喝酒?”裴玠把酒杯放在角落里,撩衣落座。 路途中裴玠看管薛晏很严,为了让她养好伤,除了中午歇息时可以掀开车帘晒晒太阳,其余时间一概不许动弹,吃食也是清淡为主,酒就更是禁品了。薛晏反抗了几次裴玠就以“养伤”为由要押送她回京,只把她磨得一点儿脾气也没有。这遭被裴玠逮住,薛晏反射性地心里“咯噔”一下,比挨鸡毛掸子时还慌乱几分。继而又想到她已然到了青州,伤势也无大碍,着实不应该再这么怂,便挺直了腰板,理直气壮地道:“不过是一小杯而已,你管的也太宽了。再说我的伤早好了,喝上几杯又有何妨。况且醉酒有利于思考,你别在这里妨碍我!” “先别忙着思考,我有事情告诉你。关于前方战事的。”裴玠低声道。 薛晏听出他语气中的郑重,不动声色唤来小二记账,然后带裴玠回了客房。裴玠先进屋,薛晏又在门口张望一下,见没有人跟过来才放心回屋,并关上了门。 “战事有什么变故吗?我刚才听说袁柳来了青州。” “于大夏暂时是没有什么变故,但是之后就说不准了。” 薛晏急道:“这么大的事你就别跟我卖关子了,快点儿说!” 裴玠目光闪烁几下,徐缓地道:“袁柳此番来青州是来借大阳关的。” 大阳关是大夏的一道屏障,如何“借”!薛晏半张着嘴,不知该说什么好。 裴玠继续道:“当时袁柳前来拜见于将军时我也在场,听她的意思是想带兵从青州出大阳关,与临圣城的兵马两面夹击秦军。” “于将军是什么意思?” “于将军有些动摇。毕竟夏燕两国唇齿相依,还有你当年相助青州的恩情在,他也不好回绝,只说要考虑考虑。” 薛晏冷冷笑道:“恩是我结下的,缘何报在她身上!仗还没见打她就想着决战了,倒是着急的很。大阳关决不能借!” “自然是借不得,所以我劝下了于将军。”裴玠倒了杯水,悠然道,“虽然没在边关待过,可我也知道大阳关对大夏的重要性。如果大阳关失守,自青州以东十六城都会失去保护沦为敌军的囊中物。我不知袁柳带兵打仗如何,单凭她绑走韩夫人并一路追杀你这一行为来看,此人多半不是何善类。一旦借道于她,能不能还还是另说。就算还了,她胜了怎么都好办,倘若败了,秦军必然会迁怒,到时只怕青州城再无宁日了。” “你……你怎么知道行刺我的人是袁柳?我不记得和你说过。”薛晏呆呆地望着他。 薛晏这副呆愣愣地模样十分讨喜,裴玠忍不住揉了揉她的脑袋,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急忙解释道:“你既认得她,又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必然是前世相熟相亲之人。我提议到青州,你立即就应下了,却没有想过如果朝廷有变,等消息传到边关早就尘埃落定了,除非这变化本就自边关而起。如此稍微一想便知是袁柳。” 薛晏听了这番话,没了和裴玠计较的心思,兀自将他揉乱的头发捋顺,感慨道:“我也算是看着这孩子长大的,没想到几年的工夫居然就变成这副模样了。大家还都称她叫做‘小常德’,她哪里敢和我比!我可从没想过要造反。” “这哪里是袁柳要造反。”裴玠狠心提醒,“真正掌管临圣兵马的其实是她父亲袁护吧。” 薛晏脸色蓦地褪尽,尽管她早有这个猜测,被裴玠光明正大的指出来还是难以接受,“论说他是我的表哥,临圣城就是我们一起打下来的,没想到有一天他竟然会生出这种心思。想来那天温兰就是要提醒我,可我当时脑袋里都是我父皇杀我之事,根本没有想那么多。” “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袁柳这么着急结束战事,定然是袁护等不及了。得先想个法子将临圣的将士耗在这里,让袁护在京中孤立无援,这样我入大兴城才好行动。” 裴玠心中无奈叹息,月前这姑娘还因为得知父女相残的真相哭得肝肠寸断,现在面对昔日并肩作战的同伴和至亲的背叛已能谈笑自若,甚至还在想法子去剿灭他们。这是无疑是一种成长,可是她成长的太快,让裴玠不由担心终有一天她会承受不住,毕竟她是那样一个看中情义的姑娘,物是人非对于她来说实在残忍。 不过没关系,不管前一世如何,此生上天对她还算怜惜,父母亲人朋友皆待她真诚怜爱,而他也会静静陪在她的身边,让她在揭露这世间最肮脏黑暗的真相时能够有个倾诉与依靠的对象。 作者有话要说: 迟到的小剧场之一二三四 小哥哥:离开阿晏的第一个月,想她! 作者:年轻人,你的想法很危险! 世子:说好的我是男主呢?!我连媳妇儿手都没拉过! 作者:→_→你明明抱过她←_← 阿晏:我爹要杀我,我表哥要杀我爹,我现在要赶去灭了表哥救我爹……我疯了?!能不能让我好好谈个恋爱! 作者:你……我……其实……好吧,我尽量…… 作者:世子太不争气,迟迟上不了位,捉急呀! 世子:怪我咯? 作者:好同情你儿子们,名字我都取好了,爹娘还没拉过手。 世子:儿子……们?! 作者:为了鼓励你上位,多奖励你一个儿子O(∩_∩)O长大会有惊喜哦~ 第42章 诈兵 “今晚于将军会在府中设宴待客,估计得很晚才散。我打听过了,袁柳和她的属下被安排在香雪居,从宴客厅到香雪居要经过花园里的小湖,那里地势宽敞便于打斗,而且离守卫兵距离较远,护卫一时半会儿赶不过来。你可以在那里埋伏动手。” 薛晏一身夜行衣藏身在湖边的怪石后面,脑子里不住地想着裴玠说的信息。可是她依言在这里藏了很久了还是不见袁柳的踪迹,她不由心疑是否通往香雪居的不止于这一条路。 她再三想了想觉得甚是有理,便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煞为可爱的猪头面具,面具左右边上还缝着油布制成的大耳朵,忽闪忽闪很是逼真。这是裴玠为防袁柳认出薛晏特意上街买来的面具,并强行塞在她怀里由不得她拒绝。 薛晏往猪脑袋上伸指一弹,小声却恶狠狠地道:“谎报军情!真是欠揍!” 说完这话她就听到了杂乱的脚步声,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只见一个银甲黑靴的英武女子大步流星往这边走,虽相隔路远薛晏却认出她的一双如水洗过的明眸,正是那日行刺的女子、人称“小常德”的袁柳。袁柳身后还跟着四五人,当是其副将。其中一将正与袁柳说着话,只是声音极轻,薛晏支棱起耳朵才勉强听到“不借”、“如何是好”几个词语。 这时袁柳重重哼道:“不借又如何,我原本也没有这指望,不过是一条诈兵之计罢了。不管他借与不借,秦军已知我来青州,他们最怕燕夏同盟,必然会分出一部分兵力转向大阳关。到那时我们的压力就会小很多,仗打起来也容易些。” “可是如果于通真得袖手不理没有出兵的意思,便瞒不了秦军多久。” “出不出兵可不是他于通说了算。何况我们只争取半个月就够了,等闫将军带着那十万兵马赶回来,还用怕他们!” 闫将军……闫烈?那是袁家军中资历最老最得外公与袁护信任的将军,一直戍守在临圣城。现在他不仅离开了临圣,还带走了十万兵马,那整个临圣的兵力就去了十之有四。大战在即,他带走这么多兵马去哪里?大兴? 说话间,几人已经走到薛晏藏身的怪石旁。薛晏戴好面具,拿起立在石头上的一杆缨枪闪身而出。 “我天!猪妖!”不知是谁喊了一句。 薛晏隐在面具后的嘴角一抽,也没说话,手腕一翻,红缨挽起碗口大的花,转着直逼袁柳门面。袁柳后退一步,右手握住枪头,旁边一人迅速出拳打向薛晏的肋骨。薛晏踢腿躲过,手腕再翻挣脱钳制,足尖一点腾空一番,手中缨枪一个横扫,袁柳仰身蹲下堪堪避过一击。接着双方就陷入混战。 虽然以一敌众,薛晏仍没落下成。袁柳的枪法承自袁护,而薛晏却是由袁槊手把手教导的,与袁护对打时基本也是胜多败少,加上袁柳此刻并无武器傍身,只有躲得份。即使有人相帮也被薛晏横枪挑落。很快,几人脸上都挂了花,袁柳更是越打越心惊,只因她看出了薛晏的枪法正是袁氏枪法,当世只有曾祖父袁槊、父亲袁护和她自己。这人明显不是父亲和曾祖父,那又为何将袁氏枪法使得出神入化? 薛晏本意并不是伤人,而是令袁柳起疑,让她徘徊在边关查这件事,并将消息透露给大兴城中的袁护,制造迷雾。见袁柳落败,薛晏也不恋战,挑起枪头往她小腿上一刺,算是报了当日之仇。这时外围有护卫闻讯往这边赶来,薛晏横起枪杆运气顺势一推,枪杆便打退最前方一排的护卫,并产生连锁反应,摔倒了一地的护卫。 薛晏冷眼瞧着半跪在地上捂住伤口惊诧看向自己的袁柳,粗着嗓子道:“柳儿,我送你的一丈威用得可顺手?” 袁柳平日里使得枪是当年临圣之战时薛晏缴获的战利品,名称“一丈威”,在袁柳九岁的时候薛晏送给她当生辰贺礼。听闻此话,薛晏如愿以偿的看见袁柳诧异的神色陡然转为不可思议。 “公……公主……” 薛晏没有再言语,提起一口气跃上枝桠借力飞离此地,不再管身后留下的一片混乱。 邻国主将在青州遇刺这么大的事,刻意瞒是瞒不住不的。为避免不良影响,第二天青州驻将于通将军就命人四处张贴告示,说明此事是秦国暗探偷袭,意图挑起夏燕二国战乱,其心可诛。这告示一出边境百姓抗秦之热忱高涨,算是意外之喜。 然而官方解释往往不太可信,这便有些小道消息流出。有人声称这其实是猪妖作祟,那猪妖手持一杆朱缨枪,打得小常德毫无招架之力。虽然很扯,百姓对此居然很信服的,要不然凭小常德的本事还能摆平不了一个小刺客。 当然,也有一些细微的声音说其实是长宁公主回来了,因为有人认得那刺客使得正是袁氏枪法。这种猜测很快传到了裴玠耳朵里,他寻来于通,如此这般交代一番,那造谣者就因“恶意诽谤”被下令捉起来。 不管怎么讲,关于这件事的猜测层出不穷,但事实究竟如何也只有当事人知道了。受害者袁柳第二天一大早就带着她的副将们匆匆离开,而肇事者薛晏也收拾包袱准备前往大兴城。 “猪妖姑娘,这么着急是往哪里走?”裴玠推开门,笑吟吟地抱臂斜倚在门框上看着收拾衣物的薛晏。 薛晏顺手把面具扔过去,怒道:“你再多说一句话我就把你揍成猪妖!”要不是这个破面具她怎么会被说成猪妖!就算别人不知道是她也不行! 裴玠接住面具,慢吞吞地进来,脸上笑意不减,“好,我不说。不过你这么着急忙慌地上哪儿去,袁柳又没认出你。” “去大兴,晚了就来不及了。”薛晏给小包袱打上了个结,挎在肩膀上,抄起剑就要离开。 裴玠伸手挡在她面前,“我和你一起去。” “你不是奉旨办差吗?你都不用回京复命吗?你不知道避嫌吗?”说到最后,薛晏语气里都不自主地带上了钦佩之意,从驿站到青州都过去一个多月了,他竟然还心心念念要跟自己去大兴。他是有多闲! 第43章 入燕 “我的差事已经办妥,复命之事也不甚着急。还是你的安危比较要紧。” 裴玠这深情款款的样子实在令薛晏消受不起,她悄悄抖了抖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驳道:“就算你跟着我去又能顶什么用?无非就是帮我挨刀而已,说不定还拖累我。裴玠,你求你了行不行,你死心吧。” 裴玠不为所动,歪着脑袋定定看着薛晏入神,“阿晏,你怎么想我是左右不了的。同样的,我的心意你也无法左右。” 薛晏忍住了揍人的冲动,咬牙笑道:“好,你不怕死就跟着吧。”她拿剑把裴玠拨开,健步如飞的离去,也不管裴玠是否真的追过来。 这么好的机会裴玠怎么会轻易放手。等到他回到于将军府上安排好一应事宜,牵了匹马就追上去,快马加鞭不过半日工夫,就在界河边的茶棚里碰上了打尖的薛晏。 她依旧是一身男装,三千乌丝被高高竖起,十分利索。她正聚精会神地打量界河那一头,神色几经变换,终归平静。 “不要想这么多了。船到桥头自然直。”裴玠很不拿自己当外人,径直在薛晏身边坐下,并拿了一双干净筷子夹了一道土豆丝。 薛晏平静的脸色破裂了,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用勉强算是心平气和的口吻道:“盛华城中提及齐王世子,哪个不要赞一句沉稳。你不过是出京一趟怎么变成这幅无赖模样了?” 裴玠夹筷子的手微顿,耳朵根有些红,却不大明显。他左手不由往长凳上的包袱上一放,抓住了不同于衣物柔软的坚硬一角。 那是他临出青州路过书摊时买下的一套《花好月圆》,是和《锦绣良缘》一样的风月本子。买之前随手翻了翻,恰好看见一句“好女怕郎缠,你且放下身段,慢慢接近她、讨好她、豁出一颗真心去待她,哪怕再硬心肠的姑娘都要软下来了。”他觉得倒有几分道理,遂学以致用了。 这算作秘密,不足为他人道。裴玠端起茶碗浅啜一口,遮住尴尬的面容。凉茶入肚,他脸上的热气也散了不少,干笑两声,“出门在外总没有那么多的顾忌。” 所以你那之前都是装的?薛晏甚为无语,默默低下头吃饭。 界河上有艄公渡船,吃过饭后薛晏在茶棚里稍作休息,牵着马儿一道上船。至于裴玠,他既愿跟着就跟着,只当他不存在好了。 渡过界河算是入了大燕的地盘。时隔七年再次踏上这片故土,看着前方巍峨错落的山脉和脚下漫漫黄沙掩映的土路,薛晏突然就哭出了声。 这曾是她的家,她誓愿将此治理成一片沃土。可是她的家人杀了她,甚至为了权力而反目。那么她之前所做的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裴玠黙立在薛晏身后,在她哭到无力抽泣之时递上一方干净的手帕,劝道:“我听闻你打临圣城的时候被困在大圣山一月有余,身边只有二三十亲卫,粮草更是分毫也无。可就是这样你依然拿下了临圣,自此一战成名。现在的情形总难不过当年。” “不一样的。”薛晏接过手帕擦了擦红肿的眼睛,哽咽道,“当年是敌人,如今却是血脉至亲。尽管这副身子和他们毫无干系,我记忆中却常有他们的陪伴。” 裴玠拍了拍薛晏瘦弱的肩膀,沉声道:“也许事情并非那么糟糕。昨天宴会后我听于将军提起了袁护,他言语中对袁护很是敬服。而且燕国边关十万兵马调回大兴之事他也知道,我试着问了一句,于将军只是讥讽一句‘自作孽不可活’,并不像是在说袁护。这件事情兴许有隐情。” “我也了解袁护,更知道没有证据不能妄辨忠奸。可是边关兵马调动是真,袁柳进京劫人也是真。如果是以前,我或许还会天真的以为袁护是要为我报仇的。可是我现在连把我一手拉扯大的父皇都相信不了,又拿什么来相信他不会谋反呢?”薛晏笑容惨淡,“呵,你说可不可笑,这样的人居然是护国公!” 裴玠不清楚袁护品性如何,但是于通将军的品性却是难得磊落,能得于通称赞的人不该是谋逆之臣。若以前裴玠认为是袁护不轨,毕竟他的行为的确惹人遐想。可是仔细一品,关于造反的另一种比较美化的说法是“官逼民反”,皇帝连亲女儿都能杀,对一向和公主亲近的护国公府又怎么会手软呢! 只是这种猜测比袁护主动造反也好不了哪里去,说出来也只是徒增烦恼。裴玠也便不多言。 薛晏又哀哀戚戚寥落一会儿,裴玠也不支声,静静等着。等到她平复心绪收拾好形容,二人才策马继续往南方走。 虽说袁护掌管临圣兵马,实际上整个大燕北部的十三座城池都在袁家军的掌控之下。边关战事吃紧,这是十三城的百姓倒没有多么慌乱,依旧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由此袁护父女二人的手腕可见一斑。 薛晏和裴玠星夜兼程,穿过这十三座城之时已是五日之后。 再往南走,又是另一种光景。 明明只隔了一座小山丘,十三城以外的立阳城百废不兴。城外村落荒无人烟,农田野草滋蔓。城中商户紧闭,街上行人寥寥。 勒停马,薛晏秀眉紧皱,“这立阳城是南北交通枢纽,历来兴盛发达。怎么好端端地落成这副境地?” “我看城外也是荒凉破败,大概是发生了什么剧变让这里的老百姓都逃跑了。”裴玠又提议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先找家客栈住下,顺道打听一下就是。” “也好。” 寻觅了大半个立阳,二人才在一处小角落里寻摸到了一家疑似客栈的地方。 说是疑似,盖因其外观太过敷衍破落,破旧的大门外立着一块木牌子,用炭灰写着“食宿供应”歪歪扭扭四个大字。 二人推门而入,入眼是狭小昏暗的小黑屋内错落摆着几张三条半腿的桌子。其中离得最远的桌子上趴着一个身材消瘦的男子,百无聊赖地玩着筷子。 男子听到动静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蔫蔫地赶人,“走吧走吧,这里没吃的了。” 薛晏与裴玠相视一眼,俱是疑惑。 裴玠上前一步走到男子跟前,客气地道:“这位小哥可是老板?我与我兄弟行经此地,见此地……” “你这人听不懂人话是不是!”老板大手将桌子拍得震天响,斥道:“都给你说了这没吃的了,哪儿来这么多废话!赶紧走走……大侠饶命!” 老板举起双手,从凳子上滑到地面跪下,身体抖得跟筛糠似得。薛晏拿着剑在他脖子上轻轻一划,寒意凛然,他哆嗦地跟厉害了。 “有吃的吗?”薛晏阴测测地问。 “有!有有有!二位大侠想吃什么,小的这就生火给二位做。”老板边说便躲着剑锋,生怕薛晏一个不小心自己的脑袋就分家了。 “炒四个家常小菜,再烫一壶酒。”薛晏反手将剑插回剑鞘。 老板跪着退行几步,慌忙道:“是是是,大侠稍等,菜马上就好。”说完连滚带爬跑到后厨。 薛晏伸出一指在一张残桌上稍微蹭了一下,扫起一溜积尘。她嫌弃地道:“桌子都这么脏,我可不敢吃了。万一吃出个虫子来我可是会杀人的。” 裴玠又递了个干净地帕子给她擦手,并道:“这城里处处透着古怪。过会儿等好好盘问盘问那老板。” 所有桌子俱是积了厚厚一层灰,薛晏实在没法逼自己落座,又将老板唤来打水收拾好一张干净桌子,之后才放他去做菜。 待菜上齐,老板就想躲到后院去远离这两尊大神。薛晏偏偏不如他意,半推半搡把他摁到长凳上,还亲自斟了杯酒给他。 老板受宠若惊,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大侠慢慢用饭,小的就不打搅大侠了。” “放心,我没有恶意的。”薛晏把剑往老板面前一甩,笑容明媚,“其实呢,我是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老板吓得欲哭无泪,“大侠饶命!大侠请讲!小的一定说,小的什么都说!” 薛晏清了清嗓子,悠悠地道:“是这样。我听说大燕多金矿,立阳更是遍地黄金,所以就想着来这里做生意。怎么今日一见,这立阳和传闻中的不一样?” 听薛晏问这个,老板一张脸更显愁苦,“大侠说得是几年前的立阳。如今别说黄金,就是人活着都艰难。” “这怎么讲?” “哎,还不都是天灾人祸!这几年大燕风雨不调,庄稼颗粒无收,朝廷还用各种借口收税,大家伙谁能受了。稍有能耐的都拖家带口往北边十三城落户了,那里百姓的税收都是袁家出了,好歹日子能过,没能耐的就只能在家等死了。” “我记得之前长宁公主明文规定过收税的名目和标准,如今又变了?” “规定过又如何,公主死了七年,世道早就变了。公主刚去那两年皇上思女心切,神思不属,不知从哪里来了个天师,说是公主泉下难安,需建造高台施法以安公主芳魂。结果皇上听了就各处各道抓壮丁、收杂税。现在四五年过去了,高台没建好,倒逼得老百姓求死不能!” 第44章 旧识 “皇上思女心切?”薛晏重复喃喃这一句,放在桌子上的手也无意攥紧。 裴玠拍了拍她紧绷的胳膊,示意她放松身心,不必如此介怀。又对老板道:“那天师是什么来头,如此动作劳民伤财,难道朝中没有人反对?” 老板哀叹道:“反对又有什么用,那天师有通天的本领,皇上很是信服。两年前温家的老大人不过斥责了天师一句,就被皇上下旨满门抄斩。你说这谁还敢反对!” 薛晏忙问:“你说的被满门抄斩的可是大皇子的外家——温则渠温老大人家?” “对对对,就是这老大人!”    “大皇子怎么说?那可是他亲外祖父,难道就无动于衷了?”    老板面露鄙夷之色,“大皇子怎么会无动于衷,他亲自请旨监斩温氏族人!我那时听从京城来的客商说,温家受刑当日,天空落下红雪,行刑完之后午门的血都汇成小河了!”    “两年前…他才十岁呀!他怎么敢!”薛晏一拳打在桌子上,本就残缺不全的桌面立即碎落一角掉在地上,溅起的灰尘沾灰了她的衣摆,她却浑然不觉。    一个十岁的孩子能稳坐午门监斩自己的血亲,这简直就是禽兽不如!这些年大燕朝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所有的人事都面目全非了?    天师!    薛晏准确的抓住了这个信息。似乎一起变化都始于这个天师的出现。    “那鬼天师到底是什么人?”    老板想了想,道:“据说是京城郊外一个什么道观的真人,声称自己修行了几百年了。呸!我看也不过是个骗子罢了,说不准还是秦国派来的专门迷惑皇上的。你说这皇上也真是…”    他话说一半,似是幡然醒悟过来眼前这两尊神是外国人,不当与他们非议本国朝政,便不多说了。    所幸薛晏与裴玠也将该打听的都打听清了,没有继续追问。    裴玠从包袱里拿出一小锭银子推到老板跟前,温和地道:“有劳老板打扫一间房,我与我兄弟今晚要住在这里。”    老板双手接过银子,笑逐颜开,连连称是。裴玠伺机观察他的双手一番,见他右手虎口处磨了厚厚一层茧,眸色微沉。    等到老板看起来乐呵呵地去收拾房间,薛晏把酒杯一摔,气冲冲地道:“等我入了大兴城,非把这鬼天师卸了不可!”    裴玠一手执剑,一手牵起薛晏的手站起来,面容紧绷,“此地不宜久留,快走!”    薛晏一头雾水,身体被裴玠拽着不由自主往门口走。踉跄了几步她又退回来拿起自己的剑,不解地问:“怎么了?”    “这老板是个练家子,我猜他是袁家派来的人。”    裴玠边说边打开门,正欲去解马缰绳,四方屋顶上冒出一圈引弓搭箭的士兵,街头也传来马蹄得得与甲胄碰撞之声。    薛晏拔剑出鞘,指向街头绰绰人影,了然一笑,“你猜对了。我说这十三城过得也太顺当了,敢情都在这儿等着呢!”    那骑马的魁梧将军遥遥而至,薛晏定睛一看,还是个熟人。    此人名唤肖嘉,原是街头一名混混,十七年前恰逢其会,入了袁家军,凭着军功一步步升为将军。当年刀五娘等人血洗临圣城时肖嘉还救过她的命,想不到时移世易,如今此人倒反过来捉她了。    “裴世子,薛小姐。”肖嘉从马上拱拱手,“在下肖嘉,奉护国公之命请二位大兴城一叙。”    裴玠粗略思索一下全身而退的可能,结果发现前后左右天上地下的路都被堵上了,只好周旋一番再做打算,“依我看肖将军的阵仗,这个‘请’字用得怕是不妥当。”    肖嘉赔笑,表情看着倒诚意十足,说出的话却不是那么好听,“本将也是奉命办事。军令如山,还望二位体谅。”    “贵主倒是执着!”薛晏竖起剑往坚硬的石板上直直一插,剑身摇晃着发出阵阵悲鸣,“也罢,就跟你走一遭。反正我也早晚要去护国公府拜访的,如此一来倒省了不少事。”    裴玠即刻会意。既然行踪已经泄露,与其躲躲藏藏地入大兴城,不如先发制人,直接寻到袁护那里摊牌,是忠是奸直接辩上一辩。忠者如何,奸者如何,到时候再行不同手段便是。    想明白后他也收了剑,“那我就陪你一道去逛逛。”    肖嘉一挥手,立即就有身后的士兵牵过二人的马缰过来。    “二位既是远道而来的贵客,本将自当以礼相待,就不给二位上锁了。贵客请吧。”    那照你的意思是要像捆犯人一样把我们押解入京?肖嘉你果然不改流氓本色!薛晏咬牙切齿,恨不得上去撕了肖嘉才甘心。    敌人剑拔弩张且人多势众,他二人双拳难敌四手,就算再恨也得忍着,双双翻身上马,跟着肖嘉离去。    出了这小巷子,二人左右侧各多出一列骑兵,薛晏侧目瞄了一眼,嗤了一声,“真是小人之心!”    “二位是贵客,闪失不得。”肖嘉笑眯眯地回了个软钉子。    要是搁以前,肖嘉这样流氓的样子薛晏还十分满意,毕竟对待敌人就是要无所不用其极。可有一天这种“无所不用”用在了自己身上,薛晏就不乐意了。    然而这种不乐意是放在心里的,等到没事的时候再拿出来琢磨琢磨报复的法子。眼下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想——袁护是为何请自己去?是因为温兰在被抓之前找过自己之故,还是他已经通过种种破绽识破了自己身份。    一路无话,只闻马蹄作响。    肖嘉似乎不着急复命,快马疾行出了立阳城之后速度就慢了下来,甚至还有心情同裴玠闲话,“裴世子今年多大了?”    “十七。”    “才十七啊…啧啧,真是少年才俊。当年我十七的时候还在大街上跟人抢食呢!”肖嘉马速又落下几步,挤到了裴玠与薛晏中间,“话说,我瞧世子的样子早已看出今日之局。冒昧问一句,世子说是怎么看出来的?”    裴玠觉得这也不是什么紧要之事,便如实说来,:“此局破绽百出。其一,桌子上有积灰明显是许久没有收拾,可能你们是想营造一种破败的氛围,可是过犹不及,那灰尘少说也得落个三四年才能积这么厚。其二,立阳城中民生凋敝,我之前转了大半个城,见许多大酒楼都歇业了,而这一家小店还开着,甚至有时令蔬果,太不寻常。其三,这老板不过一市井小民,此地距离大兴也不近,他知道的事情太详细了。其四,他虎口有茧,常年握剑才会在虎口磨出茧来。如此四点我便断定此间非同寻常。”    肖嘉闻后由衷赞道:“现在的年轻人可了不得,都是文武全才呀!不错不错。”    薛晏在旁边也听了一耳朵,回想一番发现果真如此。只是当时她一门心思放在立阳城的变化上,后来又震惊于听到的消息,生生忽略了这些细节。    想到老板说的消息,薛晏到现在都无法接受。皇上的“思女心切”可以勉强解释为心虚,可陈常佑的行为根本就不可思议。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先前那老板说有个天师让皇上造高台祭奠长宁公主,可是属实?”    “那狗贼,简直该死!”肖嘉目光凌厉至极,似要将那天师生吞活剥了一样。    这么说来确有其事了。薛晏陷入深思,因为建造高台的缘故朝廷加了苛税并抓壮丁,现在的大燕是怨声载道民不聊生。这个时候袁护类似谋反的行为…还称得上是不轨吗?    裴玠心思缜密,将这连串的事脑中过了一遍后,质疑问难,“这样的事情你们怎么会透露给我们?”    肖嘉缓了缓面色,玩味地看向薛晏,“二位此行不就是来查个真相吗?”   薛晏身体一僵,一个想法浮出脑海——袁护识破她了。 作者有话要说: 秦帝苻辛:→_→请叫我背锅帝! 第45章 常佑 自立阳至大兴,途径州府皆是十室九空,饿殍遍野。    初次见时,薛晏还是一副心惊胆战耿耿于怀的样子,等这一路见得多了,她也能无动于衷了。可是真正到了天子脚下,她还是忍不住骇然。    这是怎样一副景象呀!    明明是万物复苏的季节,她却只能看到一团死气。万物不发,老百姓活得犹如行尸走肉一般,即使是垂髫小儿蹦蹦跳跳走在街上,晶莹的眸子里也毫无朝气。    起者,谓之兴;盛者,谓之大兴。大燕始祖将国都定名为大兴,就是希望大燕能世代繁盛。    薛晏记忆中的大兴是纸醉金迷的,大街上放眼望去珠翠罗绮不可胜数。而今再回大兴,和记忆重叠的只有城楼上的名字了,那些繁华盛景早已如云烟散尽,渺无踪迹。    看到这死气沉沉的大兴,薛晏的感觉就好像从天堂一下子跌到了十八层地狱,连个缓冲都没有。这种落差让曾经把此间治理成人间天堂的感到她无所适从。    裴玠知她心里难受,驱马驶到她跟前,拍了拍她的手,宽慰道:“别怕,都会过去的。”    “大兴城都如此败落,再往南去…”薛晏语调颤颤不稳,眼眶一阵发热。    她已经不敢再想下去。可纵使不想,她也十分清楚南方的情形。只怕整个大燕,除却袁护治下的北境十三城,都是这样如一个药石无医的病人般奄奄一息。    肖嘉一直留意着二人的动静,听到薛晏的话便回过头去深深看了她一眼。    前些日子乍听袁护说长宁公主仍在世的消息时他吓得几近失魂。这还不算,袁护还告诉他夏国薛铭的女儿就是长宁公主,这就好比一道惊雷劈得他外焦里嫩。    行军之人大多都不信神佛的,这等玄幻之事蓉他接受起来不是丁点儿困难。之后他虽奉命去立阳城请人,可直到现在还是不敢相信这消息。    因为心有怀疑,同行这几天肖嘉无时无刻不在观察揣度薛晏这个人。要说她是长宁公主,她这一路行为作风看起来不太像。这些天她并不与旁人多说一句,即便看到人物皆非的景象也从不质疑一句。要说她不是公主,现在这番痛心疾首默默垂泪的姿态又实在惹人怀疑。    众目睽睽之下,肖嘉再傻也不可能把这种只可意会之事大大咧咧问出来,只能自己想。他挠了挠后脑勺,于此事持续性的纠结。    恰于此刻身后城门口传来骚动,马蹄声震得地面都在颤抖。侧耳细听,这响动中还夹杂着有人凄厉而痛苦地嚎叫。    肖嘉这一行位置正冲着城门,听到声响纷纷熟练地策马往边角避开,连带着薛晏和裴玠的坐骑也一起挤过去。    薛晏还在伤怀中没大注意这些细节,裴玠看到了这些人熟稔地动作却起了疑。    这些人的动作比操练阵法时来得还要齐整,似乎是经常遇到这种事,熟能生巧了。    之后,众人翻身下马抱拳单膝跪地,朝着城门口新来的一行人拜道:“参见大皇子。”    那进城一行人中为首的是个穿着红袍蹬着黑靴的小男孩,面目纯良无害,正是大燕唯一皇嗣陈常佑。    他勒停马,受了众人的拜,目光幽幽看向薛晏与裴玠二人。    他二人依旧骑在马上,在一众朝拜的人中尤为显眼。    陈常佑半眯着眼睛指着薛晏和裴玠,语气悠闲而阴森,“你二人见到本皇子为何不跪?”    薛晏开始只觉得这孩子眼熟,再听他自称皇子就明了他的身份。也正因为这样,薛晏才觉得惶惶不安。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陈常佑,迫不及待地想要看清楚这个人的本质和内心。    这一举动在旁人看来无疑是大不敬的,陈常佑陡然不虞,扬起马鞭指向薛晏那个方向破空一甩,炸裂之声恍若雷动,“你是想死了么!”    肖嘉忙伏拜于地,解释道:“回大皇子,这二人是护国公新请来的幕僚,都是从山野地方来的,不懂规矩,还望大皇子恕罪。”    “哦?”陈常佑惊了一下,继而笑容满面,不复厉色,“既然是护国公府上的人,那便算了吧。”    他说话的时候露出来的小虎牙一闪一闪,模样很是可爱,看在薛晏眼中却如同一个魔鬼。    她早就注意到陈常佑手上拉着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端系在一个人的双手上。那人便身血污,蓬头垢面躺在地上痛苦地呻.吟,显然是被陈常佑一路从地上硬拖回来的。    记忆中她的弟弟总是那么乖,跟在她身后甜甜糯糯地喊“姐姐”,现在动辄就是如此歹毒。他才十二!这么狠毒的法子是他是怎么想出来的!    薛晏感觉胸口憋闷,气血上涌,喷出一口鲜血来。接着整个人倒载下马,幸而裴玠眼疾手快抱住她,才不至于摔得头破血流。    裴玠怀抱着薛晏半跪在地上,让她身体半仰,脑袋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他拿袖抹去了薛晏嘴角的血痕,用只两个人能勉强听到的声音关切地问:“阿晏感觉如何,要不要紧?”    薛晏无力地摇摇头,鲜血染红的嘴唇更显脸色苍白。    她忍着不适转过头看向陈常佑,那印象中一手拿着糖葫芦、一手紧紧攥住自己衣角的男娃娃和眼前这阴狠的小男孩重叠在一起,让她喉中又是一阵甜腥翻涌,被她强行按捺下。    这变故陈常佑瞧得甚是有趣,身体微向前倾想看薛晏的狼狈相,可她那一张脸教他越看越悚然,心里说不出的怪异。尤其是她的眼神,他感觉似曾相识,却总想不起来在哪里见到过,再仔细一看就又感觉陌生的紧。    他慌乱地别开眼,语气三分戏谑、三分认真、三分阴狠,“我见这小哥哥总有一种熟悉感,可小哥哥怎么一见我就吐血?莫不是对我有意见?”    “不敢!”肖嘉辩解道,“实在是此人太弱,一路兼程吃不消了。如今又见着大皇子,为大皇子威仪所摄,才不争气地摔下了马。万望大皇子海涵。”    陈常佑大笑几声,“肖嘉,本皇子怎么就这么喜欢听你说话呢!”    肖嘉也咧着嘴笑了,“当年阵前公主也说过臣的这张嘴十分讨喜,可见您姐弟二人自相人这方面是极其相像的。”    “我们是姐弟,自然像。”陈常佑说这话时挺直了脊梁,似是有荣俱焉。   这话听得薛晏心里又是一阵发涩。什么姐弟,这不是她的弟弟!佑儿是个极为乖巧善良的孩子,不会这么狠毒的。    肖嘉侧眼看向那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人,眸中有厉光划过,再看陈常佑时又恢复了恭维,“臣斗胆,敢问大皇子这是做什么去了?”    陈常佑此时心情很好,就将来龙去脉说了,“昨晚有人闯宫行刺惊了父皇御驾,禁卫军废了好大力气才擒住两个,这人就是其中之一。可惜他骨头硬的很,大理寺的刑讯挨了个遍都说不出一句话。他的同伴熬不住刑讯死了,大理寺不敢再继续用刑,本皇子也就只好亲自审审他了。”    “还是大皇子英明。”肖嘉忙将手举过头顶,遮住了青白的面容和泛着寒光的双眼。    “好了,本皇子还要继续审他,就不跟你瞎扯了。走了!”    “臣恭送大皇子。”    陈常佑扬鞭策马而去,那犯人也连带着从地上拖走,在地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血印,延伸到路的尽头。    “他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话说出声,薛晏才发觉她的嗓子哑得厉害。    “皇室独苗,宫里哪个敢怠慢了。一个个奴才都恭维着,无论他做什么都不敢反对,再加上皇上的溺爱,他长着长着就歪了心性。”肖嘉站起来拍拍铠甲上粘的尘土,漫不经心地答着,“后来天师当道,他和皇上都对那天师奉若神明,行事就越发狠厉,还独断专行,大有‘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意思。”    “你们就由着他!”    “他连自己的外公都敢杀,谁还敢站出来。再者说……“肖嘉耷拉着肩膀泄了气,“算了,如果你真是…真是那位,近年来这桩桩件件事护国公都会告诉你的。还是先去护国公府吧。”    裴玠扶着薛晏起身,见她双目失神,便将她横抱起来放在自己的马上,二人共乘一骑。    肖嘉目光一滞,废了好大力气才把脸别开,眼珠子却不动,斜楞看着二人。    等到裴玠扣缰驱马,薛晏才发现自己已落入裴玠怀中,被他虚抱着。    “你放开我,我又没有受伤,可以自己骑马。”薛晏挣扎着下马。    裴玠挟住她的腰身,令她靠在自己身上动弹不得,随即叹道:“阿晏,别让我担心你。”    薛晏听着裴玠清醇的声音和沉稳有力的心跳声,愣愣地样子有些茫然而不知所措,心中却难得安稳。 第46章 忠奸 长宁公主小时候没有兄弟姐妹,唯有一个长她四个月的表哥可以在一起玩耍。因此公主小时候是扎根在护国公府的。    即便隔了七年未曾到来,薛晏对于护国公府依然记忆犹新。譬如刚刚路过的月亮门那里曾种着一株丹桂,可惜被她年少爬墙的时候踩断了。再譬如这条路前方有个岔口,往左是历代护国公的书房,往右会通往她前世在府上的院落——含芳园。    肖嘉带着薛晏和裴玠于岔口左转,又走了一盏茶的工夫,便到了袁护的书房。    书房外有四名侍卫定在门口台阶前,他们见到肖嘉,拱手一礼后又恢复成雕像,压刀侍立纹丝不动。    书房重地,肖嘉不敢轻易进去,只隔着门扇禀告:“国公爷,人带来了。”    “带她进来。”    肖嘉得令,小心推开半扇门,朝薛晏做了个“请“的手势。    薛晏下意识偏过头去看裴玠,见他也正看着自己,笑得十分暖心。她就像一个即将溺毙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心中突然不再彷徨。此刻,她无比感谢裴玠陪同她一起来到大兴,不让她孤孤单单地飘零在这里。    “进去吧,我在这里等你。”裴玠温声鼓励着她。    “好。”薛晏低下头,遮住温热的眼睛。她用力眨了几下,长舒一口气,迈着不太沉重的步子走进书房。    这书房她前世常来,那个时候的护国公还是她的外公袁槊。她和袁护一起偷了酒躲在书架后面喝,喝醉了也无妨,因为没人找到这里来。有一次她和袁护又喝醉了,恰逢外公和几个将军前来议事,推开门满屋子的酒气,闻着就醉了。外公气结,也不管她是公主之尊,拿着藤条就往她身上招呼,从那以后她再偷喝酒就不敢往书房里钻了。    算起来她已经许久没踏进过书房了,没想到再进会是这样一副光景。    书房的陈设一点都没变,甚至连屋子里燃得香都一样。这给薛晏一种错觉,好像她刚从宫里来,手上该提着一壶酒和从御膳房顺来的一只烧鸡,下一刻她就该往靠窗的座位下一座,托腮听着外公教训袁护。    这也只不过是错觉而已。当年被护国公揪着耳朵教训的人已经成了护国公,而她现在只是一个外人而已。    薛晏进门右转,笔直站在书桌前,时隔七年,再次见到了表哥袁护。    袁护今年三十有一,看着却像个小老头。他的五官刚毅,只是眉骨上一道长长地伤疤显得他面容狰狞且凶神恶煞。    他正在画一幅丹青,薛晏看不清楚他画得内容,却眼尖注意到他的笔尖有些颤抖。他努力维持着下笔的平稳流畅,却难掩心头的激动。    这样的心境令他无法继续下去,他停笔,目光第一次落在薛晏身上。    袁柳第一次传书给他就提及了这位靖边侯府的小姐,说温贵妃在见到她后第二天就请了这位薛小姐去做客,不知二人说了什么,最后这位薛小姐哭着跑出来,反应甚为可疑。    为了安全起见,袁护立即着手查薛晏的事情,结果发现她这些年若有若无地探听大燕的消息。再后来袁柳再次传书,说这个薛晏认识她,而且对于袁氏枪法地套路十分熟悉,她本想捉了这人审问清楚,却被谢沅一行给救了。这姑娘实在太古怪,他收到消息想了许久也没能想出一二,直到听闻袁柳青州遇刺地消息。    袁氏枪法从不传外人,这么多年破的第一例就是传给了长宁公主陈常德。长宁公主七年前就入了皇陵,这世间本不应再有袁家人以外的人会这枪法。可是如果公主没死呢?    袁护想到了卫国谢子川的故事。不信神佛并不等同于没有神佛。    他是一个聪明人,寻到温贵妃三言两语就问出端倪,他的猜测很快就变成事实——薛晏就是死去的长宁公主。    这薛晏跟着谢沅等人一道来了青州,依照袁护对长宁公主的了解,她听到边关异动的消息一定会入大兴城。因此,袁护暗令十三城守将按兵不动,放过南下的人马,然后又令肖嘉在立阳城设计捉拿,果然抓到了她。    袁护定定看了薛晏半晌。不可否认,她是个美人,灰头土脸也难掩其姿色。她一身月白男衫,前襟上还有未干涸地血迹,显得她十分狼狈不堪。    狼狈……袁护心里轻叹,长宁公主一生顺遂,何曾有过狼狈不堪的时候。    袁护从位子上站起来,绕过书桌站到薛晏面前,深深一揖,“臣袁护,参见公主。”    薛晏心头蓦地一松,“你早就知道了吧。”    “是的。”    “你的心思一向敏锐,能料得此事实属平常,我也不是很奇怪。”薛晏的声音异常冷静,“我比较好奇的是,闫烈去了哪里?”    “在京城。”    “做什么?”    “等。”    “等?”薛晏嗤了一声,扯开一个讽刺的笑,“等什么,造反吗?”    “不是造反,是匡扶社稷。”袁护纠正她的措辞。    “你身为护国公,匡扶社稷是正理。可临圣城外秦军近百万兵马压境,你却在这时抽调十万兵马回大兴城…”薛晏说着说着便肝火大动,双眼顿时充满血丝,冷冷问道:“袁护,你匡扶的是谁的社稷!”    袁护不紧不慢地解释道:“想必这几日赶路,大燕现在是个什么情形公主心里也有数了。当年我大燕是何等昌盛,天下四国哪个敢小瞧了去!如今呢?这已经不是一个国家了,这是地狱!”    薛晏的目光似淬了毒的利箭射向袁护,一字一句逼问,“是,大燕的情形我是看到了,你不也看到了?你又做了什么?你既没有斩杀奸佞,也没有劝谏君王,反倒是想着取而代之。袁护,这大燕国你护的还真是好啊!”    “护国公府护的是大燕万民,不是你陈家的江山!”袁护说出来的话亦是铿锵有力,“陈常德,此一时彼一时,这早就不是你带兵打天下的时候了。这么多年过去,随着你出生入死的那些将领被宫里那位明里暗里贬了不知多少,现在的朝廷根本就是一团烂泥。那些官员整日里随着那妖道胡作非为,根本不理会老百姓地死活。这样的朝廷,要它何用!”    薛晏听得心中泛寒,仍咬牙回道:“皇帝昏庸,可皇子还小。常佑才十二岁,心性还没有完全定下来,只要好好教导未尝不……”    “那你告诉我该怎么教?”袁护厉言打断薛晏的话,“皇帝杀了你,他心里有愧,整日疑神疑鬼。他根本就不让我们接近大皇子。何况……呵,你见过大皇子发狂的时候吗?他九岁的时候就当街杀了一个小孩子,就因为那孩子不小心碰了他一下!他甚至还尊那妖道为亚父,这种人我就是教也没有法子教好了。”    “所以……所以你就要反?”    袁护默了片刻,伸手抓住薛晏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你不必惊讶,有兴就会有衰,改朝换代是史上常有的事情。常德,你我表兄妹自幼一起长大,我的为人你该了解的。如果你还活着,还是大燕国的长宁公主,大燕必然不是眼下的情形,我也断不会生出反心。如今种种,不过是顺势而为。”    “顺势……”薛晏泪水迷蒙的眼中尽是绝望。大燕的气数果真尽了吗?那些并肩作战为大燕开疆扩土地日子仿佛还在昨日,而今这些人就要亲手覆灭这个王朝。    他们是奸臣吗?不,他们心怀燕国万千黎民,出发点是正义的。可他们既反了大燕,也称不上是忠臣啊!    转念再想,不管是忠是奸,他们的行为都没有错。错的是君王。从道义上讲,皇帝昏庸无道,理应伐之。然从情感上论,自己的父亲被称为昏君绝不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即使他杀了前世的自己。也正因为如此,薛晏才会感到深深地绝望。她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什么都做不了。    “常德,”袁护席地坐在她身边,徐缓叹道:“我曾经为这片疆土洒下一腔热血,也发誓要护大燕太平昌盛。如果不是无路可走,谁又想背着一个叛臣贼子的名声过活。君王无道,致使民不聊生,我没法逼着自己为这种人尽忠。常德,说实话,你知道他杀了…杀了你,心中难道就没有一丝怨怼?”    “我从前当他是父皇,而今只当成皇父。若说怨怼…我不怨,这是我咎由自取的。是我认不清楚自己的身份,肆意干政这许多年,才有此一祸。只是我没想到,他会把好好一个大燕搞成这幅模样。”    “他原本可以成为一个守成之主,可惜这几年终日为心魔所困,沉迷于修道炼丹不可自拔,连朝政都不大理了。”    薛晏双手捂住脸,仍有细碎的泪滴从指间滑落。她闷声道:“我以为只要我努力就真的能使百姓和乐天下长宁,没想到竟然适得其反。可事到如今我还是不明白,他既然恨我杀我,现在又为什么做出这样一副姿态来?” 作者有话要说: 袁护: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造反实属无奈╮(╯▽╰)╭ 第47章 前兆 “如果你非想知道的话……”袁护犹豫了一下,“我可以安排你进宫亲眼看看。眼见为实。你自己看到的远比我说上一万句顶用。” 薛晏抬起头,露出微红的双眼,“真得就那么不堪么?” “何止是不堪。长阳宫中终日做法,烟熏雾绕,华泰宫也被封了,整个皇宫里到处贴着黄纸,比道观还要壮观几分。” “好,我进宫去看。我非要看清楚不可!” 从书房出来,薛晏又被领着住进了含芳园,裴玠也跟着一道住进园中的厢房。稍事梳洗一番之后,薛晏不由自主地叩开裴玠的房门。 其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来找裴玠,只是觉得心里憋闷,想要找个人说说话,然后脑袋里就浮现出裴玠的容貌,双脚也跟着不听使唤地走过来。 叩响门地时候薛晏也吓了一跳,她惊讶于自己已经习惯了“心事讲给裴玠听”这种法则。同时她心中也十分疑惑,她明明想着对裴玠敬而远之的,又为什么会生出这样的想法。 她赶紧向后退了一步,后悔这种不过脑子的行为,偏偏这时候门打开了。 “阿晏?你怎么不去休息?是又出了什么事吗?”裴玠不作他想,只单纯以为薛晏有事找他,毕竟她这几日接二连三经历了这么多变故,连个喘息的机会的都没有,铁打的人都会受不住。 “没,没事!”薛晏果断转身,走了两步却堪堪停下,转过身,一脸纠结和难为情,“其实……有事。” 裴玠眉眼暗藏笑意,忍俊不禁,“进来说话吧。” 薛晏低着头往屋里走,忍不住唾弃自己一番。为什么非得找裴玠商量事情?她自己又不是做不了决定,作何多此一举向他求个安心才觉得踏实! 等等……安心?! 薛晏又被吓得一个激灵。她回想一番这连日来的事故,想着裴玠究竟做了什么会让她感到安心,结果却发现他什么也没做。这一路上裴玠就像个隐形人一样跟在她的身边,不刻意寻找根本注意不到他,可是每次只要她一转头就能望见他温暖的目光中清晰映出的自己的身影,透过那目光,甚至能感受到他心中满满当当的情意。 念及此处,薛晏心尖儿颤了颤。 落座后,裴玠十分体贴地倒了一杯温水递给薛晏,并问道:“什么事情让你这样纠结?” 说起正事,薛晏很快摒弃了心头那些杂念,正色道:“我刚才和袁护谈了一下,他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也的确是要谋反。” “那你准备怎么做?” 薛晏愁楚地道:“大燕这光景你也看到了,就算他不反也迟早会有别人举事。我……我仔细想了想,与其到时候使举国混战,倒不如早早定下袁护的名分。袁护有经天纬地之才,品行贤良,该是一个好君王。” 裴玠讶然,“你要帮他?” “我根本就没办法阻止。”薛晏双眉紧紧蹙着,“国之大者,仰君德而顺民意。君王无德,又怎么敢奢求百姓归顺。如果眼下身为皇子的常佑是个清明人,我誓死也要护着大燕社稷,可他终究是教我失望了。一个阴狠歹毒的皇子长大后注定不会成为一代贤君,更严重一点,倘若常佑继位,他的所作所为会远比当今要残暴,到那时老百姓的日子只会更难过。倒不如就此了结,也算是我身为长宁公主,为大燕百姓做得最后一件事了。” 裴玠半晌无话,心里却是热血翻腾。薛晏是个大义之人,裴玠一直都知道,却没想到她会有如此一番心胸气度,能为黎民百姓做到这一步。不过话说回来,燕王与燕皇子也的确昏聩,只可惜大燕百年基业就这样葬送了。 “这不是玩笑,你可真的想好了?”裴玠又确认道。 “我从来都没有丝毫玩笑之心。”薛晏神色庄重肃穆,“我知道这样做对不起陈氏列祖列宗,可是大燕万民又有何辜,他们所期盼的生活不过是安居乐业而已,既然陈氏无人能做到,合该将此大任交给有担当的人去做。”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还没想好该怎么做。”薛晏形容略显萧瑟颓败,“我打算近期入宫一趟,暗地里见见那父子二人,也好彻底做个了断。” 裴玠思忖后,道:“这样也好,了断之后你就安心做靖边侯府的千金小姐,和这燕国再无半点干系。” “可是……我还是害怕。”薛晏声音里充满了无助,“我知道现在已经是个不死不休的局面,也知道没有更好的方法去拯救这一方黎民。亲手覆了大燕江山已属不忠,撇开君臣之别,他毕竟还是我的父亲,他能杀我,我怎么能害他!” 这个姑娘终归是顾忌着这么多年的父女亲情,真是傻得让人心疼!裴玠脑海中过了一遍可行的方法,最终选了个两全其美的告诉她,“阿晏并不需要弑父,只是把燕王从王位上拉下来而已。可如果你想要保下燕王性命就有些困难了,唯一的方法便是变被动为主动。” “什么意思?” “我记得前世阿晏的书法是燕王亲自教导的,今世字迹也没有太大的改变。”裴玠点到为止。 薛晏是个聪明人,顿时明白了裴玠的用意。 袁护办起事来效率还是不错的,当天傍晚就派人送来一身极为可体的太监衣裳和一枚令牌,让她换上后以便混进宫。 薛晏是孤身一人去的皇宫,从护国公府到宫门口这条路她再熟悉不过了,抄了两段近路后统共走了两刻钟就来到宫门口。 她拿出袁护准备的那枚令牌给门口拦路的禁卫军看,那头领只粗略扫了一眼就放行了,薛晏得以顺利混进宫城。由此她也不得不心惊,没想到袁护对于皇宫的掌控竟然到了这样牢靠地地步。果真是天亡大燕么? 未免意外,薛晏躲过了记忆中禁军的布防和来来往往的宫人,孤身来到了长阳宫前。 此时夜幕四合,檐下掌起灯火,宫门口却无人把守。薛晏不会以为袁护为她扫清障碍至此,那出现这种现象就尤为可疑。 薛晏小心翼翼推开虚掩的宫门,只见宫苑中亦无人侍候,空落落地只有一棵古榕树和贴满了符咒的高墙,黄纸朱砂看得人既晃眼又心慌。 尽管临行前袁护又提点了几句,薛晏心中早有准备,可是真正亲眼所见这种场景她还是不寒而栗。 堂堂一国之君一门心思扎在求仙问道上,归根结底是谁的错?薛晏扪心自问,最后得出一个结论,造成这种结果的不是一个人的问题,而是由她自己、皇帝乃至大燕万民共同促成的。这就不得不叹一句造化弄人了。 她抬起头看向宫中栽种的榕树的枯枝,时值初春,枝头已冒出点点新叶,于这腐朽的深宫添了些盎然的生机。 她忍下即将溢出来的泪水,无奈又悲凉地叹息一声,抬脚迈向通往殿室的台阶。 殿室中灯火通明,从外面能看到有人影闪动。薛晏从袖子里摸出一把小巧的匕首,将窗扇上的纱布划开一个单眼可视物的小洞,猫着身子往殿内看。 从这一方看去,薛晏只能看见一个背对着自己盘坐在的明黄色身影和一个身着道袍手持拂尘的道貌岸然的老家伙。那明黄色身影薛晏再熟悉不过,正是她前世叫了二十四年“父皇”的人,而另一人想必就是“大名鼎鼎“的天师了。 “天师,你这符水似乎没大有用了,连着好几日朕都梦见了公主。朕看见她浑身是血地站在朕跟前,拿着剑要刺杀朕。” 那熟悉中带着些苍老与疲惫的声音,听得薛晏心中五味杂陈。 是时,天师掐指装模作样一算,很是高深地道:“回陛下,臣算着应该是公主怨气未消,故而才会流连大内迟迟不肯离去。不过陛下放心,高台马上就要建好了,届时臣会做法超度公主芳魂,到那时陛下就可高枕无忧了。” “唉,这个常德自小就爱憎分明,她这样缠着朕不让朕安生,必然是恨极了朕。现在想想朕也是后悔,当初怎么就糊涂了对她起了杀心呢!她是那样乖巧的孩子,大事上从来不曾忤逆过朕的意思,朕居然会觉得她会另行不轨。” 他后悔了?他在忏悔!薛晏心火灼灼,激动地想着,原来父皇一直在后悔杀了自己,他其实是相信自己的!他这么多年沉溺于问道不过是想得一个救赎的法子而已。 下一刻,天师淡淡道:“陛下并没有做错。牝鸡司晨,为家之索,宫中既有了大皇子,公主就应该守好自己的本分,归还朝政避退后宫。而公主却没有这样做,依然我行我素独揽大权。诚然公主初心是好的,可是随着皇子一天天长大,谁能料到以后公主会不会生出别的心思。陛下也是为了大燕的江山社稷着想,何错之有?” 燕帝想了想便认同了天师的话,挺直身子坚定地道:“你说的对,朕没有错。这本就是常德坏了规矩,朕这也是防患于未然。虽然她于社稷有功,但毕竟是个公主,这大燕的江山迟早要教到皇子常佑手里的。她既德才兼备,又在民间有那么好的名声,把朕的风头都盖过了,朕留着她势力一天天壮大,日后常佑继位时又是一桩麻烦事,不如杀了一了百了。” 第48章 现身 一了百了!    这话便如同一桶冰水浇得薛晏一颗激动地心兹兹冒烟。她垂下的双手紧握,手指嵌到肉里流出两行血流滴在地上,很快就染红一片。    可笑自己千方百计地为他找理由掩护,他却一个“一了百了”就断了这么多年的父女亲情。    屋里的对话薛晏已没有兴致再去窃听,她倚着窗下的半面墙木然滑坐在地上,呆望着宫中的古榕树出神。    她是帝后嫡女,生来尊贵。自小锦衣玉食、身名两泰。后来她不负众望地长大,父皇为她取名为德,意在让她日后以德治天下。从那时起她知道她可能会当皇帝,但她从心里并不执着于帝位,尤其在常佑出生之后,这份心思就全歇了。    那一年,她十九岁,大燕迎来了第一位皇子的降生,普天同庆。她心里也是开心的,不仅是因为有了弟弟,也是因为她可以卸下来一身重担,好好地为自己活了。可是当时父皇不事朝政多年,皇子又不足岁,她就是有心还政也不能贸然行事。所以她一方面推行新政,在朝中为将来皇子亲政扫清障碍,另一反面悉心教导皇子,只盼他能守好这一方山水。她从来没有过不轨之心,天地可鉴!    罢了,罢了。    薛晏摊开血染的双手,放在衣摆上擦了擦。事已至此,追究这些前尘已经没有用了,还是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做吧。    她既为长宁而生,哪怕是死,也要还大燕万民一个长宁。    她撑着膝盖站起来,殿内一句“朕也是为百姓着想”传入耳中,她不由勾起一抹讥刺的笑。她的这位好父皇呀,还真是惯会自欺欺人。    “何人在外面!”殿内传来天师一声厉喝。    原是薛晏起身之际,影子正巧打在窗户上。天师正冲着窗户站立,很快就发现了外面的人。    薛晏听到喝声,还来不及瞅准地方躲避,宫殿大门就猛地从里面打开,天师跨出殿门,问也不问直接一柄拂尘扫过来,薛晏下意识翻身腾空跃到院中。这一跃不要紧,天师立即看出薛晏武功匪浅,严阵以待。    此时燕帝也从殿内跑出来,院中通亮,他一眼就看见这衣袍沾血的小太监。他和天师议事的时候从来都是屏退左右,宫门把守地侍卫也被遣散至远处,为的就是不让旁人发现自己弑女的秘密。今日这小太监闯入长阳宫本就该死,更何况他瞧着就不是善类,想必又是混入宫中的刺客,只是观她通身的仪态竟有说不出的熟悉。    燕帝还在失神,天师已然扯着嗓子喊道:“快来人!有人闯宫!快来救驾!”    深夜寂静,天师这一嗓子传出去许久,登时便有碎乱的脚步声传来。    薛晏的小匕首从袖子里滑到手上,她将刀身一转,手握刀柄,一步步走向天师,眼睛却看向殿门口的那具身躯。    眼前的这人和记忆中的父皇简直判若两人,他的头发灰白,形容枯槁,明明正值壮年却像个耄耋老人一般,虽然龙袍加身也难掩颓靡之气。    不知为何,薛晏心中竟生出一种快意。看起来这七年来他过得也不是很安生嘛,这个自私自利言行相诡的伪君子终于算是得到了报应!    天师见薛晏直勾勾地盯着燕帝看,以为她是要弑君,当下运起功力,化拂尘为利刃扫向薛晏心口。薛晏也不是吃素的,拿着小匕首迎着拂尘削去,生生削断了一大截拂尘,但她的手也不可避免的被拂子刮出几道伤痕。    纵使武器被废,天师依然游刃有余,形、意、气、神杂糅在一起,半截拂子也教他使得炉火纯青。    薛晏不曾想这位鬼天师会这么厉害,竟一直用那断了半截的拂子缠得自己脱不开身。此刻已有禁军破门而入,宫墙上也竖起弓箭,引弦搭弓只待一声令下便将今夜闯宫地宵小射穿。    这时忽闻一声长啸,一股凛冽雄风袭来,薛晏感到背后似压了千金巨石般沉重,通身的冷汗簌簌而下。    这样排山倒海的气势,莫不是…    “何方贼子胆敢弑君!拿命来!”    身后头顶传来一声低沉浑厚的大喝,其中夹杂着几分内力。声音传入薛晏耳朵,震得她五脏六腑都颠倒了个,并喷出一口鲜血。偏偏天师见缝插针拂尘一甩,把薛晏整个人都扫到古榕树的树干上,又被弹回来重重地摔在地上。    薛晏的匕首已经脱手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她扶着树干站起来,摇了摇脑袋,将眼前的重影都晃开,忍下一口甜腥,咬牙道:“曾统领,别来无恙。”    曾明是大燕十三万禁军统领,亦是启蒙长宁公主武功的师父。    薛晏从前是打心眼里十分敬佩这个师父,不仅因为他武艺高强,更因其侠肝义胆。只是自从知道了当年华泰宫遇刺禁卫军奉旨不至一事之后,薛晏就看淡了这份师徒情分,可是今日他们师徒二人拔剑相向还是令她唏嘘不已。    曾明闻言挡住想动手的天师,语气客套而不容置喙,“如此宵小,哪里敢劳烦天师亲自动手。天师且好生看护陛下,这人便交给我处置就好。”    天师扯开嘴角,皮笑肉不笑:“那就有劳曾统领了。不过曾统领可仔细着,别像上次那样再让人逃了。”    曾明不动声色,朝天师略一点头,剑指薛晏一步步逼去。    薛晏已被众多禁卫军里三层外三层圈起来,真正称得上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拼死一搏还没有武器傍身,可谓末路穷途。    尽管如此,她仍不甘心束手就擒。    曾明凌厉的剑锋刺过来,薛晏赤拳相搏。纠缠十余招,曾明察觉出薛晏招式中的端倪,心下生疑,渐渐收了剑势,想要试探一二。    他这样放水,不仅是天师,就连距离很远的燕帝都看出猫腻来。燕帝眯了眯眼,不做声,朝墙上的禁卫打了个手势,刹那间箭如雨下,笔直射向场中的薛晏。    面对这样急势的箭雨,薛晏躲也躲不过,挡也挡不了,只能当箭靶子任凭万箭穿心。须臾间,薛晏肩膀、胳膊以及腿上已挂了好几支箭。    薛晏一颗心沉到湖底,以为必死无疑了。可出乎意料的是,曾明居然反过来帮她挡开箭。士兵们见到此番情形,面面相觑,纷纷停了手。    “曾明,你在做什么!”燕帝躲在重重禁卫身后,神色不虞。    曾明站在薛晏身前,面向燕帝不卑不亢地道:“回陛下,臣观此人武功非同寻常,想来身后应是背景不凡,故而想留他一命审出幕后之人。”    “不必审了!”燕帝眉心皱出一个“川”字,“不过就是那么几个人,没什么好审的。直接杀了吧!”    曾明迟疑地回头,正巧看见薛晏眼中的怆痛。他久久下不了决心领命。    他以前经常同长宁公主和护国公切磋,是以对公主的套路太熟悉了,而眼前这个孩子的招式和当年长宁公主太像,简直是一模一样!    难道传闻是真的?公主真的心怀怨气,今日是来索命的?    曾明的举棋不定彻底激怒了燕帝,“曾明,你若不忍下手就陪他一起去死吧!”    “臣不敢!臣只是…”    不等他说完,就被薛晏稍显清冷的声音打断,“曾统领护卫宫城二十余年,期间为君命是从,从未出过半分差池。想想看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父皇一句话就赐死未免太令人寒心了。”    “你…你…你叫朕,什么?“    不仅是燕帝,在场的所有人听到薛晏这一声“父皇”都吃了一惊。能这样叫陛下的除了常佑皇子就只有香消玉殒的长宁公主了。    “父皇,您不认得儿臣了吗?儿臣是常德呀!”薛晏笑得诡异而悚然。她一步一步朝燕帝所在的方向走去,包围圈也跟着她的位置而变化,但是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常…常德?”燕帝眼中惊慌一闪而逝,只有离得最近的天师注意到了。    天师淡然自若地谏道:“陛下休要被这贼子的胡言乱语扰乱心神。此人根本就不是公主,这不过是她的缓兵之计罢了,陛下万万不可上当。”    这正是燕帝急于听到的话,他似乎十分矛盾,一面想着常德还在,这样他还有个救赎的机会,反过来又觉得常德还是死了好,她活着注定是要翻覆了他的朝廷和他的性命。    “我知道父皇不会相信我,没关系,我有的是法子让父皇相信。”薛晏站稳后,慢条斯理地道:“儿臣的骑射是父皇教的,第一次骑马的时候因为马太高了从马镫上摔下来,眉角上还落了疤;儿臣的字也是父皇教的。永业九年,定州太守卢鲍为政敌陷害通匪,父皇下令斩杀此人,儿臣便私自写了一封密信交给钦差李荻,李荻见信后以为是父皇亲笔,便依照信上的意思押解卢鲍入京,父皇知道后大怒,罚儿臣跪了三个月的皇陵。父皇,这些事你都忘了吗?”    “不…不…”燕帝脸上青白一片,身体不由自主地发颤,好像力气一下子被抽干,如果不是天师眼疾手快地扶住,怕是要颓然坠地了。    “如果父皇还是不信,儿臣还有别的事情可以说。比如…华泰宫的刺杀。”    “陛下。”天师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蛊惑,“此等乱臣贼子妖言惑众,杀了以儆效尤不是很好吗?”    “不…她是常德!她真得是常德!”燕帝神志不清的喃喃,“她来了,她终于是来了!她是来报仇的!”    “就算她是公主又怎么样?不是还有微臣的吗?”    “对!”燕帝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天师本领通天,一定有法子收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 好好学习,尽量日更~ 谢谢观看此文的小天使们╭(╯ε╰)╮ 第49章 宫乱 “陛下放心,微臣定然会将此贼的人头亲手奉上。”天师一脸笃定,似乎薛晏的脑袋已经是他掌中之物一般。    燕帝心下微定,后退两步,“禁卫军听由天师调遣,务必杀了这刺客。”    “陛下不可!”曾明躬身劝道,“此人身份未明,万不可错杀呀!”    “曾统领错了。”天师拿过禁卫的一柄剑信步而至包围圈中,“对于不轨之人,宁可错杀也不得放过。”    “天师这话倒是不错的,不轨之人的确该杀。”曾明本就对天师惑乱君心的行为心怀愤懑,而今再不愿虚与委蛇,所有心绪齐齐爆发出来,“依我看,最该死的人就是你这妖道!”    天师冷冷笑道:“曾统领,陛下面前你就该这样胡言乱语,莫不是要造反?”    “反就反了!”曾明眸色如焰,气势如虹,“我曾明平生做过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在血洗华泰宫那晚装聋作哑听之任之!说什么心怀不轨,若是没有公主,哪里来得这半壁江山!陈隽,无道昏君!受死吧!”    曾明凌空一翻长剑就要刺到燕帝的咽喉,不料被天师横剑挡住。    变故来得太快,薛晏已然怔住。不是说是要杀她么,怎么转眼就换了战场?    这怔忡也只须臾,薛晏很快反应过来。这曾明当年怕是被误导了才袖手旁观,如今心里正懊恼不休,又恰好在对打中于自己身上找到长宁公主的影子,加上天师言语的刺激,新仇旧恨便要一起算了。    只可惜这种时候举事,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也没占全,只有被杀的份。曾明也是个磊落英雄,她不可能丢下他兀自逃命,何况他刚刚还想着放水让自己伺机逃跑。    薛晏暗自算了算时辰,宫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这个时候应该传到袁护耳朵里了,他也应该有所动作才是。她想了想,既然曾明公然造反,她也有意于此,择日不如撞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反了,再鼓动一些人入伙,坚持坚持应该能撑到袁护入宫。    薛晏捂住肩膀上淌血的窟窿,趁着曾明与天师缠斗、众禁卫尚无反应之时,大声鼓舞众人,“儿郎们!大丈夫立世无外乎忠义,君贤则忠。如今大燕归于草昧,外有强敌内有奸臣,苛税重徭以致万民流离。这都是眼前的妖道造成的!想想你们的父母妻儿,眼下只怕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你们难道不想让他们重新过上好日子吗?”    “放肆!放肆!”燕帝气得脸色青紫,“抓起来!把这贼子给朕抓起来!”    禁卫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相互推搡着谁也不肯出手。    薛晏知道自己的话起作用了,顿时大为兴奋,“放心吧众位将士,我不是叫你们造反行刺皇帝,只是想让大家齐心协力杀了这妖道而已。”    曾明与天师双剑碰撞的嘹嘹之声不绝于耳,薛晏耐心地等着这群年轻士兵的答案。    许是过了许久,也可能瞬息之间,终有一人松了口,“这位侠士说得不错,这样祸国殃民地妖道合该万箭穿心!”    有人带头,很快就有第二人第三人。    “我不管了,再这样下去我的爹娘就要被逼死了。我要同统领与这侠士一起杀了这妖道!”    “对,斩杀妖道,还政清明!”    “斩杀妖道,还政清明!”    “……”    燕帝如何也想不到一场捉拿刺客的举动竟然会演变成公然的造反。眼看这些禁卫悉数倒戈,他急火攻心之下直接吐血,周遭也无可借力之处,堪堪瘫在地上。    墙头上的剑已经对准了天师,但此人狡猾异常,知道众人不敢伤及天子,便在打斗中若有若无的向燕帝那里躲。    天师的功夫可以称得上出神入化,寻常禁卫军根本近不了他跟前,唯有一个曾明可与之抗衡。    薛晏见势不妙,捡起地上不知何人丢下的长剑,忍下遍身蚀骨之痛,阔步向前相助曾明。    薛晏再不济也曾横扫千军所向披靡,有了她的帮助自然事半功倍,天师渐渐招架不住。    二人合力将他困在廊下一角,只消几招便可制服,偏生此时长阳宫外又出状况,趴在墙头上的弓箭手纷纷背后中箭落墙坠地。    宫门外又是一阵喧杂,接着传来陈常佑狠厉的声音:“攻入长阳宫,把里面作乱的贼子杀无赦!”    于是在宫门口,内外两方禁军开始了厮杀。    薛晏听得陈常佑的声音,略微失神,就在此时天师又一剑划过了薛晏拿剑的手腕,薛晏吃痛丢剑。天师一鼓作气,斜斜刺入薛晏肋下,曾明忙持剑挡过。熟料天师此举是个虚招,他趁二人抵挡之际闪身遁走,提起燕帝的衣领退至殿中。    宫院并不宽敞,进来的禁卫军并不多,而宫外的士兵却是源源不断,没过多久陈常佑就带人攻进来,辖制得薛晏与曾明进退失据。    “是你!”陈常佑看见檐下血淋淋的薛晏,一眼就识出她是白日里见过的所谓“护国公府的幕僚”,怒道:“护国公勾结逆贼图谋不轨,去给我抄了护国公府!”    “大皇子明鉴,此人不是逆贼,她是长宁公主!”曾明基本已经确定薛晏的身份,虽然对于此事尚有许多疑惑,但现在显然不是解惑的好时候。    “一派胡言!我姐姐仙逝七年了,哪里会出现在这里,分明是你求脱身的借口!今日我就替父皇杀了你两个逆贼!”陈常佑说罢亲自挽弓引箭射向薛晏。    箭羽在黑夜中划出一道亮白的锋芒,在中途被一道不明之物打落,一个黑衣蒙面之人随之而来,挡在薛晏跟前。    尽管只得见一道背影,薛晏还是认出来这个人就是裴玠。此刻她不曾发觉,在她看见裴玠的那一刻起,她的嘴角微微翘起,就像是得偿所愿的欣喜。    “竟然还有同伙!”陈常佑眼神异常阴鸷,“来人,全都给我杀了!”    薛晏忙向裴玠道:“活捉陈常佑,先离开这里。”    陈常佑再狠也是个十二岁的孩子,裴玠避过箭阵轻而易举地就来到陈常佑跟前。他将陈常佑反手锁住,把剑架到其脖颈上,其余卫兵见状便不敢轻举妄动了。    裴玠挟持着他一步步退到檐下,关切地问薛晏:“伤势如何,还能不能走?”    “放心吧,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袁护已经得了信,现在全城戒严,他正带兵赶来。我不放心你就先过来了。”    “袁护!他居然真的要造反!亏我还这么相信他!”陈常佑困兽犹斗,凌厉的剑锋在他脖子上留下殷红的印记。    “不是袁护要造反,是你们父子二人逼得他造反!”薛晏揪住这个弟弟的衣襟,疾言厉色,“人人都道当日大燕堪比大周时期的宏泰盛世,可如今呢?竟是哀鸿遍野!陈常佑,扪心自问,你身为皇子、唯一的皇储,整日里为非作歹就一点也不亏心吗!”    陈常佑梗着脖子不说话,薛晏更来气了,上前一巴掌打在他脸上,直把他打吐血。    “陈常佑,你忘了当年我是怎么教你的!为君以贤,为政以德,这些你都忘干净了是不是?你看看你现在这幅样子,哪里还有半分小时候的纯善!”    陈常佑翕翕嘴角,惊恐无比的看着薛晏,“你…说什么!你怎么会知道这话?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薛晏面如寒冰,“你还有脸问我是谁!我是你姐姐,陈常德!”    陈常佑顿时吓得魂不附体,“你胡说,我姐姐早就没了!”    不仅是陈常佑,曾明以及蓄势待发的众位禁卫军都吃了一惊。    曾明倒也还好,因为早就有了这个猜测,听到这话并不见惶恐,只是感觉周身冷飕飕的。那些禁卫军就没有那么淡定了,死而复生这种事不是什么人都能接受了的,先前曾明那一嗓子可以看做困兽之斗,但现在观他们大皇子这模样此事十有八九是真的。    七年过去,禁卫军中大多添进了新兵,并没有见过长宁公主,但这不表示他们没有听说过。有一些资历甚老的禁卫总会向他们吹嘘当年长宁公主在世时如何如何,久而久之他们对于这位薄命的公主都心存敬畏。如今公主又活了,他们现在正要奉命杀了公主…天呐!众人无不在纠结是现在投降还是立刻倒下装死。    众生万象,薛晏看得心凉。一个死去七年的人还对他们影响这么大,足以见当朝者的无能。    她目光转向陈常佑,眸中淡然无波,“我原以为你会是个好孩子,没想到你居然会如此毫无人性。温老大人是朝廷砥柱,撇开这个他还是你的亲外公,父皇说杀你不劝阻也便罢了,竟然还自请监斩……我曾那样苦心教导你,将我未完成的理想与抱负全都系在你身上,你的所作所为不仅让我失望,更愧对于大燕臣民。”    “姐姐!”陈常佑双膝一软跪到地上,不顾颈上的利剑连滚带爬磨到薛晏脚边,抱住她的双腿哭喊着道:“姐姐,我错了!我知道错了!姐姐你别生气,别生气!”    “我不生气,毕竟这一切都该结束了。”    “不!不!姐姐你听我说好不好?我不是故意这样的,我也想像姐姐这样文治武功样样出奇,可是无论我怎么学父皇都不满意。父皇根本就不喜欢我,更不愿意我插手朝政,我也不知道我到底该怎么办!“陈常佑越说越崩溃,伏在地上嚎啕不止。    薛晏慢慢伸出手,放在孩子的乌黑的发间,轻柔地安抚着他。常佑是独子,父皇怎么可能不喜欢,不过是因为自己这个前车之鉴,如果这位皇子表现得太好,大燕又会出现只知皇子不知君王的情况。说到底还是人心不古。    她抬起婆娑的泪眼,视线刚好与裴玠撞到一处。又或许是裴玠一直将目光放在她的身上。    裴玠早已把面巾扯下,清隽的面容在月光下更显宁和。薛晏目光锁住他,心中豁然开朗。    齐王府三代皆为难得优秀的男子,在裴氏子弟中堪为一指,却不得不敛起一身风华蛰伏在暗处,只为还大夏一个太平盛世。可见世间不乏品行高洁之士。    人心这玩意儿,还是因人而异。 第50章 落定 此情此景,殿内的天师稳不住了。 他本就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不过四五年前恰逢其会入了燕帝的眼才一步登天。之所以有了今日之地位,不过是凭着燕帝与陈常佑的重视罢了。现在陈常佑眼看着就要倒戈,唯一的凭仗燕帝又半死不活,他必须要给自己找一条活路。    燕帝急火之下已经神志不清了,天师一把将人推到自己身前,拿剑横在他脖子上,阴测测地道:“原来真的是长宁公主,久仰大名。”    “父…父皇!”    薛晏还没有理会他,陈常佑倒是先看清了殿内的情况。今日接二连三的事情给了他不小的冲击,在见到一向标榜为忠君不二的天师挟持着皇帝之时,脑海里的一根弦彻底绷断。    这些年来他为讨父皇欢心,对于这位宠臣的话向来言听计从。时至今日,突然复生的长姐、举事造反的曾明还有厮杀殆尽的禁卫,无不昭示着他先前的行径是多么荒诞。他突然醒悟过来,曾几何时他也立志要成为一个像姐姐那样天下敬仰的明主,可是没了姐姐的教导,自己早已在纸醉金迷中迷失了自我,分不清楚忠奸善恶,以至于酿成大祸。    他的罪过,理应他来处置。    他赤红着双眼,如发疯一般朝宫内撞去,大有同归于尽的意味。    裴玠看出其用意,提起衣领把他拦下来。裴玠身量比陈常佑高,轻而易举地就把人提起,双脚离地。陈常佑拧巴着身子挣扎却徒劳无益。    “你放开我!我要杀了他!你快放开我!”    “你给我老实点!”薛晏吼了一嗓子,陈常佑便不敢动了。    裴玠松手放人,陈常佑乖得像个小鸡仔一样偎到薛晏身边,委屈巴巴地道:“姐姐,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要杀了他才能赎清我的罪过。”    遥远的南方有火光冲天,裴玠心知是袁护带兵攻进了宫城。如果要留下燕帝一命,必须速战速决。    薛晏重伤在身,肯定不能叫她再打了,不过裴玠寻思着自己和曾明合力应该有几分胜算,便开口道:“曾统领可愿与我一道捉了此人?”    此话正中曾明下怀,“那就有劳这位侠士了。”    “裴玠…”薛晏叫住他,劝阻道:“这种事情你大可不必参与。这些日子我欠你的已经够多了。”    “我既然来了,总不能看着你一身伤痕还要拼死搏斗。你且安心歇着,余下的事情交给我就好。”裴玠说完将头一转,看向曾明:“在下莽撞,请统领勿怪。”    曾明揖手:“侠士高义,曾明自当鼎力相助。”    如此这般达成共识,二人提剑结伴入了殿内。    薛晏乍见这样独断专行的裴玠,不由得瞠目结舌,待反应过来二人已与天师厮打在一起。    天师本欲以燕帝性命相要挟,熟料裴玠早识破他的用意,进殿就摆出一副“你爱杀不杀与我无关”的样子,甚至持剑向燕帝刺去。天师下意识带着燕帝侧身躲过,这时曾明拿剑一挑一勾,便将燕帝抢过来,但不幸没将人接住,他就撞在一根柱子上,额角撞破了,于性命倒无大碍。    薛晏与陈常佑在廊下看得俱是松了一口气。陈常佑觑着薛晏依然凝重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道:“姐姐是不是很生气?”    “我说了,我不生气。我只是…只是很失望而已。”薛晏语调没有多大的起伏,平静的不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你刚才说唯有杀了天师才能赎清你的罪过,你可知你犯下的错根本就不是起因于天师。天师的作为不过是给你这些行为找了一个极为可观的借口,是你心志不定,为外界纷扰所乱才步步迷失。”    “姐姐…”    “你不必多说。”薛晏抬手止住他喋喋不休的忏悔,字字如一把顿刀凌迟着陈常佑,“我知你本性并不坏,可我自北境而来,出了燕北十三城触目皆是饿死的百姓、荒芜的田地与死气沉沉的城镇。你是大燕皇子,生来就有守卫一方山水的责任,可你却为了自己的欲望而枉顾苍生…一步错,步步皆错,你以为事到如今还有挽回的余地吗?”    “我…我…”陈常佑跪在地上,默默垂泪,“是我罪该万死。我以为我可以像姐姐一样威震四方万民敬仰,却因为旁人一两句似是而非的恭维就自以为是地觉得天下无敌。父皇不让我理政,我偏要证明给他看,结果听了谗言天下大乱。姐姐,我真的知道错了!”    陈常佑终得彻悟,只是这彻悟来得太艰辛、太迟,再想赎罪已是妄念。薛晏俯身亲自扶起他,柔声道:“知错便好。就算已经来不及改过,便用余生去救赎罢。你总归还涉世未深,日后我不在,你跟着你母亲也能将心性移回正道。”    “母…母亲?”    “哦,你大概还不知道,你的母亲温贵妃其实并没有死,她只是诈死脱身而已。至于其中缘由,你不必问我,也不要问她,总归都是些前尘,过去便过去了。”    “姐姐是说…我母亲还活着?”当时温兰离宫之时陈常佑还不足岁,这么些年下来对于这个母亲他并没有什么印象。但他幼孤失恃,心里总盼着能有母亲依靠,听了这话虽惊犹喜。    “是的。只是温老大人的事…”薛晏踟蹰着,叹了口气,“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原谅你,但你我终究姐弟一场,为着这份情义我也会劝劝她。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以后你就安安心心做一个平头百姓。你放心,新君不会为难你的。”    “什么新君!”陈常德才顿悟薛晏话里话外的意思,“姐姐你…你不是要清君侧,你是要覆了我陈家江山!”    薛晏听到这话眸中柔意顷刻间消失殆尽,出口铿锵,“覆了陈家江山的人不是我,而是你们父子。你以为只要你改过百姓就会原谅你吗?别傻了,你早就没有机会了。我拼死在此一搏,不过是想留你一命罢了。”    陈常佑呆望着薛晏,大脑一片空白。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曾经大燕的启明星会帮着外人来谋反,难道他知错能改还不能当一个好皇帝吗?    殿内一声雷动,引得薛晏侧目而视,恰好看见曾明手起剑落,将天师的人头砍下来。    曾明提着首级大步流星走出来,脸上还沾着血滴,仍难掩狂喜。他将首级高高举起,提起内力将声音送出长远,“儿郎们!奸臣首级在此!斩杀妖道,还政清明!”    禁卫军中爆发出一阵欢呼,雀跃之声遐迩可闻。    薛晏心中却并无欣喜,她目光落在南方一派明亮的夜空上,心知接下来还有许多的明争暗斗等着她。    “曾统领,你速派人去南宫门告诉护国公大乱已息,他的人们可以撤回了,如果他不肯就继续打。另外避开袁家军让内侍前去宣百官上殿下,不要提关于我的事情。等到百官临宫之际再放袁护入宫。”薛晏有条不紊地下达命令。    曾明不明所以,但听公主所言不会有错。这是大燕许多人心中的执念。他将天师的狗头随意往阶上一抛,受命而去。    裴玠也从殿内走了出来,看向薛晏的目光中满是鼓励,“去吧,做个了结。”    “嗯。”薛晏用力点头,“一了百了。”    燕帝被裴玠平放在床榻上,但他并没有昏迷,而是睁着眼睛瞪向一步步靠近的薛晏。    他现在什么都做不了,连动动胳膊都是奢侈,张嘴想说话,只能发出“咿咿啊啊”的声音,嘴角也会有口水顺着流下。    “你大概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今天吧。”薛晏跪在榻前,神思戚哀恍惚,“我把你当做父亲,你却将我看成逆犯。实话告诉你,我所看中的从来都不是江山权欲。万民之主如何?布衣百姓又如何?人生于世,情义才是最无价的。”    “呵!我做什么和你说这个,你这样的孤家寡人本就是无情无义之辈。也罢,反正我早就不是陈常德了,今日之举不过是为着前世你于我的生养之恩。我救下你一命,从此我就与陈氏、与大燕再无瓜葛。你骂我不孝也好,忤逆也罢,过往云烟已散,你我父女亲情…就此尽了。”    薛晏吐出胸口一口郁气,只觉得心中清明无浊。她站起来款款走到御案前,找出一张空白的明黄色绢帛平铺在案上,凝神片刻,提笔于绢帛上落下几行字:    “朕观内政,晦明其属,礼乐崩坏,宗庙湮微,实朕之违矣。天纵圣德,朕以寡昧,无枉苍生。闻盖大道之行,选贤与能。护国公袁护,德昭日月,功列千秋,此天命所归,岂敢有弗!遂逊于野,以冠易于睿圣。此令既成,布告遐迩。钦此!” 第51章 迷茫 薛晏拿着拟好的诏令走出长阳宫,入目是黑压压的一片人头,有种说不清的压抑感扑面而来,摄人心神。   陈常佑站在阶上,最先看到薛晏手上拿一抹明黄,心里“咯噔”一下,急冲冲地闯过去,“姐姐手里拿的是什么?”    薛晏有如把玩一件毫不起眼的物件儿一般将诏令拿在手里颠了两下,“是诏令。”她顿了顿,又补充道:“退位诏令。”    “为什么!你明明也是陈家女,为什么反要帮着外人!”尽管陈常佑心里十分依赖这个姐姐,这并不代表他会放任薛晏覆灭陈氏。    他急怒之下伸手去夺诏令,被薛晏侧身开,他身形不稳,晃了晃,滚下台阶。    薛晏偏过头去,把诏令递给候在一旁曾明,“待百官上殿之时宣读。”    “是。”    曾明双手虔诚地将诏令接过来,正欲退下台阶,薛晏及时叫住他,“曾统领且慢。”    “公主还有何吩咐?”    “今夜长阳宫之变,我不想听见任何关于长宁公主的流言蜚语。曾统领是个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吧。”    “恕臣愚昧,不知公主此举…所为何意?”    薛晏呆默片刻,清寒而疲怠的声音徐缓响起:“去宣旨吧。”    宣旨…莫非这一纸诏令有什么玄机?曾明咽下满腹狐疑,依言退去,并挥手带走了满宫的禁卫军。刹那间长阳宫内只余下廊下笔直站着的薛晏、裴玠,落魄爬起身的陈常佑并一地尚未清理的尸体。    “佑儿,跟我一起离开皇宫吧。”    薛晏抬起染血地手臂,想要牵住陈常佑,却吓得他连连后退,最后被一具尸体绊倒。    “你怎么可以这样做!你可是大燕的长宁公主啊!”陈常佑指着薛晏,哭得声嘶力竭,“这是大燕的江山,陈氏的社稷,怎么能说易就易!你怎么敢这样做!”    薛晏叹道:“常佑,你还小,有许多事情还看不明白。江山社稷是离不开黎民百姓的,一国之君并不是主宰,恰恰相反,他受制于万民。人活到我这个份上,所谓忠义已是对事不对人了。如果明知家国腐朽还依然听之任之,不顾百姓死活,这是愚忠。这种人其实是和天师没有什么区别的。”    “姐姐,你不能这样做!你真的不能这样做!”陈常佑爬到台阶根上,低声下气地祈求薛晏,”姐姐,我会改的,一定会改好的!以后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全都听你的!我只求你别将大燕江山易主,这可是我陈氏百年的基业啊!”    “我说了,来不及了。是随我出宫,寻个田间乡落就此安家,从此做个平凡人,还是留在宫里等死,你选一个吧。”    陈常佑闻言哭得更是上气不接下气,薛晏只冷眼瞧着,耐心等待他的答案。    这是他种下的因,恶果自由他来偿。 ~    袁护在宫门外等了许久。    他在宫中有的是线人,尤其是今晚薛晏孤身入宫他更是不敢大意,听说长阳宫有刺客行刺他便知大事不妙,索性传信于闫烈,决意起事。    袁护心里对于薛晏还是有几分防备的。他害怕薛晏入了一趟宫就会反过来剑指袁氏,毕竟这大燕是陈氏的百年基业,皇子常佑又最听她的教导。这种可能一旦成真,那么他这些年的谋划就都付诸东流了。    他手指婆娑着枪上朱缨,飞速思考着那内侍的话。    曾明派过来传信的太监刚好是他的眼线,那人虽不清楚长阳宫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隐约听说似乎是长宁公主借尸还魂肃正朝纲,这停战的旨意就是长宁公主下的。    这样一来袁护就拿不准薛晏的意思了。不过这也不算什么紧要,左右他人手充足,整个大兴城都在他的掌控之下,不怕薛晏翻出什么浪来。他就依言在宫门口静静等着,身后跟着数千精兵。    等了大概一个多时辰,天际有启明星闪烁,亦可遥遥闻得窗禽报晓之声。    沉重的宫门缓缓开启,走出一行三人。裴玠扶着遍体伤痕的薛晏走在前头,身后跟着如行尸走肉一般的陈常佑。    看见这位皇子,袁护下意识拧眉,一系列疑问涌入心头。他挎枪迎上去,刚要发问,对上薛晏波澜不兴的眼眸,所有的话就都冻在喉咙里。    “袁护,我想同你做笔交易。”    袁护诧了一瞬,问道:“什么交易?”    薛晏神色淡淡,“我知道温兰在你手里,也知道你抓她是为了什么。现在我在宫里已经给你铺好了路,退位诏令已经交到曾明手上,你可以更加光明正大的站在大燕万民面前。作为交换,我要带走温兰,还有陈常佑。”    袁护敛目,似在考虑薛晏话中真假。不可否认,她话中的诱惑太大了,今夜他并未入宫,再加上这样的退位诏令,于天下人面前便摆脱了一个不臣的骂名,这无疑是最好的局面。    可是,就是因为太好,袁护忍不住会想这是否是个阴谋。就算他很了解薛晏,于这种事情他也不敢轻信于她。    薛晏见袁护沉吟不决,心中又凉了几分,“袁护,我不知道你这样究竟是为了大燕的百姓还是一己私欲,可是我陈常德做事向来无愧于心。我所要求的,不过是为陈氏留下最后的体面。我父皇的样子…以后也就只能躺在床上不事作为,你留他一命也算给自己搏个善名。至于温兰和陈常佑,我保证他们以后只做平民百姓,再不会出现在大兴。”   “我答应你。”袁护终于点头。话说出口的那一瞬,他知道往日二十四年的友情已随风散尽了。    “袁护,”薛晏上前两步,声音飘忽着像是从天外而来,“我希望你说到做到。无论是对大燕百姓还是我陈氏族人,你日后倘有半分差池……我的眼里是揉不得沙子,大不了鱼死网破,我不在乎的。”    二十四年的交情,袁护再知薛晏不过。他明白这是她对于自己的警告,不过他向来言出必行,既然允诺便不会失信。    “常德,你且等着瞧,你我的夙愿终会达成,这个国家一定会再现盛世荣华。”    “那么,我就等好了!”    “肖嘉。”袁护吩咐道,“把温氏放了,送他们出城。”    肖嘉听得云里雾里,不过有一点是明白的,他们国公爷要成事了!他不敢忤逆袁护的打算,拱拱手道:“末将这就去办。“他侧身领路,思忖半晌也想不到合适的称呼,只好道:“几位请跟末将来。”    温兰自被抓进大兴就一直被关在护国公府的地牢中。袁护意在让她说明燕帝的暴虐,倒没有给她上刑,只是每日派人前来给她说说陈常佑近年来的光辉事迹,久而久之,温兰便有些撑不住了。但是她还不知外面究竟是个什么情形,薛晏有没有发现端倪,便咬牙不说。    今日她总觉得心神恍惚,小憩一会儿便从梦中惊醒,披衣坐起。未几就有人来带她走,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她就到了大兴城门口,出乎意料地见到了齐王世子与薛晏。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个半大孩子,温兰不认识,但瞧着心里竟莫名揪痛。    “这是常佑。”顺着温兰的目光,薛晏向她介绍着她的儿子,“我把他从宫里带出来了,我知道往日种种与你来说实在残忍不堪,可他终归是你的亲生儿子。你若还认他就立刻带他离开这里,天涯海角从此不要再回大兴。不认也无妨,你自己离开寻个地方避世去,我自然会妥善安置他。”    温兰还未从震惊中回神,陈常佑也是一脸无措。他母子二人都未曾想过此生竟还有相见的机会,乍见之下都无语凝噎。    裴玠见此场景,长臂一揽半是挟持的带着薛晏退到不远处的街口,将空间留给这母子。    “裴玠,”薛晏后背靠在墙上,长长舒了一口气,“虽然这些事情让我心力交瘁,可是我现在如释重负。我终于再不欠别人的了。从此以后,我就真的只是薛晏了。”    “嗯。”裴玠站在街口为她挡住入巷的风,“你的伤势太严重,等会儿我带你去看大夫。”    “都是些皮外伤,上点儿药就好了。不用那么麻烦。”薛晏对此混不在意。    裴玠却异常坚持,“不行!你伤得太惨了,弄不好会落疤的。必须听我的!”    薛晏自诩为所向披靡,可一旦对上裴玠,她就只有丢盔弃甲的份儿。后来也只是象征性的挣扎一下,就同意的裴玠的意见。    只是她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如今裴玠于她越来越有举足轻重的意义。这个少年陪伴着她走过人生中最艰难困苦的一段历程,她也似乎习惯了他温暖的陪伴。她心乱如麻,说不清楚这是一种怎样的情感。    离开了徐世修,她会荒乱、会难过、会伤心欲绝,可是一旦想想会离开裴玠,她心里便像是剜了一块去,空落落的,并着血淋淋的痛楚。    这是喜欢吗?如果是这样,那这些年她和徐世修之间又算什么?    薛晏陷入迷茫。    约么一炷香之后,温兰携着陈常佑的手走过来,二人的眼睛俱是通红一片。    但观这番模样,薛晏便知雨过天晴,心里才算是真正松了口气。    温兰并陈常佑“噗通”跪在薛晏跟前,深深一拜,“公主大恩,温兰来世做牛做马必然相报!”    “这原是我们的罪过,你这么说倒叫我羞愧死了。”薛晏亲自扶起温兰,“过去的就过去,往后就安心的过活吧。我相信常佑是个好孩子,知错能改。”    陈常佑抿紧嘴巴,低下头并不言语。    温兰满心激动,“我一定会好好教导他,从此阡陌田园平淡一生,再不会入这纷杂半步了。”    “你是个明白人,我很放心。快上车吧,出了城门去哪里都行,别叫人找着了就好。”    “是。”    温兰再次朝薛晏深深拜去,薛晏侧着身子回了半礼。而后温兰就牵着陈常佑转身往马车方向走去。    临上车前,温兰突然想起一件事情,疾步跑回来对薛晏道:“你以后想必也就只会安心待在夏国做个侯府小姐了,有件事我思来想去还是告诉你的好。在我临被抓来燕国之前,我曾在街上遇到一个人,瞧着样子似乎是六年前盛鑫楼的那位贺老板。”    “贺远?”    “贺远!”    薛晏与裴玠俱是一惊。    “你可看清了,果真是贺远?”薛晏急忙追问。    “当年追捕贺远的告示贴便全城,应该不会有错。我所惊诧的是我见到这位贺老板时,徐家的大公子也在旁边,这两个人看起来…相谈甚欢。” 第52章 谈情 得知贺远重返盛华与贺、徐二人“相谈甚欢”这一惊人霹雳之后,薛晏与裴玠并无兴致在大兴城久留。薛晏想着天亮就启程,因为顾忌伤口,裴玠硬是压着她在城里歇了三天。    三天之后,大兴还是一如既往地安详,但居住在城中的人已经迭换了不知几番。最后的结果是大燕变成了大梁,护国公变成了皇帝。老百姓对此并没有什么感受,这样的朝代更迭离他们的生活太远了,他们所关心的不过是每日是否有食果腹有衣蔽体。    三天之后,大兴城的城门缓缓开启,薛晏与裴玠双人双骑离开这里。从此长宁公主与大燕一起湮没在苍凉的史册中,是非功过留待后人评说。    快马加鞭赶了五六日,薛晏身体吃不消病倒在潭州。她郁结于心,又加上伤势没有大好,这病便来势汹汹,将养了四五日才见好。    这期间,裴玠一直悉心伺候她,他自己不觉得有什么,倒弄得薛晏好生不自在。她心里也十分矛盾,一边想着不能再这样陷下去,必须要和裴玠保持距离,另一边又贪恋裴玠带来的温暖。    “唉,真是愁人啊!”薛晏把头埋进被子里,心里似缠了一张网,如何也挣脱不了。    “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床边一角陷下去,头顶响起裴玠关怀备至的声音。    “我没有不舒服。”薛晏顶着一头乱糟糟的乌丝从被子里钻出来,她嗅觉灵敏,敏锐觉察到裴玠身上有血腥味,忙抓住裴玠胳膊探查,“你受伤了?”    “没有。”裴玠顺势把薛晏瘦弱白皙的小手握在手里,“酒楼后厨在杀猪,可能我给你煎药的时候沾上的。”    薛晏听到这话一颗失措的心才微微落地,并没有注意到裴玠眼中粉饰极好的不自然,却注意到了她被握住的手。她使劲儿抽了两下,反被裴玠握的更紧。    裴玠张张嘴,欲语还休,看着薛晏的目光深情而悲悯。他忽然张开双臂抱住了薛晏,无厘头说了一句,“阿晏,人心终归是向善不向恶的。你要相信我!”    “什么?”薛晏一头雾水,而裴玠已经松开了臂膀,脸上从容淡定的神色就像刚才唐突佳人的不是他一样。    “没什么。”他笑了笑,转移话题,“我刚才问过大夫,你现在伤势虽然见好,但着实不能再赶路了。我们就再在潭州歇几日再走。”    “可是贺远卷土重来,我们得赶紧告诉京城众人。”薛晏果然不再继续纠缠于刚才他的异动。    “贺远与徐世儒的事情我已经传信回去,京城会有人着重注意他们的。放心吧。”    “那就好。”    薛晏把头靠在床围架上,蓦然出神。这些天她还没顾得上细细分析这件事,现在想来如果徐世儒和贺远真的有来往,那便等同于通敌。可是有什么事情能让他不惜背叛自己的国家呢?    她想不出来,脑袋一下一下往床架上轻轻磕碰,心里又将秦国从秦王苻辛到贺远之流骂了个遍。这些秦蛮子可谓是狼子野心,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七年前勾结裴琅意欲谋求青州以东的城池,如今又与徐世儒……徐世儒…徐家!裴珣的外家!    薛晏惊得直接从床上跳起来,脑袋又撞上床架,猛地将她弹回来。她一手捂着疼到发懵的头,一手抓住裴玠,急忙道:“你说徐世儒与贺远来往,四皇子知不知道?”    裴玠轻轻揉着她被撞到的地方,道:“这种事情没有确凿的证据怎么都不好说。不过徐家与四皇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就算他真的不知道,等将来事发后一样逃不了干系。如果他知道,或者说他根本就是蓄意为之,那他的心可比当年裴琅还要歹毒!”    “那……徐世修知不知道…”薛晏的声音颤颤巍巍有些发怯。    徐世修最是崇拜他的大哥,如果徐世修也参与到其中…不,不会的,他那样单纯耿直的一个人绝对不会同流合污的!    “我对他不了解,不过……”裴玠犹豫一下,道:“这并不重要了。他是徐世儒的亲弟弟,除非他大义灭亲,否则一样逃不掉。”他抬手覆上薛晏水润的眼睛,“阿晏,徐世修退婚是对的。这种事情是要诛九族的。”    他是知道的。    薛晏瞪着眼前的黑暗,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她一直以为徐世修退婚的背后有隐情,只是一直没腾出手来细查,不曾想真相竟然是这样的。难怪他会匆匆不辞而别,他那样正直的一个人夹在大义与亲情之间进退两难,不管怎么做都是残忍的,倒不如一走了之。    可是不管怎么说,他对自己还是有心的。这样的深情薛晏不愿辜负,可是她不是孑然一身,她的身后是整个薛家和林家,她不能为了自己的感情将这些真心关爱呵护她的亲人置于死地。于存亡大事上,她一向理智,但她人活两世第一次憎恨这样的近乎冷血的理智。    裴玠感觉到手心上的湿润,心里纠成一团。这是她早晚都要醒悟的事情。他回想起先前所遇,总觉得徐家的事情绝不止眼下推测的这么简单,现在薛晏能看清一切总比将来遭受更大的打击再清醒要好。这可怜的姑娘已经承受了太多的痛苦,不能再受伤了。    他放下手,再次拥住薛晏,温声道:“一切总会过去的。阿晏,我会一直陪着你。”    薛晏呆呆的任由裴玠抱着,不言不语,宛如一个木偶,只有不时转动一下的眼珠昭示着她鲜活的生命。    许久之后,薛晏冷冰冰的推开裴玠,“算了吧,你不可能一直陪着我的。是,徐家出了这样的事情,我和徐世修此生再无可能,可你我之间同样隔了一个天地。今日不轨的是徐家,来日齐王府未必不会踏上这条路。你心里很清楚,齐王府身为惠宗之胤始终是皇帝的眼中钉,而我爹手握边关二十万的兵权,你觉得皇帝会容忍这二府联姻?”    “阿晏,你应该相信我。我既然敢这样做,自然有两全的法子。”    “两全?你拿什么来两全!身在皇家连亲父子兄弟都不可信,皇帝凭什么信你!”    “阿晏!”裴玠握紧薛晏的手,任凭她怎么也挣脱不开。他郑重道:“不是所有人都是无情无义之徒,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追名逐利。我生平所求唯两件事,一是能与阿晏携手白头,二是能使齐王府光明正大立于世人面前。阿晏,我一直在努力。”    “算了吧裴玠。”薛晏声音很是喑哑,“不可否认你是个极其优秀的男子,这一路走来你对我的好我都记着,可是我只想平平淡淡度过这一生。隔在我与徐世修之间的是家国大义,而横在你我中间的是人心。人心最是叵测,我经历过一次朝权争斗已经够了,不想再陷进去第二次。”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周比较忙,我隔日一更。谢谢小天使们看文╭(╯ε╰)╮ 第53章 大义 薛晏以为她这番话说得甚是绝情,必然会令裴玠伤心失望,最后放弃。    事实证明也的确有这个迹象。    往后这两三日薛晏大都是自己待在客栈的小院里休憩,极少见到裴玠,唯有喝药的时候才能见他匆匆赶来。    眼下各自相安总比将来搅得天下大乱强。这样一想,薛晏心里感到十分畅快,连带着身上的伤痛也减轻许多。她忽然想到来到潭州这些日子一直待在这方寸小院里还没有出门游玩过,顿时玩性大发,披了件外衣就锁了院子出门去。    这客栈设计的极为精巧,廊腰缦回芳妍绕墙,置身其中仿佛是进了大户人家的后院。不过这样也有一个缺点,那就是对此地不熟悉的人容易绕迷糊。    比如薛晏。    她本想竟酒楼大门出去,没想到绕来绕去竟然进了后厨。此地烟火缭绕,薛晏忙掩鼻原路返回。    她正欲寻个伙计问问路,便听得院中有个老师傅严厉的训诫跟前的小伙计,“你带没带脑子来!肉是好是坏你分不出来吗?今天的猪肉全是馊的,这大堂里马上要上人了,你说现在怎么办!”    小伙计委屈巴巴地吭哧道:“师父我错了,我这就去找那屠户把肉退了,再买些新鲜的来。”    这似乎有点不对劲。    薛晏记得那天裴玠分明说过这酒楼里在杀猪,怎么还会让人到外面买猪肉?    她探过去朝那老师傅福了一礼,客气问道:“这位师傅,适才听这位小哥说贵酒楼的猪肉是在屠户手里买的,可是小女听闻酒楼里都是自己杀猪的呀。”    老师傅见薛晏衣着光鲜,语气倒也恭敬,“这位姑娘只怕听岔了,这任凭天底下哪家酒楼都不会自己操刀干这些。这杀生剥皮的生意都是屠户们干的,咱们只管采买。”    “原来是这样,我以前倒真没注意过。多谢这位师傅了。”薛晏欠了欠身,转身离开。    身后那老师傅还在教训小伙计,薛晏已听不清他们说得什么了,满心满意都想着裴玠那天奇怪的举止。    他为什么要骗自己?那一身血腥又是从何而来?先前发生了什么事情?    薛晏戛然失了玩心,沿着记忆中的路欲绕回租下的小院,却无心插柳来到酒楼大堂。    甫一进去,就听见里面吵吵嚷嚷地,似乎有人在闹事。要是以前薛晏很乐意去看热闹,如今她心里装着事情正烦恼,对这样的纠纷恨不得敬而远之,毅然决定原路返回。    酒楼内传来个娇脆的女音,带着薄怒送入薛晏耳中,“明明说好一天五两,如今三天过去我给你十五两有什么不对,你凭什么坐地起价!”    再有一沉稳男声道:“这位姑娘,你身服重孝本就不详,你的伙伴又流了那么多血,把我们的床褥都脏了。当初要不是看在裴公子的面儿上,我才不会留你们!这潭州的任何酒楼都不会留你们!”    薛晏蓦然站住,飞快转身往酒楼里去。    酒楼里围了一圈看热闹的,薛晏仗着武艺高强三两下把人拨开挤进去。被围观的人是个穿着素色衣衫的小姑娘,乌黑的鬓间簪了一朵白花。再细观她面容,虽称不上妍丽,倒也自有一股飒飒之风。她杏目圆睁,手上死死压住剑柄,似乎这样便能忍着一腔怒火不被爆发。    “你刚才说的裴公子可是七号客院的裴玠公子?”薛晏上前一步,问对面巍然而立的掌柜。    “正是和姑娘一起的裴公子。”掌柜对薛晏有个模糊印象,但记得清楚她是和裴玠一起来的。但观裴玠近日的出手就知这二人身份绝非寻常,掌柜不敢怠慢,更不敢得罪,对着薛晏腆着一张笑脸,谄媚地紧。    薛晏移开眼,淡淡道:“将这位姑娘的帐记在七号院吧。”    “是。”    “那怎么行!”小姑娘听对话已知薛晏和裴玠是一道来的,又见薛晏这样说果断拒绝,赧然道:“裴公子已经帮了我们许多,这点事情怎么好再麻烦二位。姑娘的好意小女心领了,这银钱还是小女自己结吧。”    “我听说你的伙伴伤势严重,这钱还是留着求医问药滋养身体吧。”薛晏不欲在这件事上徒费口舌,扯过小姑娘未掌剑的手,“你先跟我来,我有事情要问你。”    “哦。”小姑娘见薛晏面容凝重,乖乖地跟着走了。    走出酒楼来到后院,路上再无旁人。薛晏放缓了步调,柔声道:“我叫薛晏,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一愣,木然喃喃:“薛晏…薛晏……你是阿晏?”    薛晏呼吸一滞,“谁告诉你的!”    小姑娘只呆呆凝视薛晏的脸庞,如没有听到薛晏的话一般。她定定看了好一会儿,默然低下头,闷闷道:“原来你就是阿晏。你……你可真漂亮!”    只有熟悉的朋友才叫她这样,可是那些人都在京城。能在他乡碰见的朋友,还能得裴玠的照顾……薛晏松开攥出褶皱的裙边,一步一步把小姑娘逼到墙角,如霜似雪的一张脸不复灿烂温柔,“是不是你的那个受伤的伙伴告诉你的?他叫什么名字?他在哪里?”    薛晏变脸太快,把沉浸在酸涩中的小姑娘吓住了,她拿剑抵在身前,结结巴巴地道:“你……我……你要干嘛!你……你再这样我……我喊人了!”    “快说!”    小姑娘被薛晏吼得吓掉了剑,蹲下身子呜呜哭起来。薛晏知道自己反应太过激烈,背过身去平静心绪,狭仄的小道上只余下小姑娘微余的啜泣。    虽然二人都是女子,斯时斯景薛晏也觉得有点儿不太对头。她静静心,欲将小姑将搀起来,结果吓得人家又是一个激灵,只好讪讪作罢。    “是我太失礼,不过我不是坏人。我只是很着急,想见一下你的伙伴。”    “我知道你不是坏人,可是你刚才真的很吓人。”小姑娘拿袖子抹了抹眼,贴着墙站起来,瓮声瓮气地道:“我…我这就带你过去。” ~ 十五号客院坐落在此酒楼的最东北角,正好与最西南的七号客院遥遥相对。    裴玠堵在此客院的屋门口,拦下面前清癯消瘦的少年。    “让开!”徐世修皱眉不满地瞪着这突如其来的拦路人。    数月过去,他看起来比在京城时成熟稳重不少,只是彼时在京他还是个无忧无虑张扬洒脱的小郎君,如今周遭萦绕着挥之不去的颓废消沉,再找不出丝毫昔日神采。    这些日子想必他过得也是伤神竭力。裴玠微微一叹,“我费劲心思救下你可不是让你一走了之的。就这么走,你良心可安?”    徐世修狠狠咬着牙根,许久才道:“世子既已知道,又何必非要我明说。”    “我只是猜测而已。事关社稷,还望二公子能如实相告。”    徐世修默了默,问:“你想知道什么?”    “你所知晓的、所有的事情。”    “进来说吧。”徐世修侧过身子,“这些事情说来话长。”    二人于屋中的圆桌旁落座。徐世修把剑横放在桌子上,持壶倒了杯水递到裴玠跟前,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然而并没有喝,只是握在手里,手指逐渐收拢,指尖微微泛白。    该怎么说呢?他心里浪涛翻涌。他并不清楚那即将出口的话将对这大夏江山带来怎样的影响,兴许会在朝堂掀起一阵惊涛骇浪,又或许只是将所有风暴掩盖在如镜的水面下。可是如果真的违心将真相瞒住,他不仅是良心难安,甚至于会成为整个大夏的罪人。    “孟止是秦国人。”斟酌良久,徐世修徐徐道出这样一句话。    这是再简单不过一句话了,裴玠却听出话中所包含的繁复诡谲的所有阴谋。当年孟止是四皇子请来为先太子解毒的,如果他是秦国人,那四皇子不仅坐实了通敌之罪,连带着当年先太子之死都和他脱不了干系。    “说下去。”    “七年前,盛鑫楼的老板贺远绑架了我和阿晏,也是在那时,我大哥和贺远开始有所联系。虽然贺远逃离盛华,但他们暗地里早已达成了协议。秦国陵王助四皇子夺位,代价是青州以东的五座城池。”    徐世修看着裴玠将桌上杯盏生生捏碎,茶水混着血水沿着桌子滴到地面上,洇成一片深渍。    他十分能体会裴玠现在的心情,就如同他刚开始伸手触及这被粉饰极好的晦暗与肮脏时一样,有恐惧与悲哀,更多的是愤慨。那本应该是挡在这万里山河之前守护一方的仁人志士、是和乐且孺的手足兄弟,一转眼就成了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乱臣贼子。就好像往日种种只是个曼妙的梦,现在梦醒了,才睁眼看到血淋淋的现实。    裴玠尽力稳住语调和缓,却难掩其冰冷,“所以太子之死其实是裴珣和徐世儒所为,裴琅通敌之案也是他们一手策划的!”    “是。”    “还有呢?”    “我近期查出水之湄也是秦国的暗桩,隶属于陵王苻凌的势力范围。再有就是…我大哥委托孟止炼一种丹药,不知道是给谁用的。”    裴玠闭上眼,努力接受这一切。世人皆道裴氏儿郎都是如玉君子,品行端正,虽为皇族却是难得父慈子孝,兄弟和睦。真是可悲可笑,裴氏大多一脉单传,如何能不慈孝和睦!如今这局面,哪里还有什么端正而言。可见皇天无亲,君权至上,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样的。    可是他既为裴氏子弟,遇上这种事就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受猜疑也罢、被诋毁也罢,齐王府的安稳绝对不能建立在山河动荡中。裴氏总有真正贤明的后人在,不管将来如何,眼下事眼下谈,哪怕最后他赌输了,至少他无愧于心,当的起端正二字。    他睁开眼,眸中澈净深邃。    徐世修的目光在裴玠脸上缓缓划过,将他的变化都记在心里。他如释重负般长长叹了一口气,“我到底是徐家的孩子,这样的事情我无法公之于众。可我终归也晓得家国大义,知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我原本是打算着去青州尽些绵薄之力来赎罪,也算作一种逃避。既然你都清楚了来龙去脉,此事由你来揭露最合适不过。”    “你要知道,除非你亲自站出来,否则难逃株连。”    “我父兄做出这种事,我万死难辞其咎。比起将来大夏山河沦落秦贼之手,我的命不算什么。”    裴玠忽然起身,朝徐世修深深一揖,“徐公子凛然大义,当受裴玠一拜。”    徐世修托住裴玠的手臂,羞愧难当,“世子这样说实在羞煞我,我如何敢承。”    “善恶忠奸本是一体,世间总不乏阴诡腌臜之事,可人心终归向忠善。自古忠臣善士皆为天下敬仰,公子既忠且善,自然能承。”    徐世修退后一步,还了一礼,“后续事宜便交由世子,万望世子谨慎行事,当心暗箭。”    “我会小心的。”    徐世修拿起佩剑,抱拳道:“那我就先走了。告辞。”    裴玠这次倒没有阻拦他,可是他走了两步就自觉停下来,忍住心头锐痛,郑重地道:“阿晏她是个很好很好的女孩子,终是我辜负了她。这些赘事不过徒增烦恼,不必与她多言。还有……虽然不知你们如何到这潭州来,可你对阿晏的心意我看得明白,望你好好待她。”    这话像叮嘱,又像警告。徐世修说完也没等裴玠的反应就仗剑阔步而去,熟料打开门,那魂牵梦绕的倩影就猝不及防地映入眼帘。 作者有话要说: 手机阅读第五十四章请在目录上打开,查看更新显示不出来最新章节 第54章 山雨 徐世修没有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再见薛晏。说起来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面了。上次见时还是过年的时候,那时他们还是青梅竹马,筹谋着父母之命与媒妁之言,而今一别数月,再见已如隔世。    在看到薛晏的那一瞬,徐世修感到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像火一般灼烧着他的肌肤,又倏而冻住,恍若一下子坠入冰窟,寒凉彻骨。他是多么想去抱抱她,一诉衷肠,可明明人就在眼前,他却觉得仿佛隔了千山万水般遥远,无论怎样都触摸不到。    他低下头,不敢看汨汨水迹漫过她清丽的脸庞,亦不敢看她眸中的惊喜与哀伤。    他不知道薛晏在此站了多久,又听到了多少谈话,但有一点再清楚不过,从七年前他们一起被他大哥救起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注定不会携手白头。    “走吧。”徐世修平静地朝薛晏身边的小姑娘单羽道。    单羽懵懂点头,随着徐世修小跑着离开。她心里有些怅然,那叫阿晏的姑娘那么漂亮,难怪教徐大哥念念不忘。可见他二人见面话都不说一句就擦肩而过,她心头又莫名生出几分欣喜。    临出院门时,单羽回过头又看了薛晏一眼,见她还是呆呆地站在屋门口,看起来单薄萧瑟。再转身,徐世修渐行渐疾,身影无端狼狈。    裴玠徐徐走出来,伸出手来拿指腹轻轻拭去薛晏眼角的泪滴,“回去吧,我去给你煎药。”    这句话似将薛晏从怔忡中惊醒,她的眼珠子僵硬地转着寻找徐世修的身影,遍寻不见,哽咽道:“他就这么走了?”    再寻依然不得见,她嘤嘤哭出声,含着无限委屈,“他真得就这么走了。他连一句话一个字都没和我说。”    “也是,他还能说什么呢。”她忽然惨然笑了笑,“走吧,走了一了百了。反正这已经是个死局了,我知道,他也知道,既然都有了决断,又何必再牵扯挂怀。”    裴玠执起薛晏的手,牵着失神的她一步步缓缓迈下台阶,温润的声音似烟雨蒙蒙,带着无限温暖与缠绵,“大夫又给你开了两服新药,等到吃完了我们就回京城去,好不好?我看你身体恢复得不错,这两天我带你出去透透气。听这里人说城北有条长街,全都是吃食……”    等到二人回到盛华城已经是四月底,错过了三月份魏王娶妃那场盛典,却恰好遇上皇室中另一盛事——惠安公主出嫁。    惠安公主的夫婿是申国公三子郑禹,是皇后千挑万选择出的女婿,品行样貌皆是上乘。    因为惠安是嫡公主,出嫁排场自然非寻常贵女所能及,单是嫁妆中的衣饰字画便随迎亲队伍绕了三条长街而不绝,更无论未摆出来的田产店铺。    楚王亲自送长姐出嫁,少年英姿焕发,身骑枣红大马,过长街惹来红袖漫天。    是夜过半,三更的梆子敲过,这位引来无数姑娘芳心暗许的楚王爷喝得醉醺醺,避开众多守卫,翻过重重高墙,来到裴玠的房间。    裴玠听到动静蓦地睁眼惊坐起身,见月影重重中一个人晃晃悠悠的扑过来,带着一身酒气。他忙闪身避开,取出火折燃起烛火。    灯火葳蕤,照得裴璿睁不开眼。他拿手遮住眼睛,四仰八叉躺在裴玠的床上,哼哼唧唧地道:“有没有水?阿玠哥哥我想喝水。”    裴玠已经不知该说这孩子什么好了,但还是倒了杯水递过去。裴璿就着他的手一饮而尽,喉咙里的干涸灼痛才缓了不少。    “你不回你的楚王府,跑这里做什么?”裴玠搁下杯子,在桌前坐定。    裴璿默了良久,就在裴玠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时候,他缓缓坐起身,脸上还残留着醉酒的酡红,神情却是冷酷俨然,“你之前在信上说徐家可能通敌,这是怎么回事,可不可以再跟我完完整整说一遍?”    裴玠早就知道他会跑过来一探究竟,只是这些日子他忙着惠安公主的婚事一直腾不出工夫,撑到这个时候想必他心里早已火急火燎的了。裴玠也不卖关子,直言不讳据实相告,“信上说得只是冰山一角,真实的情况要比信上的更复杂、更严重。”    “我想要知道全部。”    裴玠道:“这要从我在潭州救下徐世修说起了。当时徐世修被人砍成重伤,我把他安置在我住的那家客栈里,当晚就有一波人去刺杀他,个个身手不凡,后来又来了一波人帮忙抵挡,这才护住徐世修一命。事后与他一起的一位姑娘说前来刺杀的人来自于秦国,从徐世修入了潭州就穷追不舍。”    “潭州……”裴璿眯了眯眼,心中琢磨起这个地方的不寻常。    事情虽然只过去一年,但除非刻意去记忆,否则谁会对这样一件小事上心。裴玠提醒道:“当年为先太子诊治的神医孟止就是来自于潭州。”    裴璿知道裴玠不会无缘无故提起这件事,可是他今晚喝了太多酒,脑袋里昏昏沉沉地,根本就没办法思考,就在此刻裴玠的话清晰入耳,宛如一把钝刀一下一下切割着他的一颗心。    “徐世修告诉我三件事。其一,孟止是秦国人;其二,先太子之死另有隐情;其三,水之湄是秦国暗桩。我现在已经在着手查水之湄,尽管现在没有确凿证据,但整件事情已经十分明朗。通敌者并非一个裴琅,还有一个四皇子隐藏在暗处看你们鹬蚌相争。”    “大…大哥…”裴璿从床上滚下来,跌跌撞撞跑过来抓住裴玠衣襟,睁眼欲裂,“你说我大哥的死和……和四哥有关?”    “是的。”裴玠毫不隐讳指出来,“四皇子裴珣为夺大位,联合秦国陵王,以青州以东的五座城池为交换,谋划杀害先太子并嫁祸裴琅。现在只怕他有心挑起你与魏王的争斗,最后坐收渔翁之利。”    “不可能!”裴璿抓住裴玠的衣服,把他拉到眼前,遍布血丝的双眼狠厉地瞪着他,“他是我四哥,是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四哥!他怎么会联合外人来害大哥来害我!你骗人!”    经历过如他一般的不可思议与一腔愤懑,面对这样毫无底气的怒吼裴玠已能淡然处之,“是不是骗你你大可以亲自去验证,但不可打草惊蛇。”    既然裴玠敢这么说必然是有十足的把握,何况还有徐世修为证。那么四哥就真得是……裴璿恍惚着松开双手,踉跄着朝后退了几步,不知撞到什么东西被绊倒在地上。    自从收到裴玠的来信他就整日心神难宁,因为他晓得一旦徐家通敌罪坐实他的四哥也在劫难逃,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一切的主谋都是这位好四哥!他不仅通敌还设计杀害了他的亲哥哥!    这对他的冲击不亚于当年哥哥的死,甚至比当时还有难过受伤。哥哥是人死如灯灭,现在却是活生生被好兄弟往心口上捅了一刀又一刀,他实在承受不住这痛苦,捂着脸埋在膝间,双肩微颤,渐渐地散落出被压抑得极轻微的呜咽,声音越来越大,直到完全放声大哭,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般。    “为什么呀……他是为什么呀……他怎么会这样做?我们明明是那么好的兄弟,难道为了王位他真的什么都不要了吗?”    “你与魏王也是兄弟,现在不一样势如水火。”裴玠走过去,眸色清明,“裴珣也是皇子,怎么可能一点都不在乎王位。恰恰相反,他很在乎,所以他可以背弃身为裴氏子孙的责任与十多年的兄弟情义而义无反顾的与秦人合作。阿璿,我知道这很残忍,可这件事需得速战速决,否则遗患无穷。须知此事一旦被魏王知晓,连你也得受牵连。”    是啊,这么大的事情一定要快准狠地解决了。单凭通敌这一条裴珣就彻底失了身为裴氏子孙的本分与资格。兄弟情义纵然可贵,对他而言终是贵不及正义之道。    想明白了这一点,裴璿抬起头,慢慢扶着床架站起来,目光如一柄出鞘的利剑坚定而冷冽,“我固然舍不得这兄弟情义,可他联合秦人构陷自己兄弟、视我大夏山河如玩物,已然触及到我的底线,我知道该怎么办。只是事关重大,没有证据不能轻举妄动,何况徐延忠手里还有兵权,此事得从长计议。”    “直接查他本人和徐家最容易打草惊蛇,水之湄倒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裴玠伸手拍拍裴璿的肩膀,“你最近也要小心些,徐世儒找到孟止配了一种丹药,不知是做什么用。不过孟止以毒而闻名天下,这丹药必然不是什么好物。”    裴璿越听越不对劲,浓黑的英眉紧紧锁在一起,“你说丹药?用炼丹炉炼出来的丹药?”    “正是。”    “父皇最近一个月迷上了炼丹,隔三差五就会服食一种丹药,莫非……”一想到那个猜测裴璿便不由心惊胆寒,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住。    “混账!这个混账!”    裴璿骂了一句,突然蹿出去,只余下一道道残影留给裴玠反应。    将裴璿的话完完整整在脑海中过了一边,裴玠暗道不妙,拿起衣架上的衣裳胡乱一套也跟着追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阿晏阿晏,想知道你上辈子是怎么死的吗? 阿晏:不想。 ——全剧终 第55章 起火 鸡鸣破晓之时,薛晏被外面一阵嘈杂吵醒。她揉揉眼睛,唤来玉容,声音还带着将醒未醒的沙哑,“玉容,发生什么事了?外面怎么这样吵?”    玉容一边弓着身子将青纱帐打开勾住,一边恭敬回禀:“回小姐,听说是街上有间店面走水了,火势极大,伤了许多人。侯爷和世子已经过去巡看了。”    薛晏揉眼睛的手一顿,“都去了?”    “是的。”    薛晏秀眉微蹙,又问道:“可知起火的是哪里?”    “这个奴婢倒不知道,不过大火是在西南方向起来的。”    “西南……”薛晏眼皮一跳,忽然想起水之湄就在西南方向。    她挥挥手令玉容退下,自己披上衣裳坐起来,将头靠在床围上,一阵夹杂着无力的不安刹那间涌上心头。    经历过燕宫政变,对于裴珣的作为她已然能够轻而易举的接受,可还是会有些难过,毕竟这些年他们这几个孩子长在一处,一起斗鸡摸鱼,一起挨打受骂,感情自然非同寻常。再加上其中还有徐家的因素在,薛晏每每想起来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    抛开这些感情暂且不提,往大处说裴珣的行径对大夏江山构成威胁,已是罪无可恕,往小了说薛家的生死安危与此事息息相关,因此不得不慎重。现在面临的问题是,明明知道裴珣的作为却找不到任何证据能指证他,唯一可入手的水之湄又是那样一个鱼龙混杂的地方,稍有不慎便前功尽弃,甚至是引火烧身。    “小姐!小姐!”玉容忽然惊慌失措地跑进来。    “怎么了?”    “世子回来了!”玉容微微喘着粗气,“世子现在门口等着,说有急事要找小姐。”    不待多想,薛晏快速起身穿衣,未事梳洗就三两步跑出去。    薛缨正在院门口急得直转圈子,好不容易等到薛晏出来,也不说上一句拽着她的手就往外跑。薛晏不由己跟着狂奔,调好气息后终忍不住问道:“什么事情这样急?你要带我去哪里?”    “别问了,跟我走就是!”    二人一路跑出侯府,门口停着一辆最普通不过的马车,车厢前甚至连个照路的灯笼都没有。车辕旁立着一个面目严肃的男子,薛晏还隐约有些印象,正是之前上元节时裴玠派过来接她的那个侍卫。    薛缨扶着薛晏一道上了马车,待车平稳不失急速驶离靖边侯府,薛晏脸色一沉,压着声音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薛缨的脸色也不是多好看,他并没有回答薛晏的疑问,而是深深凝视她半晌,直叫她头皮发麻。    “看我做甚,我问你话呢!”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裴珣的事。”虽是发问,薛缨的语气却很笃定,“你和裴玠一直都知道,一直都没告诉我们。”    临入京前裴玠倒是和薛晏提起过这事儿,那时他说空口无凭,知道此事的人越少越好,让薛晏不要告诉任何人,其余的事情自由他来办妥。薛晏觉得也有些道理,此事非同小可,这种时候尤其要低调,便顺了裴玠的意思缄口不语。    虽然不知道裴玠私底下的动作,可这一路走来薛晏也发现了些端倪,自他言谈中能依稀看出他在与裴璿合作,也以此认为他再怎么保密也会把始末告诉同一阵营的薛缨,没想到他瞒得这样严实,而且观薛缨这愤愤不平的模样也不像是从裴玠那里听来的。    薛晏侧过脸,咳了两声,道:“这种事情没凭没据怎么好告诉你,我总得先把细枝末节都弄个清楚明白才能说话。不过……你是从何处听来的这消息?”    “在水之湄,许多人都听到了。”薛缨垮下肩膀,闷闷地道,“阿璿和裴珣在水之湄打起来,阿璿骂他通敌叛国、背信弃义还意图谋害君父,当时楼里正热闹,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他又嚷嚷得那么大声……”    这么说裴璿可能也是刚刚得知这一消息。薛晏凝眸思忖片刻,又问:“你又怎么会无端跑到那里去?”    “是阿玠哥哥差人来让我赶紧过去救阿璿。我本以为他又惹了祸救急急赶去,谁知到了那里就听见这么一句。我听着是阿璿的声音就去帮忙,这时候楼里就着了火,大家都推搡着往外跑,我就被挤出来了。后来阿璿就和裴珣打着出来,我刚要去拦下他们两个,就看见阿玠哥哥追着一个人从头顶飞过去,我见阿玠哥哥似乎受了重伤,正好这边京兆尹衙门来了人,我就去追阿玠哥哥了。”    “然后呢?”    “我追上他,和他一起制服了前头那人。阿玠哥哥说那人是贺远,是裴珣之案的重要人证,并让我赶紧找你过去。我听他语气严肃焦急不敢耽搁,就回来叫你了。回来路上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贺远不就是七年前绑架你的那个秦蛮子。可我不懂他说的‘裴珣之案’是个什么事,这和裴珣又有何干系,后来我将事情前后串联起来,便得出一个万分匪夷所思的猜测——裴珣他…他可能做出了什么不忠之事。”    薛缨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脸色却出奇的苍白。他目光锁定在车门上,怔愣了好久,瞳孔中映出的影像从一片漆黑到松鹤书院的小涧里烤鱼吃的几个小小少年,再从演武场中四个朋友勾肩搭背谈天侃地到今晚烧红半边天际的大火,最后重新归于一片漆黑。    荒谬啊,简直荒谬!    既然说到这份上,薛晏也不打算瞒着了,“其实他不仅是不忠,先太子也是他害死的。”    薛缨哆嗦着嘴唇,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说出几个字,“你…此话当真!”    “此话当真。”薛晏盯着薛缨的眼睛,认真地道:“阿缨,这才是真正的裴珣,那个与我们一起斗酒玩闹的人是他一直用来伪装自己迷惑我们的。”    “迷惑我们…”薛缨眸色深寒,“他把我们当成什么?敌人么!”    “事已至此,再追究这些已是无用。依你所言这件事已经闹得不可开交了,今早上朝一定会有御史弹劾裴璿,我们必须在早朝之前撬开贺远的嘴拿出证据来,否则裴璿在劫难逃。”    马车没有驶去齐王府,而是去了城东一处极为隐蔽的小院。这小院前后三进,外观看上去只是个普通民居,任何人都不会这小院竟是内有乾坤。    由那冷面侍卫带着入了厅堂,裴玠已经包扎好伤口在厅上等候。    他见薛家姐弟赶过来,不顾身上的伤口迎上去,对薛晏道:“阿晏,马上以燕帝陈隽的名义给秦太子写一封信,我有急用。”    薛晏不解,“不是要审贺远吗,你让我写这个做什么?”    裴玠沉沉叹道:“这个贺远实在是个硬骨头,大刑受了一遍都没有吐露半个字。现在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虽然我悄悄给京兆尹张大人带了话,让他重点搜查水之湄,可是结果如何并不能保证,万一他什么也没有搜查到,贺远的证词就是最关键的了。我想对于他这种人用刑是没有用了,只能诈上一诈。”    “诈?”薛缨想了半天也没弄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疑道:“诈什么?如何诈?”    薛晏却晓得裴玠的用意,二人心照不宣。裴玠把薛晏带到小桌边,亲自研墨,薛晏提笔略加思索,挥挥洒洒一封言辞恳切的书信很快就写成了。    阴冷的地牢里灯火通明,铁架上挂着一个血迹斑斑的男子,即使满脸血污也难掩他英俊的姿容。可惜的是他的身上皮肤遍布伤痕,已经没有一块完好之处,甚至有些地方因为刚刚受过烙刑而滋滋冒烟。    地牢的门打开,裴玠如闲庭信步一般走下来,半分着急也不显。他走到男子面前,淡然一笑,用好友叙话一般亲切的口吻道:“贺大人铮铮铁骨,实在让人敬佩,陵王殿下有贺大人这样的属下,何愁大业不成。”    贺远冷哼一声,“你说什么都没有用,不要妄想从我这里得到丝毫线索!”    “你以为我抓你是为了所谓的线索?”裴玠退后两步,眸色幽幽,带着一种蛊惑与贺远的眼睛对上,“四殿下做了什么事我一清二楚,没有证据又如何,你别忘了,徐世修可是徐家二公子,有什么能比他的指证更可信?”    “他居然还活着!”贺远眼睛微眯,突然了悟过来,“原来是你,在潭州救下徐世修的人竟然是你!”    “当然。他可是徐家难得的好人,我自然要全力保下他的性命。”    “那你抓我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裴玠冷冷笑了几下,“世人皆知夏秦势如水火,而你是一个秦国人,莫说抓你,就是直接杀了你也是不需要理由的。撇开这些,如果真的要说一个理由,那也是为了你身后的主人——陵王殿下。裴珣是通敌,苻凌就不是通敌么?只要把你推出去,我大夏可以光明正大地对秦国进行讨伐,再加上有太子苻荣在,苻凌必死无疑。”    贺远闻言一张脸变得狰狞不堪,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你做梦!”    “当然是做梦了。此时兴兵得利的可是二殿下,这于我们可怜的五殿下可谓雪上加霜。所以…”裴玠嘴角一弯,“与其这样双方都讨不到好处,不如各退一步。咱们做笔交易,如何?”   第56章 相悦 贺远难得正眼看了裴玠一眼,也仅仅只是看了一眼就低下头去。 裴玠悠然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在贺远跟前一晃,“前些日子我奉旨到青州去,恰好截获了一封由大兴城送往秦都的信。虽然私拆别人信件不对,可我还是没忍住好奇打开了,结果……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裴玠打开信,将信纸展开在贺远面前,“大燕末帝的亲笔信,还是写给秦太子的。啧啧,如果我没记错,当时临圣城外二国可是剑拔弩张呢,而秦国领兵的将军似乎就是陵王殿下麾下一虎将。现在燕国虽已覆灭,可是这信却来的正当时。”    贺远终于抬了眼皮,视线一下子就被咫尺间的信吸引住了,他贪婪地看着这封信,裴玠却偏不如他意,见他开始重视这信就飞快收起来。    这是一封致命的信,虽然上面写的含糊其辞,但足以证明太子苻荣的不臣之心,有了这封信何愁扳不倒太子!    “怎么样啊贺大人,现在你对我要说的交易感兴趣了没?”    斟酌良久,贺远终于沉不住气开口,“你想说什么?”    “其实像皇子通敌这种事根本就是家国耻辱,前面出了一个裴琅,现在又有个裴珣,传出去只能教天下人耻笑我裴氏,所以我们也没打算将此事公之于众,你手里的那些证据根本就没有用。我们想追究的是先太子之死。”裴玠探了探身子,诱惑道:“把太子所中之毒的药方交给我,你就可以带着这封信走了。”    “只要一个药方?”    “只要一个药方。”裴玠笑得像个狐狸一般,“反正事情是裴珣做的,至于是怎么做的又有几个人有兴趣知道。一个药方的背后可以有很多故事的。”    “你别骗我了,天底下哪里有这样好的事!”贺远警惕地目光锁住裴玠,“你费劲心思只为了一个药方?哼,肯定还有后招吧!我不会上当的,你死心吧。”    “这事说起来的确让你们太占便宜了,不仅一举撇清了陵王殿下的干系,还能顺势将苻荣一军。”裴玠歪着脑袋,似乎是更仔细想了想之后,坦然道:“不过也没关系,余下的就当是我们齐王府送与陵王殿下的见面礼吧。贺大人在盛华生活了这么久,应当晓得我齐王府向来是独树一帜的。”    此言一出,贺远的目光又带了几分审视与轻蔑,“传闻中裴氏儿郎皆是如玉公子,如今看来也不过尔尔。”    “天下大局变幻无常,年前的时候燕国还有节礼送来,而今不过几个月就莫名出来一个梁国悄没声地将其取代。谁知道以后又会是什么局面。乱世将兴,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好。”    这话说的很巧妙,他明明什么也没有摆出来,可句句都引导着贺远朝既定的方向去想。    贺远果然意动,“交朋友是需要诚意的。”    “正当如此。”裴玠将手中之信郑重地放到贺远褴褛的衣衫中,“贺大人可别忘了,诚意也是相互的。” ~ 薛缨看了看厅堂外无边沉寂的夜幕,又看了看悠然品茶的姐姐,心肝儿像被挠了一般坐立难安。    “能不能老实点!”薛晏瞪了他一眼。    薛缨将凳子拖到薛晏跟前,坐定后一脸严肃的问道:“阿晏,你是不是又有事情瞒着我。”    “你是不是想问我刚写的那封信?”薛晏何其了解这个弟弟,早就准备好了说辞,“这个事情纯属巧合。我曾练过谢承意的字,字形笔法和燕帝有几分神似,所以就仿了这封信。”    “不对!”薛缨目光如炬盯住薛晏,“你怎么会见过燕帝的字?”    薛晏一怔,她还真没想过这些细节,好在她慧敏,转眼已有了主意,“我前些日子南下游历,正巧碰见裴玠奉旨去青州办差,便一同走了几天,路上无意见到有人临摹长宁公主的《小国论》,那行法与我的字有些像。都说长宁公主由燕帝亲自教导,书法亦别无二致,所以我猜我的字应该和燕帝写的很像。”    薛缨将信将疑,还欲再问,裴玠却已走进来,他的注意力马上转移过去,“阿玠哥哥,怎么样了?”    “饵已经下了,接下来就准备钓鱼了。”    “钓鱼?”薛缨抓了抓脑袋,“阿玠哥哥你可千万得派人跟住了,这事儿要命的!”    薛晏道:“贺远武功不弱,现在又是特殊时期,冒然派人跟着他肯定会察觉到的。”    裴玠徐徐解释道:“我也想到了这点,所以我在墨里加了些香料,这香味会混杂着墨香留在纸上,不会被人轻易察觉,但是我养的小狗能嗅出来。”    “那便好。”    “不行!不亲自抓住他们我说什么也不放心!”薛缨双拳紧握,目光如冰刀利刃,“我要亲自带人去。”    此行毕竟凶险,薛缨又没有经验,裴玠不敢擅自做主,拿眼神询问着薛晏。薛晏稍作沉吟便允下了,“你可以去,不过不许冲动,万事小心。”    “好。”    此刻月影沉沉西下,东方晨星闪烁,既明未明,如浓雾遮掩住下的一派清明,只能遥遥窥得一角。    薛晏走到廊下,靠在柱子上,眸光流转,漫出无限悲怆。    “月圆月缺,花开花谢,这是命数,是不可抗的。而天下大势分分合合也是命数,我们同样拦不住。大周朝有个宏泰盛世,传二十九年,四国分周而立,至今世已有两百年有余,算起来,也该是时候了。”    “各自为政分权而治并非不妥,只是秦国看不惯余下三国一天天壮大,这才一次又一次挑起争端。到了今天这一步,夏与秦一旦开战便是不死不休……”裴玠望着浓雾扑朔的天空,眉心紧缩,“晋梁二国势必也会卷入战乱,到那时就真的是乱世了。”    “我觉得我们需要做点什么事。”薛晏眸子里闪过一丝狡黠,“苻凌这么引诱裴珣无非是为夺嫡加筹码,现在比我们更着急的可是那个倒霉的秦太子苻荣。”    裴玠唇角浮起一抹笑,兴味盎然,“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苻凌可是秦国战神,真打起来我们未必有人能治得了他,最好的方法就是让他没有机会上战场。”薛晏抚了抚双臂,欲拂去一身清寒,“反正是不死不休,当然是让他们死了。”    “你这理所当然的口气真是鼓舞人心呢!”裴玠褪下外衣披在伊人香肩,“不过这事儿急不得,更缓不得,还需从长计议。”    薛晏拢了拢温暖的衣衫,面容有些发烫。她低声道了句谢,抬头迎着微冷的晨风,款款吹散灼热的温度。她的发丝散落在空中流浪,裴玠像变戏法似得不知从何处变出一个白玉钗,并伸手拢起飞扬的青丝绾成一个简单的鬏,把钗子拢入其中。    这动作十分利索,薛晏又有些迟钝,等她反应过来摸着头上法钗发愣时,裴玠忍不住轻笑出声。    “在潭州相中的钗子,当时就觉得很适合你,如今一看果然很美。”    薛晏心里突然有些慌乱,“裴玠,你为什么还这样坚持?”    “我不想等到垂垂老矣的时候回忆起这段岁月,会因为自己的不努力与阿晏错失而后悔。”    “努力就可以么……”薛晏怔怔出神,又闭了闭眼,眸中哀伤与欢喜杂糅在一起,当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这太难了…”她叹了口气,“你知道未来的路会有多难走吗?你敢相信这世间所谓的情义吗?”    “只要有共同的利益在,情义是可以长久的。何况五皇子本就是个难得的重情重义之人,我也只是想建功立业而已。也只有建功立业,我才能与阿晏更进一步。”    这么些日子过去,薛晏心里很清楚自己对于裴玠并非没有感情的,那些点滴温暖凝聚在一起,悄无声息的砸碎了她坚不可摧的心防。那温暖像是胎儿在母体中被包裹的温度,让人贪恋而倍感亲切与安全。    薛晏想起曾听过许多次的关于她爹娘的故事。据说他二人本就有婚约在,只是青州之战后薛铭腿上受了重伤不欲拖累林氏,便提出退婚。林家不同意,林氏更不同意,可是薛铭执意如此,林氏为保这段姻缘就爬上了城楼,威胁薛铭,要是他退婚就自己从城楼上跳下去。薛铭这才妥协,成就了这段姻缘。    既然当年林氏能拿出这样的勇气去维护她的爱情,为什么她就不能努力一次呢?已经不可抗拒的错过了一次,难道还要继续懊悔吗?    她对上裴玠深情的凝望,莞尔一笑,像漫野的花开,娇艳不可方物。    “裴玠,你的好我都记在心里了。”    裴玠心里“咯噔”一下,听到这句话他就知道薛晏又要拒绝他了。不过他对于要坚持的感情不会这么轻易放弃,只是心里还是会很失落。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薛晏突然话锋一转,竟让他听到了一直以来梦寐已久的话。    “我这个人最喜欢逃避困难,一点勇气都没有。所以我喜欢安逸的生活,因为这会让我活得很平静、很安心。可是有一瞬我突然发现,不管外界的环境是如何支离破碎,有你在我一样感到很安心……我一直明白你的心意,也晓得了我自己的。如果你还要坚持,接下来的路纵然坎坷艰难,我亦愿与你携手同行。”    薛晏说完这话,别过眼去,忐忑地等着裴玠的答复,结果却等来了良久的沉默。她转过头,望见裴玠被雷劈过一样的表情,心下一沉,气道:“算了,就当我什么都没说!”    “阿晏!”裴玠长臂一伸把薛晏紧紧扣在怀里。他激动地已不知说什么好,只能一遍遍地重复轻喃着“阿晏”二字,这名字在唇齿间绕过,像片羽垂入心头,惹来一阵阵悸动。    如斯良辰,当隽永于心。    “砰”地一声,大门被人撞开,扰了这旖旎风光。    “阿晏!阿玠哥哥!成了成了!我把人都——?!”那洪亮的声音戛然而止,薛缨看着廊下相拥在一起还未及分开的两人,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    “咳咳!”薛晏脸皮厚,从裴玠怀里钻出来还能面不改色十分淡定地回视薛缨,“你把人都怎么了?”    “都…都,抓起来了。” 第57章 同根 薛缨此行总体来说还是圆满的,虽然跑了一二漏网之鱼,大部分人倒都落网了,还顺带搜罗了许多封裴珣与苻凌来往的信件。裴玠挑了两封无关紧要的信与薛晏仿的那一封分别命人暗中送到秦国太子府与陵王府,将其余书信送到了林家。    第二日的朝堂可谓是炸开了锅,有人弹劾四五殿下流连青.楼楚馆有失德行,也有人只弹劾五殿下不敬兄长口出诬蔑。众大臣唾沫横飞吵吵嚷嚷了一个早上,这让原本就精神不济的皇帝更加萎靡,直接下旨令二位王子闭门思过了事。    朝后,乐游先生林徵入宫与皇帝密谈了半个多时辰。半个时辰后,白发苍苍的老先生与一道圣旨一起自御书房离开。在离宫之前,老先生回头看了一眼巍峨壮阔的皇宫,饱经沧桑的脸上满是悲凉与黯然。    接下来便是风云诡谲变幻莫测。一道圣旨无故令四殿下裴珣被投天牢,徐家除了一个逃走的徐世儒与被除族的徐世修其余满门抄斩。朝廷一直不发明文,有好事者便揣测是不是这四皇子也犯了诸如通敌一类的死罪,毕竟这一情形与当年裴琅之案何其相似!    民间众说纷纭,朝堂上大臣们却难得噤若寒蝉。皇帝把一摞书信砸到大殿上,细数秦国不仁不义系列事之一二三,其戕害先太子之举尤不可恕,即着靖边侯薛铭领兵十万于沣州战秦师。    出兵那天风和日丽,薛晏站在城门口目送父亲和弟弟扬鞭纵马而去,她揉了揉异常活跃的右眼皮,心里莫名有种压抑感,她无法判断这种压抑是来自于即将爆发的战争还是未知的风雨。    大军出发后第二日,皇帝再次想起这个从小就没有给予太多关爱、被打入天牢的儿子。他在寒凉如水的石阶上坐了一夜,无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知翌日他再次下旨赐死了一个儿子。    然而这道旨意并未贯彻落实,因为就在皇帝沉思不决的时候,有人悄无声息闯入天牢救走了裴珣。皇帝下令举国抓捕逆反裴珣及徐世儒,可此令发布半月有如石沉大海,不见半点音讯。    整个事件中,受打击最大的当属裴璿,自他在水之湄大闹过后就闭门不出,直到薛铭点兵之时才回归朝堂。裴珣之案未了结,凭大家对他的认识众人都以为他还会消沉一些时日,可他混似忘却此事一般,半分颓废也无,全身心投入到与魏王裴瑾的争锋中,只是夜深人静之时梦到当年的无忧岁月,总会被心中的悸痛惊醒。    与之相比,裴玠倒是春风得意,纵然朝堂风云瞬息万变,他要做的也只是在偶尔裴璿式微之时拉上一把,皇帝面前却不敢有大动作,更多的时间是用来与薛晏游山玩水纵马相嬉,好不自在畅快!唯一不美的是齐王妃对薛晏仍有微辞,她总说薛晏性子跳脱,没有半分女子当有的娴静温婉。这是事实,裴玠无法反驳,可他就是喜爱这份张扬洒脱,然而任他说尽好话齐王妃依旧不改初衷,抵着命让他娶穆家小姐,这令他左右为难。    这一日,齐王妃约了穆夫人和穆家小姐过府赏花,裴玠闻讯当即从侧门遁走,辗转至大街上。他看着各色人等比肩接踵熙攘而过,心里面总感觉空空荡荡的。他顺着拥挤的人潮奔波,恍惚间似瞧见了那朝思暮想的小人儿,定睛细看,果真是她。    裴玠隐在一处卖风筝的小摊后面,静静看着在对面商铺中选首饰的薛晏。她还是那么淘气,居然拿人家的钗子当飞镖玩,又挨了薛夫人的一阵数落。看着她的一颦一笑,裴玠慢慢勾起嘴角,一颗心就猝不及防的被填满了。    “原来你喜欢阿晏。”裴璿的声音蓦然在身后想起,带着几分戏谑,“这可不好办了,就她这脾气,一般人可治不了她的!”    “为什么要治住她呢?她治住我就够了。”裴玠说这话的时候,有孟夏的阳光在他身上晕开,自他瞳孔中,裴璿看到了相爱之切、相忆之深。    “这真的是不好办呀!”裴璿将胳膊架在裴玠的肩膀上,脸上依旧挂着倜傥的笑容,说出的话却满含沉重,“且不说这丫头的心意,你可是齐王府世子,最后这婚事可要父皇点头的,父皇的疑心可不是那么好打消的,再加上我那好二哥一番推心置腹的话……啧啧!不过,有志者事竟成,我还是相信你的。”    裴玠曲肘打向裴璿胸口,笑骂道:“臭小子,居然幸灾乐祸,真是欠收拾!”    裴璿混不在意这戏语,反似无意喃喃低语:“阿玠哥哥真得只是相中阿晏这个人吗?”    “你说什么?”裴玠眼中的笑意逐渐拢起,最终归于一片宁静,将浓墨之后的所有情绪通通遮掩笼罩在一起。    “没什么。”裴璿轻飘飘地道,“这眼看到用膳的时辰了,不如你我兄弟二人一起喝上两杯?”    “也好。”    须臾后,如意楼中,二三佳肴已陈列在桌,裴璿亲自执壶为裴玠斟满一杯酒,举杯相碰,“此一杯,敬兄长连日的照拂。”    “自当如是,无须多言。”语毕,裴玠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裴璿突然感慨道:“虽然徐世儒的犯上作乱,其罪当诛,可每每想起他为保弟弟一条性命而狠心将他除族,就觉得此人也不是那么罪大恶极了。至少他对亲人还有一颗真心在。”    “可是这真心是建立在谋逆家国之上的,纵然令人唏嘘,却不得取。”    裴璿面如寒月,重重哼道:“总比有些人为谋逆而将一颗真心弃如敝履强!”    裴玠心知裴珣的作为始终是一块化脓溃烂的伤疤留在裴璿心头,无论时间过去多久都愈合不了。    “正因为如此,这世间的真情实意才显得尤为可贵。”裴玠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就很好啊,既重情义又怀有品德,正当得起裴氏儿郎中‘如玉君子’这一雅号。”    裴璿闻言脸色胀红,咬了咬嘴唇,终问道:“我有一问,一直不解,愿兄长为我解答。”    “什么?”    “如果我连一起长大的兄弟都不可信,那么对于一个向来与皇室不亲近的齐王府世子,我能否放心相信?”裴璿目光如炬,烈烈袭向裴玠,“你究竟为什么要帮我?”    裴玠咂了一口酒,淡淡笑道:“这个我曾在一开始就告诉你了,世间男儿哪个不想建功立业,我不想一辈子都窝在一角碌碌无为。我知道你忌惮什么,若要反,我齐王府早在几十年前就反了。”    “时移世易,人心不古。这是我近来得的一条惨痛教训。当年不反,当下不反,不代表日后不反。靖边侯手握二十万重兵,若与齐王府结亲,你怎么想我不知道,可我难保不忌惮。”    “阿璿,”裴玠语重心长地道,“我希望你能明白一个道理,我们的先祖曾是亲兄弟,齐王府与皇室其实是同根同源,你我都姓裴,皆是裴氏儿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齐王府与皇室的种种恩怨,前两代人是怎么走过来的我们都心知肚明,他们有多累你我也有目共睹。你要清楚,其实二者并非只能是此消彼长相互牵制的局面。既然我们都想要护这大夏江山长久,为什么不能放下芥蒂以诚相待。”    裴璿听得热血沸腾,压抑在皮肤下的灼热快要将他融化。他心头颤了又颤,半晌才稳住声调,“对,我们是兄弟,一直都是兄弟!兄弟间本就该互帮互持,坦诚相待。”    “阿璿,我一直想告诉你的是,既然已经做了齐王,其他的我们这一脉就不会再去争。可齐王府卑微至此实在令先人蒙羞,我想活得磊落畅快,也想让后人活得潇洒,但我并没有想过同室操戈。权力固然诱人,可情义更是无价。我帮扶你,除去阿晏的缘故,是因为我了解你的为人,你绝对不会做出兔死狗烹之事,更不会挑起你我之间的无谓争乱。”裴玠的语调不急不缓,顿挫有力落地铿锵,一字一句砸在裴璿心头。    裴璿眨了眨酸胀的双眼,努力维持住一个笑容,声音还是有些不稳,“我近来一直疑惑我往日所为是否有错。裴珣不惜叛国也要争权夺利,让我总感觉生在皇家生来就是孤家寡人,一辈子就只为皇位而活。我不想这样,哪怕是错的也不想。人之所以区别于其他生灵而凌驾于之上,就是因为人有七情六欲。如果连这个都摒弃了,那还能称得上是人么?”    “人活一世,一辈子汲汲于权利又有何意义。我不否认权利的重要,可那毕竟不当作为毕生执着。”裴玠将二人杯盏斟满,举杯道:“此一杯,为情义,为真心。”    “为情义,为真心。”    推杯换盏,裴璿心中竟是前所未有的畅快。 作者有话要说: 历史老师告诉我,人和动物最根本的区别是人会使用工具←_← 第58章 赐婚 回楚王府的路上,裴璿与裴瑾夫妇狭路相逢。 裴瑾长身玉立,着亲王朝服策马立在一华盖马车旁,弯下身子听车中人轻声絮语,他听得很认真,眼神亦专注于车中之人。 对这个二哥,裴璿是既恨又敬。恨的是他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政事上行事狠辣绝不与人留半分余地,逼得自己捉襟见肘;敬的却是他虽心狠手辣却难得狠的磊落,他所做的只是将裴璿这方已经存在形成的错误揭露出来,扼杀住裴璿的力量,坏也坏的光明正大,此谓真小人。比起某些伪君子更应获得尊重。 裴璿等了好半晌才见裴瑾转过头来,看到他似乎很讶异,“五弟?你怎么在这里?”裴瑾四顾这不算宽敞的路,恍然明白过来,“是我挡了你的路吗?” 被竞争对手忽视是一种耻辱,虽然知道裴瑾夫妇恩爱甜蜜,他这也是无心之举,裴璿还是郁闷不已,意有所指地刺道:“当然。”随即又问,“看二哥这模样倒像是从宫里来的,是父皇召见吗?” “是太皇太后要见你二嫂,我去接她了。” “二哥二嫂伉俪情深,真是羡煞我等。”裴璿向墙根躲了两步,“二哥先请过吧。” 裴瑾拱拱手,也不客套谦辞,“那就多谢五弟,为兄就先过了。” 裴璿目送着这对夫妇消失在街口,这才转头叹道:“有情人终成眷属,啧啧,真好啊!看得我也想娶媳妇儿了。”他负手慢悠悠地朝前走,自言自语,“若不是你也想争大位,我一定祝你早生贵子。”他顿了顿,摇头又叹,“算了,还是祝福一下吧,毕竟就剩咱们兄弟两个了。唉。” “有情人终成眷属……”裴璿停下来,低喃重复着这句话,定定站了许久,方徐徐长舒一口气,“也罢,你有此番心意,我就再豁出去信上一次。且让我看清这世间人心所向到底为何!” 他长袖一拂,迈着坚定的步履朝皇宫而去。 ~ “陛下,楚王求见。”花公公弓着身子,在小憩的裴序耳边轻声提醒道。 裴序睁开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浑浊的双目才恢复些许清明。 自服食了裴珣所供的丹药,裴序一度精神饱满容光焕发,这对一个盛年不在的皇帝是个致命的诱惑,因此他依赖上这丹药。可是这是一种慢性□□,虽然在知道裴珣其心险恶裴序就停下服用,他的身体也早被这毒侵蚀,精神一日不胜一日。 他想了半晌,才反应过花公公的话来,点头道:“让他进来吧。” 声声唱喝层层通传之后,裴璿阔步而来,恭敬地道:“儿臣拜见父皇。” 裴序看着飒飒英姿生气盎然的小儿子,满意地笑了。虽然他一生平庸无奇,可是他的儿子却很争气,有他在大夏山河便不会有失,他这也算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平身吧。”裴序抬臂虚扶一下,“你来见朕是有什么事吗?” “回父皇,儿臣是来请父皇赐婚的。” “赐婚?”裴序对此事反应倒很快,朗声大笑,朝花公公打趣道:“瞧瞧!瞧瞧!朕这儿子终于也开窍了!好事,好事啊!快跟朕说说,你相中谁家的小姐了?“ “父皇想是误会了,儿臣此番是为齐王世子裴玠请婚的。” 裴序的笑容慢慢拢住,语气不善,“裴玠?哼,你与他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面对裴序可以释放的威压,裴璿脸上丝毫不显惊慌,从容地道:“回父皇,并非儿臣与裴玠交好,而是我们需要向齐王府适当表达一下善意。” “怎么讲?”裴序向前倾了倾身子。 “齐王府的身份摆在那里,我们一味打压只会让世人认为皇室凉薄不堪。现在这一脉很讨巧,没有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这很好,继续晾着反而不妥,尤其是刚出了裴珣这样的事。这种情况下我们应该恩威并施,为身为世子的裴玠选上一门极好的婚事,告诉他们以及世人,皇室并不是容不得人的,只要忠心耿耿心无旁念,总会有出头之日的。” 裴序眉心紧缩,认真思考着这个提议。他少年时曾与裴庄一道拜入乐游先生门下求学,对于裴庄的才学品性也摸出几分。他知道以裴庄的性格不会谋反,同时也很清楚齐王府的存在对于皇室政权始终是一个威胁。该怎么处置齐王府是一个天大的难题,裴璿的提议或许可以缓和一下矛盾,却无法使矛盾消弭。长此以往,这矛盾只会越演越烈。 “这是施恩之举,待他们承了这恩,还需施威压制一二,明确告诉他们谁才是当朝者。”裴璿罔顾父亲越皱越紧的眉头,继续道:“对于一个没有实权在握的王府,加上当年的先祖圣旨,震慑又有何难。” “那你说该为裴玠选一门怎样的亲事?” “既然是恩宠,自然是要选个近臣贵女,最好是文臣门第。只不过……”裴璿斟酌一番,“依儿臣的意思,薛家虽为武将世家,却也是个好选择。” “薛家……你说薛晏?”裴序摇头否决,“不行,薛铭手握二十万重兵,在朝廷举足轻重,薛晏的婚事朕自有主张。” “正是因为手握重兵,这恩宠对于齐王府才更显隆重。退一步讲,薛家军镇守边境几十年,靖边侯府一直深受皇恩,再不遏制一下,只恐来日又是一个徐家。” “不,朕太了解薛铭了。薛家人的忠义是刻在骨子里的,朕最放心他了。”裴序笃定地道,“就是因为放心朕才会把二十万的兵权交给他,他也从没叫朕失望过。” “父皇,这是两码事。”裴璿端望裴序的神色,小心谨慎地道,“相信薛家,同时也得以防万一。事关江山社稷,慎之又慎总是无错的。赐婚于此二者,也是一个试探。若是真正的忠义自然不会因此而心有芥蒂,只消看看薛家拿到圣旨后的态度,我们心里也好有个数。再者说,二十万的兵权,对齐王府也是个不小的诱惑,盯紧了这二府,忠奸不日则辨。忠,自然是赏;奸,当斩草除根。” 裴序疑道:“你素日与薛氏姐弟交好,怎地如此不相信薛家?” “儿臣一直相信他们,只是想确认他们值不值得儿臣继续相信。” “只怕本无嫌隙,这样一来反倒生了嫌隙。薛氏父子正在边关厮杀,如此岂非寒了他们的心。” 裴璿沉默片刻,神色认真地道:“让他们寒心,总比将来他们让我们寒心好。” 裴序叹了口气,扶着花公公的手站起来,吃力地走到裴璿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很是心疼地道:“你一直是个秉性淳厚的好孩子,今天能说出这样一番话可见是被那些贼子伤透了心。也罢,朕就遂了你的意,朕也想看看这忠义二字到底价值几何!” 出来大殿,裴璿摊开双手,看着细碎的汗珠在阳光下折射出晶莹的光芒,他虚握成拳放在身侧,一步一步迈下台阶。 裴玠啊裴玠,你可莫要叫我失望才好。 还有阿缨,等他凯旋归来还需找他坦白一下,要不然这兄弟可真没得做了。至于阿晏—— 裴璿按下胳膊上竖起的汗毛,这样宽慰自己:虽然没经过她的同意,但我为她找了这样一个好夫婿,原则上她该感谢我。嗯,没错!所以他或许可能也许大概……算了还是出去避一避吧。 大殿内,裴序轻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花公公则跪在地上手法娴熟地为他揉腿。 “五子长大了。”裴序依旧闭着眼睛,突然冒出这样这样一句话。 花公公手下一顿,不敢吱声,仿若没听见似得继续揉腿。 裴序再次叹息一声,睁开眼睛缓缓坐正,“太皇太后说二子像显宗,依朕看这个五子才是最像的。本来朕觉得他太过妇人之仁,还想再磨磨他的心性,不过观他今日之举倒令朕放下心了。有他在,朕百年之后也得安息了。” 花公公浸淫深宫数十年,自然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他低低笑了两声,“陛下这可说哪里的话,您正值壮年,怎么就诌到那么远去了!” “说快也快!”裴序捏了捏眉心,面容疲惫,“朕的身子骨都被那丹药败坏完了,想想也没几天活头了,唯一放不下的便是这裴氏江山。各人有各人的心思,朕也管不了这么多了,只要于社稷无碍,就由着他们折腾去!五子的话你可都听清楚了?” 花公公眼珠子悄悄转了一下,伏了伏身子,并不言语。 裴序摆摆手,“去拟旨吧。” “是 。” 第59章 国丧 接到圣旨的时候,薛晏心底仍有些茫然失措。    她的婚事就这么定下来了?居然还是圣旨赐婚!这个裴玠做事未免也太干脆利索了!    不仅是她,林氏听到这旨意也吓了一跳。待送走了传旨的内侍,林氏揪着女儿的耳朵提溜到一边,仔细盘问道:“你给我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可不相信那个冬瓜会无缘无故的弄出这事儿!”    薛铭与裴庄都是乐游先生的弟子,平日靖边侯府也与齐王府也都有来往,林氏对裴玠这个孩子从样貌到品行都无一不满。只是这消息来得太突然,皇帝最近的疑心也越来越重,林氏实在拿不准皇帝此举的用意了。偏偏事事通透的薛铭还远在边关,教她连个商量的人都寻摸不到。    薛晏呲着牙把耳朵解救出来,支吾其词,“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这样了,我还纳闷儿呢!”    “你真不知道?”林氏目光灼灼盯着她。    “我上哪儿知道去!”薛晏委屈巴巴地,随后又小声嘀咕道,“明明昨天他还在抱怨,谁知道今天圣旨就到了。”    后一句话声音太小,林氏没有听清。她捶了捶手,显得焦虑不安,“这无缘无故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呀!不行,我得回娘家一趟。”打定主意,她也就不管薛晏这个当事人了,风风火火地跑出去。    薛晏把圣旨摊开,同样疑惑。这圣旨是裴玠给她的惊喜,还是皇帝发觉了端倪在警示什么?    裴玠更疑惑,好在裴璿晚上翻墙而来朝他炫耀自己的功绩,他心里这才安稳了些,并派人将此事告知薛晏,好教她放心。    得了圣旨,二人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准备婚事了。齐王对此事倒不多加评说,心里却不住的慨叹“儿大不由爹”,很平静的接受了这件事,并将王府的一应事宜都逐渐移交给儿子。齐王妃那里就没有这么风平浪静了,接了旨关起门来先将不孝子揍了一顿然后丢回静院关禁闭,可尽管千般不愿,这婚事已是板上钉钉,她这要做人婆婆的自然得将婚事操持起来。    林氏回娘家走了一圈,欲询问父亲的看法。乐游先生久历风雨,看事情自然比旁人通透,早在裴玠送来那些书信时他对于裴玠的动作便心知肚明。事到如今,皇帝的意思已经不重要了,未来才是最重要的。乐游先生思忖再三,给了林氏“安心”二字。接下来林氏就真的安下心来准备嫁女儿,并兴高采烈地写了封信将此事告知远在边关的薛铭。    这厢婚事如火如荼准备起来,双方家长刚将婚期议定,宫里便敲响了丧钟——太皇太后寿终正寝。    纵观太皇太后一生,深闺年少便颇具淑德,嫁与显宗后随夫征战沙场更有威名赫赫,战乱将息她与丈夫携手朝堂,于大夏之盛世有不可泯灭之丰功。她的一生历经了大夏最辉煌和最动乱的年代,她鲜活的生命向世人彰显着那个时代波澜壮阔绵延至斯的盛景,而她的逝去则将那个年代彻底封存在史册中,成为一段枯燥的纪年,落在一个个学子的案头。    太皇太后是当世瞩目的英豪,她的丧礼办的十分隆重,除却正在打仗的秦国,晋、梁二国分别派使臣吊唁。等到老人家遗体入了皇陵,诸般事宜尘埃落定已经是两个月后。    这是国丧,自然要守孝,裴玠与薛晏的婚礼便耽搁下来,等到孝期之后方能举行。只是谁也没有想到,今年大夏流年不利,丧乱接踵而至,太皇太后的孝还没守完,皇帝就因连日来的操持而重病不起,在缠绵病榻数日之后,这位算不得多英明的皇帝驾崩在贞和十八年的中秋夜里。    皇帝驾崩,当有新君继位。那么问题来了,太子未立,两个皇子一长一嫡都有资格继任大位,可是龙椅只有一把,由谁来坐?    这种事情讲道理是讲不通的,那便只能用武力来解决了。    八月十六的傍晚,全城戒严,收到消息的薛晏调派好侯府中的侍卫以防不测,自己提了一杆缨枪去了齐王府,刚巧堵住了佩剑匆忙出门的裴玠。    “你怎么来了?快回去!”裴玠难得对薛晏疾言厉色一回。    薛晏把枪杆往地上一立,硬气地道:“我为什么不能来,我的武功好歹也是排上号的。我其实很厉害,不管是打仗还是打群架,我都很拿手!”    “不行!”裴玠抓住薛晏的胳膊就往外拖,“你赶紧回府好生待着,安心睡一觉,明天什么事情都没有了。”    “你别说胡话了!”薛晏挣扎脱身,“这种事情不成功便成仁,你要我怎么安心。裴璿是朋友,更是表哥,你又是我的未婚夫婿,我怎么可能袖手旁观,何况我又不是没有这个能力!”    “阿晏!”裴玠伸手轻触薛晏的脸颊,软下语气,“快回去吧,别让我担心你。”    “你担心我,难道我就不会担心你吗?”薛晏郑重地道,“而且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这么早的卷进这些纷争。我并不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我也曾带过兵打过仗,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我只是想和你一起去面对这些事。”    这种可以称得上是生死攸关的时候听到这样直白的情话,裴玠心里感动地一塌糊涂。可残存的理智告诉他绝对不能同意,万一此事不成,薛晏还有逃命的机会,一旦正面与魏王的人马对上,不论怎样都是不死不休。    裴玠张嘴刚要说,薛晏当即截过话去,“这么跟你说吧,你不同意也没用,腿长在我身上,我去哪儿你也管不了。有这工夫不如趁早点头,你我赶紧去布置还能多几分把握。”    薛晏的性子裴玠再了解不过,她既然这么说绝对有胆子这么做,那倒不如直接把她拴眼皮底下来的安全。念及此,裴玠无奈叹道:“是我怕你了。跟我走吧。”    薛晏展颜一笑,“好,我跟你走。”    二人打马往宫城方向而去。路上,裴玠又叮嘱道:“皇宫禁卫军已在阿璿掌控之中,城外却有裴瑾五万兵马伺机而动。阿璿带人在午门外等着,我们去西门,那里守备力量最薄弱。”    “一共能调动的禁卫军有多少人?”    “三万。”    “西门呢?”    “不足三千。”    “吁——”薛晏勒停马,蹙眉思索后道:“我曾经听我爹说守西门的禁军大都是勋贵子弟走恩荫进去的,十个打不过一个,这是有目共睹的。裴瑾一定会将此处作为突破口派兵强攻,硬碰硬是不行的,只能想法子拖住他们,减轻其余守将压力。可是这法子却不好想。”    裴玠道:“裴瑾的主要精力都被阿璿吸引过去,而且正因西门兵力空虚,攻城的人马势必不多。我们只需制造一些假象使他们自乱阵脚,余下的就容易多了。”    薛晏目光一亮,裹着漫天星辉看向他,“你有主意了?”    “有是有。”裴玠忧色不减,“可是有些冒险,我需要你配合我。” 第60章 悬殊 皇宫西门全称“长华门”,入了此门便是一段纤长的甬道。甬道的尽头名唤“河清阁”,是一处观景台,高六丈有余,在此处可详见长华门外的景象。    薛晏独自走到阁楼最顶层,推开正对着甬道的一扇窗,从窗户上仔细打量着周围情形。    甬道左右各是一面高墙,不能布防,唯一能设伏的地点就是这座观景楼的上下三层,用箭攻应当可以抵挡一阵。    甬道不宽,可容七八人并行,实在不是一个正面交手的好地方,可是再往后退有路四通八达去往皇宫各处,根本就抵挡不住,因此这个甬道是最后的战场,决不能有任何闪失。    “愿凭世子差遣!”长华门外三千禁军士气大噪,指天誓师。    薛晏很好奇,裴玠究竟是用了什么方法把这些传说中见血就晕柔弱不堪的公子哥儿们揉捏地这般有魄力!    她转身下了台阶,走到甬道上时裴玠已经带了一队人马过来。裴玠看到薛晏,朝左右吩咐一句,“快去准备吧。”他身后的将士朝他一揖手,恭敬有序地分别上了城楼和观景台。    “你跟他们说了什么?”薛晏快步迎上去。    “据实以告。”裴玠随着薛晏一起往长华门的方向走,“顺便分析了一下局势。我告诉他们对方会有至少三倍于我们的士兵破城,要想守住长华门必须豁出性命拼死一搏,有不想死的可以走,可是一旦长华门破了,今日在场的、不在场的戍守此地的禁卫军都得死,连带着他们的父母兄弟妻儿也皆不得善终。”    “所以是非死不可?” “有时候绝望往往比希望更有力量。”裴玠抬头看着城门上来往忙碌地士兵们,冷冰冰地道,“唯有置之死地方得后生。”    薛晏也抬起头来,微微蹙起眉头,半晌才道:“叫他们在箭上绑上柴草,沾上油。”    裴玠充满诧异地望向她,“你是想用火箭?”    “没有什么比守住长华门更重要。而且他们现在是敌人,绝对不能对他们心慈手软!”薛晏目光冷冽,语气极为坚定。    “也是。”裴玠唏嘘不已,“事已至此,我为刀俎总比任人宰割要好。”    “时辰差不多了,我也带人去准备。只是……”薛晏担忧地道,“我一下子分走一半的兵力,加上河清阁里还要布防,你能调用的人手也不多了。”    “我不妨事,宫门一锁他强攻也需要些时辰,你要把握好时机。不过你也不要害怕,万事有我在呢!”    “你也太小看我了吧,我又不是没打过仗!”薛晏小声抱怨着,心里却甜蜜的很。她低头掩下微红的脸蛋儿,道:“我真要走了,你千万小心些。”    “阿晏!”裴玠突然抓住薛晏的手,越握越紧,那力道让薛晏忍不住 “嘶”地疼出声。裴玠闻声放柔了力道,却还是不松手。他目光紧紧锁住薛晏,贪婪地描摹她的眉眼。    他心底还有许多话想说,可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从何说起,最后千言万语化为嘴角一抹温暖的笑容,“我知道城东有家早点摊的包子很好吃,明天早上带你去吃。”    薛晏一怔,随即甜甜一笑,“好!”    裴瑾终究是太看轻长华门的禁军了,只派了麾下一个名为沈著的年轻将军带了五千精兵攻城。三千对上五千差距还不是很大,毕竟与裴玠预料中的一万人马已经好太多,但他还是不敢松懈半分,毕竟这些士兵都是自柳城浴血而返,非他身后那养尊处优地贵公子们所能比的。。    五千人马兵临城下摆开阵势,犹如千军万马般地压迫感扑面而来。裴玠站在城楼上由衷慨叹道:沙场,永远是锻造铁血精魂的炼狱!    沈著是个二十出头的愣头青,他策马走到阵前,两侧士兵自发地为他让出一条路。    夜幕下的秋风夹杂着丝丝凉意,吹起沈著顶上红缨,自有一股澎湃气势。他扬声朝城楼上喊道:“我乃魏王麾下飞云将军沈著,楼上之人速速打开宫门,我且饶你不死!”    “狂妄!”裴玠面沉如水,上前一步,把身体暴露在明亮的火光中,“城下之人听着,我乃齐王世子裴玠,尔等逆臣休得狂悖!”    “裴玠?”沈著定定盯着楼上那道修长清雅的身影,心思早已百转千回。虽然不知这齐王世子到底能力几何,但这齐王府始终是悬在皇室头顶的一把刀,今晚若能一举灭掉齐王府必是大功一件,何愁来日不能封王拜相!    这样想着,沈著看裴玠的目光也带着野兽看猎物的炽热,他横戈向天,大声喊道:“将士们,成败在此一举!随我攻城!”    此令一处,几乎时同时他身后五百弓箭手齐齐放箭,一阵箭雨纷杳而来密如网织,城楼上有闪避不及者或死或伤,一时哀嚎不绝。    “放箭!”    裴玠也不甘示弱,一声令下,如流星般明亮璀璨的一道道火影自城头落下,城下不妨箭上带火,中箭者被余火灼烧四处奔波求生而其余人则慌忙躲闪,城下场面一度混乱不堪。    小胜三分,裴玠与楼上众禁军信心大增,乘胜追击,又射下三波火箭,此时城下已是死伤十之三四,而楼上也被对方的箭雨射击得横尸遍地,就连武功最高的裴玠也险些未能夺过,箭尖贴着脖子擦过去,留下一道血迹。    沈著亦于混乱中亦被火箭射伤摔下马,他的左膀上被灼出一个大洞,有暗红的血迹缠绵不绝顺着盔甲流下。他捂住伤口,语气透着七分狠绝,“攻城!率先攻进宫城者,赏黄金千两!”    这样的赏赐足以使任何一个人疯狂。后方有人扛来云梯,顶住城楼上的箭雨架在宫墙上,亦有人运来冲车去撞宫门。城楼上所剩弓箭不多和油不多,裴玠当机立断,令众禁卫将剩余的油浇在云梯上,并扔下火折子。油遇火在云梯上烧得酣畅淋漓,爬梯的士兵也死的死、跳墙的跳墙,可谓惨绝。    裴玠侧身往宫门外右方的街道上瞄了一眼,拔下城楼上两面旗挥出“停战”的旗语。沈著看地分明,心里虽疑惑警惕,但仍抱着侥幸心理认为裴玠这是要投降,便下令停止进攻。    “怎么了世子?”沈著凉凉刺道,“是不是抵挡不住要投降了吗!”    裴玠扶着宫墙,竟是一派悠然,“依我看,要投降也是……”他歪着头想了半天,探出身问道,“你刚才说你是谁来着?”    沈著怒急,口沸目赤,抬手刚欲下令,就见裴玠伸手往北方一指。他与城下众多士兵都顺势朝那方向看去,放眼一扫,众人心里不由惶然失措,士气竟颓然大跌。    自此处看,入目是一个持枪驾马的小姑娘,虽瞧着年幼,但周遭那凛冽磅礴之势绝不敢让人小觑。在她的身后是五伍军队,个个精神抖擞蓬勃激昂。最外两伍士兵皆手持一火把,如一条火龙蜿蜒在长街上,绵延不绝。    “这位将军,现在投降还来得及。”裴玠施然笑道,“将军迷途知返,又有此大才,楚王殿下求贤若渴,决计不会为难将军的。”    沈著不可置信地瞪着眼,“不!绝不可能!长华门不可能有这么多守卫!”    “长华门的守卫三千易攻难守,你知,我自然也知。为解长华门之困,我也只好先从别处借上一万兵马了。”裴玠的声音顿挫有力,语气不急不慌,听着极具说服力。    “皇宫可调禁军统共三万,像这种时候哪里能抽出来守一个小小西门!你少蒙我!”    “这位将军莫不是忘了西山大营是谁的地盘?西山七万兵马点了三万去了沣州,从剩下的四万抽出一万来驰援西门也不是什么难事。”薛晏的声音适时响起,娇脆中泛着森冷,“我知道裴瑾的五万精兵都是跟着他在柳城打过仗的,个个骁勇善战,可你也别忘了我薛家军更是大夏的一支虎狼之师,论起打仗来……哼!只怕你身后那些人马还不够我薛家军练手的!”    薛家军自从青州之战后便成了一个传说,每一个当兵入伍之人都梦寐以求能成为薛家军的一员。沈著这一方的士兵当然也崇拜并畏惧于薛家军,他们一听来驰援的正是薛家军,打从心底就开始惶恐不安。这剩余的三千多人面面相觑,无声交流着想法,无一人敢上前与之殊死一搏。    “别听她胡说!”沈著明显感觉身后士气低迷,便有些气急败坏,“能调动薛家军的只有先帝和靖边侯,眼下先帝已逝而薛铭远在边关,薛家军怎么可能任人调动!她在说谎!”    紧接着他就收到薛晏鄙视的目光,“你难道不知道楚王和靖边侯府是什么关系?都到这种时候了还讲什么规矩!你主子裴瑾讲了吗?”    说完这话薛晏一扫玩笑姿态,凛然道:“将士们!随我一起冲锋陷阵斩奸伐佞,教他们见识见识咱们薛家军的厉害!” 第61章 胜利 这一声命令是双方形式逆转的一个标识。    薛晏策马带人冲进沈著一方人马中,而对方本就摄于薛家军的英勇萌生怯意,己方士兵又带着孤注一掷背水一战的勇决,一时间将魏军打得七零八落。    裴玠见城下混战,拿了兵器整饬好等待在甬道中蓄势而动的千余人马,命令打开宫门,泱泱一群人杀出长华门。    魏军毕竟骁勇,沈著又是善谋之将,他迅速部署士兵结阵,将矛盾化为一体,形成一个可攻可守的团体,使裴、薛二人进退维谷。    双方僵持不下,薛晏一枪捅进了一个小兵的心腔,接着把目光投向沈著。所谓“擒贼先擒王”,抓了这个沈著剩下的魏军就是一团散沙。她提枪一路斩杀过去,欲与沈著殊死一搏。    裴玠余光扫到薛晏动作,身形变换亦移步而去。二人一枪一剑配合默契,或刺或勾、或缠或挡,直打得沈著左抵右挡招架不住。    沈著寻了个喘息之时,振臂一呼,“宫门已开,迅速攻入长华门!”    魏军得令也要放手一拼,大规模的战斗下禁卫军有些相形见绌,步步逼退,眼下已有一小队魏军伺机杀入宫门。    虽然河清阁还有埋伏,可那已是底线和最后的保障,不到绝路决不能亮出。裴玠神色一凛,暗暗运气,手上也加重力道。薛晏见状闪身到沈著身后,横枪一挑便在他背上划出一道血痕。沈著吃痛身体不由前倾,而眼前森寒剑光又逼得他陡然转向右侧躲避。裴玠趁其身形不稳之际,将手中利刃送入沈著小腿,生生刺穿并钉在青石板上。沈著凄厉哀嚎坠地,因疼痛而挣扎,越挣扎伤口流血越多,也就越痛苦。    薛晏抡起缨枪往沈著颈窝一敲,那沈著当即没了声。裴玠也不管沈著到底是生是死,大喝一声,“叛将沈著已死,所有叛军投降者不杀!”    这声音用内里送去许远,而此地高墙环立,声音回回复复如魔咒般不绝于耳。所有人蓦然停下手中的动作,时间在这一刹似乎已然静止。    “咣当”一声,有一魏军松开了手中的武器,紧接着金属与青石地面的清脆碰撞之声此起彼伏,在暗夜下交织回荡。此刻,已经胜利的禁卫军目光呆滞地看着这一切,怔愣不已。    倏尔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嘹亮的欢呼,带着无与伦比的惊诧与喜悦,层层荡漾开去。    “赢了!赢了!我们赢了!”    “长华门守住了!我们做到了!”    “天呐!这居然是真的!我们打胜了!真的是我们打胜了!”    “……”    裴玠终于松了一口气,心底油然而生一股骄傲。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指挥作战,最终以胜利作为结局。可与此同时他仍有些许怅然,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他的兵刃会指向大夏的士兵。    他偏过头去,目光恰与薛晏撞在一起。他见这姑娘抿嘴轻笑,脆生生道:“裴玠你看,我们守住长华门了!”她扔下兵戈跳过来,眸光晶莹,“是我和你一起守住的!”    “嗯!”裴玠点头,温柔抱住她,“我们一起守住的。”    战争之后尚有许多事情要处理。    裴玠查探着沈著气息,指尖尚能感觉到他脖颈上微弱的脉搏,便招手唤来三四禁卫将其抬去太医院医治。至于剩下的败军的处置,裴玠令禁军收缴其武器并令其抱头蹲在宫墙根下,派出两队禁军来回巡视监管,又派五百人在城楼设伏探查敌情,以防另有叛军援驰。其余禁军与裴薛二人一道打扫战场,在一片焦臭之中寻找微薄的生命,然后将一个个伤兵送去救治。    当一切结束,沉沉黑夜已褪去死亡般的色彩,东方有迷蒙地亮光挣扎着即将破云而出。    薛晏靠在城楼上,近乎痴迷地望着天边那一抹鱼白。而此刻裴玠环臂靠在距离不远处的圆柱上,看着薛晏出神。    墙角有几个禁卫嘀嘀咕咕不知在商量什么,最后推出一个人来冲到裴玠跟前。裴玠被这变故吓了一跳,薛晏亦闻声看过来。    那小兵涨红了脸,回头瞄了他的同伴几眼,很是腼腆地道:“世……世子,我们今天冒充了薛家军,薛侯知道了会处罚我们吗?薛家军名声那么响亮,我们就……这让人知道了还不得笑死。”    裴玠笑道:“你们今天做得很好,大家只会夸你们骁勇机智,怎么会嘲笑你们呢!”    “是啊,你们今日都是功臣,当得世人称颂!”薛晏踱步而来,“而且我爹也不是小气的人,不会找你们麻烦的。”    “那……那就好。”小兵抓了抓脑袋,神色窘然,“薛姑娘,薛家军好进吗?”    “你想入薛家军?”薛晏闻言起了兴致,“薛家军虽然厉害,但都是一点一滴训练出来的,无所谓好不好进,端看你能否坚持下来。可是你们都已经是禁卫军了,再入薛家军……有些不妥。”    那小兵闻言略有失望,不再多言,恭敬有礼地谢过二人之后就偎到同伴身边去了。    “真没想到我们薛家军居然这么有威名!”薛晏神采奕奕地朝裴玠炫耀,“你看没看到,我先前一说身后是薛家军,那些魏军惶惶惴惴的样子!那都是我爹练出来的兵,你知道了我爹的厉害了么?以后你要敢欺负我,我就让我爹收拾你!”    “知道了知道了。不过我可舍不得欺负你,我喜欢你还来不及呢!”裴玠俯身在薛晏肩头,含笑凝视着她。    “你…你这人!”薛晏赧然,跺了跺脚躲到边上去。    难得见薛晏这小女儿家的娇态,裴玠顿觉有趣,负手慢悠悠缠过去想再捉弄一二。薛晏假装看不见他,胳膊撑在墙头托腮向远处的长街眺望。    这条街便是她带兵埋伏的地方,长街尽头燃着她命人点起用来迷惑叛军的柴火。其实这场战争打得大可不必这么艰辛,有西山大营四万薛家军在裴瑾发动政变根本就是以卵击石,他也知道这一点,只不过时间来不及他也只能拼上一拼。然而两天前那四万兵马悉数秘密调往沣州助战,此事做得极为隐秘,知之者不过三四人而已,裴瑾带兵倾巢出动,京城根本无人可用,身为守城一方的他们只能硬扛着打。    想到沣州的烽火,薛晏眉目沾染上忧愁。裴玠自是注意到了,便问:“你在担心什么?”    “担心我爹和我弟弟。”薛晏轻叹,“似乎我们的离间计没有奏效,听说秦国是苻凌亲自带兵。现在盛华的四万大军又去助战,可见战事惨烈,也不知他们怎么样了。我最近……总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    “不会有事的。”裴玠揽住美人香肩宽慰道,“虽然苻凌自诩为战神,可薛侯也同样骁勇善战,双方兵力相当,最坏不过打成平手。阿晏不必太过忧怀。”    “内忧外患,还真是多事之秋呀!”薛晏感慨万千,“这个时候午门外的战事应该也已结束了吧。”    此时远方有马蹄声遥遥传来,裴玠眸色一寒,肃然道:“戒备!所有弓箭手就位!”    城楼上一阵兵荒马乱,一溜利箭搭在弓上指向城下兵马,蓄势待发。    随着那队兵马走近,裴玠渐渐看清楚为首的将军模样,正是禁军统帅江平。他与薛晏相视一笑,皆长长舒了一口气,心里说不出的轻松欢喜。    江平领军而来,见到宫门外蹲着的一排排魏军却是难掩诧异,这时又听裴玠在城楼上喊道:“江大人不在午门杀敌,怎么带兵往长华门来了?”    江平回道:“回禀世子,午门战事已平,叛臣裴瑾为楚王殿下重挫,携余部出城往北逃了。末将奉楚王殿下之命前来助阵。”    “逃了?”裴玠大感不妙。裴珣尚未归案,眼下又来个裴瑾,这二人一日不伏法他们便始终不能安枕。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大局已定,总有机会收拾这帮人。他缓了缓,又道:“这里叛军都已投降,我们活捉了一个叫沈著的小将,现在已经没事了。楚王殿下如何?可受伤了?”    “殿下身上中了两三箭,不过都是皮外伤,没有伤及要害,不碍事的。”    “那便好。”    时至今日,大夏皇室五位皇子只有一个裴璿有资格承袭皇位,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    裴玠带着薛晏到宫里与裴璿汇合,裴璿受大印正式称帝,并拟旨集结兵马继续追击裴瑾,以裴玠为平寇将军,务必在裴瑾逃到魏地之前将他缉拿。至此,齐王府正式进入权力中央。    裴玠信守承诺,带着薛晏去城东吃了早点,之后二人在城门口依依惜别,一个回了靖边侯府,一个快马往被追击叛逆。    因兵马不足,裴玠此行需沿途联合各地驻军共同围剿裴瑾。然而裴瑾此人实在狡猾,三番五次逃离陷阱,最后竟安然回到封地魏州。此处离柳城很近,可以说自魏州以北皆为魏王所有。他将北境戍边的半数兵马调到魏州,在城外慈水与裴玠的平寇大军争锋对抗。    动荡中月余过去,先帝已安葬皇陵,新君的登基大典正有条不紊地准备。慈水与沣州的两场战役似乎并没有对这个国家带来很大的影响,至少老百姓还是一天天掰扯着柴米油盐过日子,但对于新统治者来说,这是他继位以来的第一个严峻考验。    九月二十九的清晨,下朝后裴璿一如既往地在御书房批阅奏折。明媚的阳光窗口流进来,为书房镀了一层鲜活的气息,远处香炉中龙涎雾缭,追逐着阳光下的细小尘粒而戏,一切都是那么安静祥和。    霎时,书房门“咚”地被撞开,打破一室静谧。新上任的内务总管唐池慌张地跑进来,颤声道:“陛下,沣州急报!” 作者有话要说: 打仗啦~打仗啦~打完仗就世界暂时和平了! 至于永久性和平→_→请关注新文《棠棣》 第62章 失守 “你绣的是什么!你自己看看这绣的都是什么!”林氏举着一方绣帕杵到薛晏的跟前。    薛晏瞄了一眼绣帕上精神抖擞的大公鸡,身体往椅子里缩了缩,嘴上仍理直气壮地回道:“娘,这是凤凰呀!虽然颜色不太好看,仔细看还是能看出个轮廓的。”    “你少在这里给我油嘴滑舌的。”面对这样精怪的小女儿林氏也真生不起气来,只伸手点着女儿的脑袋,开始唠叨,“你说说你,一件绣品教了你多久了,还是不成样子。平日里你爹总夸你聪明,什么武功看一眼就会了,怎么到这里脑袋瓜就不中用了?”    “我爹武功高,自然教得好。您的绣工……”薛晏不再言语,但那意思已十分明显。    “死丫头,埋汰我是不是!真是欠收拾!”林氏作势要打薛晏,被她笑嘻嘻躲开。    母女俩嬉闹做一团时,丫鬟玉如掀了帘子弓身而入,禀道:“夫人,宫里的唐公公来了。”    “唐公公?”林氏想了想,问:“陛下身边的唐池唐公公?”    “正是。”    “难道是陛下有什么重大旨意?”薛晏好奇,站起来边整理衣衫边道,“娘,我和你一起去看看。”    “好,走吧。”    薛晏搀着林氏来到前厅,却见唐池在厅上来回踱步,一副焦躁的模样。他听到动静抬眼见林氏母女来到,忙压下身子行礼,可他总归是皇帝身边的内侍,林氏如何能受他的礼,便侧身避开。    “唐公公百忙之中来到薛府,可是陛下有何旨意?”    “这……”唐池白净的面皮上一片黯然,极是为难地道,“是有这么个事儿要告知夫人。今日前线传来消息说沣州…唉,沣州失守了!”    林氏身体一僵,一股寒气从脚底漫到头皮,“沣…沣州失守,那,侯爷呢?”    “薛侯死守沣州,现已…殉国了。”    闻得此话林氏两眼一翻直接向后倒去,薛晏眼疾手快抱住她,扶着她坐到旁边的椅子上,伸手捋着她胸口顺气。    林氏缓过气来,顾不得许多,伏在椅背上呜呜哭起来,“怎么会、怎么会…他不会死的!我不信他会死!”    薛晏乍听这消息亦是悲怆不已,可比起林氏来她还算清醒。她哽咽着问唐池,“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爹他真的…真的,我弟弟呢?”    唐池听她这样问,脸上浮起一抹愤恨之色,“那战报上说叛臣裴珣和徐世儒联合徐氏旧部共十四万兵马在季州举事,与秦军前后夹击薛家军,致使沣州失守,二十万薛家军悉数覆没,薛侯战死疆场,世子也不知所踪!”    “裴、珣!这个畜生!”薛晏咬紧牙根,咽下喉咙里一股甜腥,回头看着哭得不省人事的林氏,拿袖子擦掉脸上的水迹,深吸一气冷静下来,“有劳唐公公了,公公请先回,恕我失礼不送了。”    唐公公极同情这母女二人的遭遇。薛铭倒了,世子薛缨能不能回来还另说,说不定这薛家就只剩下这对孤女寡母。可怜薛家三代赫赫英名,最后竟不得善终!唐池叹了一声,安慰道:“夫人和姑娘请节哀,陛下已经急诏群臣于御书房议事,定是要想法子为薛侯报仇的!”    “报仇?对!自然要报仇!”    唐公公注意到薛晏赤红的眸子里尽是狠辣决绝,暗暗摇头。明明善恶两分,可世道从来不会让善人得善终,非把人逼上绝路才肯放手。他又叹了一口气,转身默默离开。    薛晏走到林氏身边蹲下来,看着她似乎在一瞬间苍老颓败的容颜,伸手握住她冰凉的手,“娘,你别哭了,一切还有我呢。”    “晏晏!”林氏抱住薛晏,仍是哭得撕心裂肺,“不可能的!你爹他打过那么多场仗,明明是那么厉害的人,怎么会死呢!他怎么会死!”    “娘,你听我说。”薛晏捧住林氏憔悴的脸,忍下满心刺痛柔声道,“爹不在了,你还有我和阿缨,你要好好的,千万别伤了自己的身体。振作一点好不好!”    “阿缨…阿缨,我的阿缨,他怎么样了?他怎么样了?”林氏恍若一个即将溺毙的人,而薛晏的话正是一根救命稻草。她目光烁烁,满含希冀地盯着薛晏,“晏晏,阿缨快回来了对不对?他不会有事的对不对,对不对!”    这样的突如其来的打击已经让林氏精神崩溃了,薛晏看的分明。她抬手温柔地理了理林氏鬓角细碎凌乱的青丝,一如许多次母亲在她伤心欲碎之时轻和地安慰,“对,他很快就回来了。”    说完她的手缓缓下移,在林氏纤柔白皙的脖颈停下来,猛地扬起手刀劈下。林氏的抽泣声戛然而止,整个人往薛晏身上坠去。薛晏环背抱住林氏,扬声吩咐侍立在厅外的玉如,“送夫人回房。记得点安神香。”    “是。”玉如和另一个小丫鬟一人架起林氏一只胳膊,把林氏扶回惠好院。    偌大的厅堂只余下薛晏一人,她感到全身的力气似乎都被抽干了,无力坠倒在地。她将背靠在椅腿上,双目呆滞,眸光闪烁着定格在很久以前,那些或喜或悲的瞬间历历在目,清晰可辨。    战争意味着死亡,薛晏比谁都清楚。可死亡意味着什么呢?    应当是失去吧,她想。大夏国失去了纵横沙场威名赫赫的靖边侯,薛家失去了一家之主,林氏失去了丈夫,而她失去了父亲。是的,她失去了一个永远无限呵护她、关爱她的父亲。    背叛是拿刀往心窝上插,失去则是将血肉活生生地抽离身体。这种痛楚比背叛更加痛彻心扉、更加刻骨铭心,这让第一次尝到如此滋味的薛晏承受不住。她环抱着膝盖,一边失声痛哭,一边不停喊着“爹爹”。    空旷的厅堂却没有人回应。而且再也不会有回应了。 ~ 御书房的门徐徐打开,一个个朝廷肱骨摇头叹气地走出来,嘴里不停抱怨着诸如“这算什么事”、“不妥不妥”、“太冒险了”一类的话。    倏地所有的声音都戛然停住,仿佛这些大臣们齐齐被掐住了脖子。当然,他们没有被掐住脖子,如此之境全因他们看到了一个人,一个憔悴而肃杀的少女。这些大臣不约而同停下来,对一步一步走来的少女报以同情怜悯的目光。    薛晏迈上最后一阶石阶,无视这乌泱泱的一群人,也不等人通禀,径直闯入御书房。    “真是可怜呐!”    “是啊,薛侯没了,世子薛缨还下落不明,看这样子只怕也凶多吉少。”    “要是薛世子再出事,这薛家可就真得要没落了,可惜呀可惜!”    “唉,现在哪里还能管这么多,还是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吧,总不能真依着陛下的意思御驾亲征!”    “走吧走吧,赶紧回家写折子去,好歹先把陛下劝住。”    “走走走。”    御书房厚重的门扇张开又合上,把喧嚣的议论隔绝在外。    裴璿坐在御案前拿手巾擦拭着一把剑,听到动静抬起头来,眸中难掩惊讶,“阿晏,你怎么过来了?”    “我还有些事不清楚,想过来问问你。”    自打裴璿当了皇帝之后,薛晏难得极守规矩,面对裴璿的时候总是尽可能恭敬有礼,虽然这样会生分了昔日友谊,却不会带来隐患。而此刻薛晏正意乱心烦,无暇顾及许多,不由地用先前的口气很不客气地问出来。    裴璿倒不在意这些,即使当了皇帝也从不会在自小玩大的朋友面前胡乱摆架子。他引着薛晏落座,也在她身边的座位上坐定,仔细道:“你什么也不要问了,回家去歇着,照顾好姨母。沣州的战事我会亲自过去处理,姨丈的仇我亲自去报!”    “先别说这个,你得告诉我这一战究竟是怎么回事,阿缨怎么会不见了?”    裴璿愁道:“这个我也不甚清楚,这战报是从莱远守将田赞处呈上来的,据说他们几经搜寻都没有发现阿缨的任何踪迹。若他真是重伤躲起来还好说,我只担心他落到了苻凌或者裴珣手上。”    “那现在怎么办?”    “沣州、季州相继沦陷,叛军与秦军已经合为一处攻打莱远。现在莱远只有六万兵马,最高阶的军官就是一个四品的将军田赞。我已经下令点献州、永州及新阳共兵马十万到京,由我亲自领兵带去前线。”    “不可!”薛晏毅然否决他的想法,“你是皇帝,怎么能亲自上战场。战场上刀剑无眼,这太危险了。”    裴璿摇头,眼睛里挟裹着无奈、疲惫与淡淡的绝望,“已经没有别的法子了。朝中武将大都被裴瑾带到魏州去,剩下的要么身居要职无法抽身、要么难当大用,而在边关戍守的将军不能轻易调动,我实在是找不到人领兵了。”    薛晏没想到朝廷竟呈这样消颓之势!边境兵马本就不足,唯有一个多谋善战的将军领军方有一丝胜利的希望。抛开裴璿是九五之尊不提,他在战场上尤其缺乏对敌经验,根本不是好的领军人。他到边关充其量也就能鼓舞士气不衰罢了。    这些话自然不能明目张胆说出来,薛晏按捺住心头如一团乱麻的思绪,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种情况下她必须保持一个清醒的头脑,否则最容易行差踏错。    她摒弃掉一切杂念,脑海里思绪如叠浪翻涌。考量再三,她郑重地道:“如果实在无人可派,可以让我去莱远。我对战场并不陌生,尤其是有秦军的战场。”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章可能会有点沉重⊙▽⊙ 我保证绝对不虐cp!!! 第63章 亲征 “胡闹!”裴璿沉下脸斥道,“打仗可不是过家家,你一个姑娘跟着凑什么热闹!”    薛晏的语气异常平稳冷静,“我没有说笑,我是认真的。如果你觉得女孩子不应该出现在战场上,那么我告诉你六十年前太皇太后也曾战场上横刀立马所向披靡。而且相对于女子,我以为一国之君更不应冒险亲自带兵上阵。”    “阿晏,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从不否决你的能力,可你要知道莱远城外的不仅有秦军,还有裴珣的十四万叛军,就算带上十万兵马助阵也未必能打赢。薛氏一门忠烈,姨丈战死,阿缨现在又生死未卜,你无论如何不能再出事了。我却是不一样的,”裴璿的目光投向香炉里袅袅青烟,“一国之君又如何,这是我裴氏江山,自当有裴氏子孙坚守。”    薛晏摇头驳道:“裴璿,你不能这么意气用事!坚守江山不仅是维护山河抵御外寇,民生民计哪一件不是大事。你是君王,应该首先对你的臣民负责,然后才是裴氏一族的荣誉。”    曾几何时,薛晏也如裴璿一般天真,想着故国山河绝不容失。然而走过这么多的风风雨雨,社稷与万民孰轻孰重早有一杆秤立在她的心间。民为国本,任何情况下都是不能本末倒置的。    裴璿像是听进心里去了,认真思考着薛晏这番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听他说:“你说的我都懂,若只是秦军也罢了,可真正毁我大夏山河的是裴珣,是我曾经引以为傲的哥哥!我一定要亲自除了这个祸害!”    “那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你出了事,大夏便是后继无人,这比我薛家绝嗣要严重的多。到时候整个国家都会陷入无边的战乱,你难道要因一己之私而使举国徒困?”    “不,我已经想好该万全之策了。这是我裴氏的江山,哪怕我此去不回,我也会安排好人守护它的。”论说起来,就算显宗这一脉到此亡绝,还有个齐王府会支撑着这一方天下。裴璿不是个狭隘之人,相反,他看得十分通透,六十年前显宗从惠宗手里接过皇位,而今他还政于齐王府亦是应当,况且所有裴氏儿郎皆为一家,本不该分出你我。    裴璿有自己的考量,现在不是最坏的时刻,他不可能把自己的底牌都亮出来,也是出于对齐王府的保护。    薛晏见裴璿心意已决,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主意的。她也认命不再劝他,反而说起自己的事情,“你既有了主意,我也不拦着你了。那么同样你也别拦我,你也拦不住我。哪怕你不准我上战场我也非得往边关去一趟,我要去找阿缨。”    裴璿有很多理由阻止薛晏去边关,可是他没有办法阻止一个姐姐去寻找失踪的弟弟。他听说双生子是心有灵犀的,说不准阿晏真的能找到阿缨!怀着一记希望,裴璿点点头,“好吧,你可以去,但是你得答应我不能擅自行动,否则我没办法跟姨母和裴玠交代。”    “好。”只要能放她去莱远,什么附加条件对她而言都是无所谓的。    从皇宫出来,薛晏又马不停蹄地赶回薛府。发生这么大的变故,她活了两世尚不能轻易走出悲伤,何况林氏只是一个普通妇人。林氏身边需要人看着安抚情绪,而她现在又即将要离京,所以当务之急需得安排好这个。    到家之后听丫鬟回禀说林氏已经醒了,安神香似乎没起多大作用。薛晏赶到惠好院时,林氏正抱着一个精致的檀木匣呆呆坐在梳妆台前。    只是小半天的工夫,这个原本容颜惊绝的女人已不复当时风韵,眼角眉梢都多了几许皱纹。她的双手轻柔抚摸着匣子上的花纹,眉目缱绻盯着铜镜中的身影,嘴角咧开一抹笑,诡异而迷醉。    “娘,”薛晏走过去抱住林氏的肩膀,“你在做什么,怎么不去休息?”    林氏不语,只低头婆娑着那小木匣。薛晏不清楚匣子里装的是什么,但也不外乎是她爹送给林氏的东西。    薛晏掰过林氏的身子,凝视着她毫无焦距的眼睛郑重道:“娘,你别这样吓唬我好不好。我已经没有爹了,你可千万不能再出事呀!”    林氏抬了下眼皮,还是没有说话。薛晏心里半是气恼半是无奈,“娘,我这两天要出一趟门,明天我去请舅母过来陪你说话,你在家好好的等我回来。行不行?”    林氏终于有了反应,她把手搭在薛晏的手上,细细地道:“你去哪里?你也不要我了吗?”    “不会的,你是我娘,我怎么会不要你。”薛晏轻声哄着她,“我要去莱远,我去接爹和阿缨回家。”    “回家……”林氏重新把目光投向小木匣,轻飘飘地道,“回家好啊。回家好啊……”    三日之后,十万大军开拔,皇帝裴璿亲自领兵。对此满朝文武无一赞同,因为御驾亲征对于他们是一段不好的记忆。犹记上一个御驾亲征的帝王正是惠宗,发兵时意志满满,最后却落得客死他乡。这实在不是一个值得学习的典范。再者说当年惠宗是有子嗣留下的,可裴璿却是膝下空虚,这一举动着实太冒险了。为着这事甚至在出发前夕有人妄图以死谏来留下裴璿,可是裴璿并不在乎这些,无论是性命还是声名。    接受了帝王为帅这件事,大家对于随行的薛晏也没有太多的异议,反正一月前的长华门之变薛晏所表现出的能力大家有目共睹,有她伴驾左右也能让裴璿的安全多一份保障。    十万大军的行动不是那么方便快捷的,等军队到了莱远已经是一个月之后。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莱远竟然还没有被攻破,而对方却损了将近五万人马。裴璿心生好奇,便召来田赞问话,一问之下方知这莱远除了原有的六万兵马,还有三万江湖教众前来抗敌,而这些人正是曾经的徐二公子徐世修带来的。    裴璿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徐世修了,也有很久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了。事实证明了裴珣不轨、徐家附逆,可是事发时徐世修远在他乡,裴璿心里对这个好朋友仍怀有一丝希望,他印象中的徐世修是一个正直无私之人,即使是裴珣背叛了他,他也愿意相信这些事情徐世修是不知道的。如今看来,他是对的。    裴璿心里很高兴,因为这至少证明了世间还是不乏真心的朋友与正义在。可当田赞询问是否召见徐世修是时,裴璿犹豫半天,还是摇头否了。徐世修是个好人,可是他们已经再也没有办法做朋友了。    而就在裴璿为此而苦恼的时候,薛晏却与徐世修不期而遇。    对于城中涌现的一大批江湖人士,薛晏也好奇的很,待她安顿好之后就想着去街上探听一二,没想到刚出门就碰见了徐世修。    薛晏看着那人的背影,一开始并不确定,但是他身边的那个姑娘她却看的分明,正是在潭州与徐世修一起离开的女子。    “徐大哥,你不要进去见薛姑娘了吗?你都等了那么久了。”    “我…不去了。我知道她在这里就够了。”    前方的对话清晰的传入薛晏耳中,她仍是不敢相信。抛开那些理不清的纠葛,徐世修虽然被徐家除族,到底也是个敏感人物。而城外他大哥日夜派人叫阵,双方打得如火如荼,这种时候他怎么会出现在莱远城中?他怎么敢出现在这里!    薛晏快步追上去挡在二人身前,神色肃穆,压着嗓音责问:“徐世修!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怕被人发现了拖出去杀掉吗!    徐世修没有想到薛晏会这么突兀的出现,刹那愣住,还是他身边的那个小姑娘单羽认出薛晏,出声为徐世修抱不平,“为什么要杀徐大哥,他可是来帮助田将军守城的。这莱远城里的江湖教众都是跟着徐大哥来的,这一个月多亏了徐大哥帮忙莱远才能安然无事。”    “守城?”这下子换薛晏愣住,“你来守城?”    徐世修反应过来,一颗心狂跳不止一次,又低下头不敢去看薛晏。他复又想去薛晏的话语,便将这些儿女心思抛诸脑后,黯然道:“我当时也没有想到他们会逃,最后弄成今天这样的境地。这也是我的罪过,是我的犹豫和所谓的亲情推动了事态的恶化,我来是为赎罪的。”    赎罪二字说的轻巧,可仔细想来徐世修根本就没做错什么。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做出任何不可饶恕的事情,反而帮助朝廷搜集查证了许多证据。如果非要说错,也只是他的出身是错,他这样正直高洁的君子不该投生在如此晦暗的权利场。    当真是造化弄人呐!这般造化不仅致使山河寥落,而他们原本应该是要白头偕老的一对,如今也只能各自安好。    薛晏心里憋闷,亟待发泄一腔郁火,可现实却让她不得不冷静平复下来。她深呼吸调整好气息,道:“你明明已经可以抽身的,做什么非要给自己找不愉快。还有,这些江湖人是怎么一回事,他们都是跟着你来的吗?” 第64章 开战 徐世修避开第一个问题,应了第二个,“这些侠士都是江湖极具侠名的帮派,听说莱远之困自发前来助阵的,我只是借着单掌门之名把大家拢聚在一起,好统一规划行动。”    “单掌门?”    “这是单羽。”徐世修看了单羽的一眼,向薛晏介绍她,“单掌门就是她的父亲,因为我的缘故而被秦人杀害。单掌门在江湖上颇具盛名,十分受人尊敬,此番变故亦使诸位侠士愤懑不已。我想这些都是侠士都是武艺非凡,若能凝聚在一起必然是一支不可小觑的力量,这才斗胆借着单掌门的由头做此一举。”    “失礼了。”薛晏并没有听说过这位单掌门,但还是朝单羽抱拳施了一礼。任何侠义之士都应该被尊重,何况他们是为国为民的大侠。    单羽知道薛晏的身份,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礼遇似乎有些惴惴不安,她呆呆想了好一会儿才抱拳回礼,并不作声。    徐世修静静看着薛晏,他忽忆起曾经他们面对面时那数不清的风花雪月的话题,而事到如今能让他再有机会同她说话的只能是沉痛的战争。    当他听说长华门之困和薛晏也随军来到莱远的消息时,他心底有些震撼,震撼于这个他似乎从未仔细了解过的姑娘。他亦有些怅然,时光无情,他们最终都不是曾经最美好时的样子,所有人都不是了。    物是人非,薛晏已经不是第一次经历,但仍有丝丝伤怀,然而对待感情她向来拿的起放的下,既已决定要和裴玠相守一生她便不会再沉溺于无谓的过去,而且大敌当前也不是谈论风月的时候。    “既然你们已经来此地助阵,那我也不好说什么,你万事小心。我还有些事情要去做,先告辞了。”    “阿晏!”徐世修下意识叫住了转身欲走的薛晏,等她停下他却不知该说什么好,一连喃喃了好几个“我”都没能想出一句话,好在最后终于记起一桩正事,“阿缨的事情你不要担心,他没事的,只是不知道他在谋划什么,一直不肯现身。”    薛晏一颗心都提起来,“你知道?”    徐世修摇头,“我并不清楚,只是彤山派的罗掌门曾入沣州探查过,大战之后薛家军其实还余下近三万人马,阿缨带着他们杀出重围离开沣州往北去了。”    “北边?”薛晏想起沣州北部的城池,心跳地更厉害,“不可能的,北边只有个小镇藏不住那么多人,在往北就是沣河了,他什么都没有根本渡不了河!而且这都过去了一个多月了,他为什么不直接到莱远?”    徐世修抬眼看了看来往的行人,低声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跟我来。”    薛晏也注意到周围人来人往,保不齐有敌方混进来的探子,当下点头,随着徐世修与单羽一起去了他们落脚的客栈。    这客栈已经彤山派的人包下了,相对还算安全,徐世修带着薛晏到了二楼一间用膳的包厢,单羽也垂着脑袋跟进来坐到徐世修身边。    甫一落座,薛晏就急急问徐世修:“你是不是还知道什么?”    徐世修道:“这只是我的猜测。你也是知道的,沣河是东西走向,有一部分在秦国被称作英江。如果顺着沣河往西走就能进入秦国边境的月牙山,而恰好前两日沣州传来消息说苻凌留下十五万大军助阵,自己带着三十万人马往月牙山的方向去了。我想阿缨应该是去了月牙山。”    “他往月牙山跑做什么?深山老林可不是打仗的好地方。”这一点薛晏前世深有体会,也正因为如此,她才会这样忧心如焚。三万对上三十万简直是以卵击石,薛晏只怕薛缨脑袋里装了什么不得了的想法而孤注一掷。    “现在秦军有了防备,我们也分不出兵马去救援,只能等到收复沣州之后再做打算。可是三万人马称不了多久,何况阿缨根本就不熟悉那里的地形,我们必须速战速决。你去把这件事告诉五…陛下,也让他心里有数,好早做打算。”    薛晏明白徐世修的难为情,虽然他来助阵,可毕竟是徐家人,哪怕被除族也改变不了这一事实,而徐世儒与裴珣引狼入室,裴璿身为一国之君不可能心无芥蒂的。    “好,我这就去告诉他。”    裴璿听到薛缨的消息后沉寂许久,之后慢慢挥手令薛晏出去。薛晏不知道裴璿是什么想法,眼下也不适合问,而就在她依命告退的时候,身后传来裴璿沙哑的声音,他说:“阿晏,我一定会赢的!为了阿缨,我也一定会赢的!”    薛晏突然觉得一阵毛骨悚然,后背上冷汗频出,她在此刻似乎明白了薛缨的意图。薛家军作为大夏的一道屏障始终是秦国的心腹大患,这两代秦王都以歼灭薛家军为战争的首要目的,现在薛家军还留有余部,苻凌为争功一定会大肆进军抓捕,薛缨绕到月牙山其实是在为莱远城分散兵力。他是要置自己于死地而换取大夏一丝胜利的希望!    薛晏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心酸、伤心、气怒和无助交织成网压抑在心头,让她很想大哭一场,可是她知道她必须忍住这样的懦弱并将腰板挺直。哪怕没有了薛家军,她也决不能让秦军在大夏的领土内肆虐!    现在双方在人数上可以说势均力敌,而这场战争中所有人都想着速战速决。平日里双方也都小打了几场,胜负各半,大家都悬着一颗心等着最后随时而来的决战。    经历过种种试探,两军对于对方的情况都摸得很清楚了。薛晏得知在季州统帅秦军的将军名唤高祁高信,正是临圣一战死在她枪下的高远的儿孙,于是她便请求一同出战,由她来对付高氏父子。裴璿以为薛晏是因为父兄的缘故才这样做,又因莱远的将领实在太少,而那些江湖人士只懂得埋头杀人,鲜少有人能担大任,便小心交代了几句应允了此事。    莱远兵多将少,这样的情况不仅裴璿知道,季州方面也是心知肚明,于是趁他们还没有将领和其他军队调过来的时候,裴珣与高祁选了一个云微天淡的清爽午后,倾兵发起进攻。    自打裴璿到了莱远,两军大小冲突不断,可双方元帅却始终没有露过面。此刻莱远城外两相对垒,裴氏与徐家的两对兄弟终于又见了面。    裴璿一身金甲,策马立于二十万夏军的最前方。他看到对面他的四哥也是戎装上阵,千军万马中自有一番恢宏气势。印象中的四哥总是风流倜傥的清贵公子,而今眼前这个冷酷暴烈的裴珣无疑是陌生的。    裴珣驱马走到阵前,勾起嘴角还是那样一副风流的模样,“五弟,好久不见了呀!”    裴璿握住马缰的手紧了紧,牙根死死咬住,好半晌才挤出几个字,“裴珣!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裴珣抬头看了看淡蓝色的天空,眯起眼睛似乎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接着便听他冷冷笑道:“你问我为什么?真是可笑啊,你我同为皇子,你能争的我怎么就不能争!连裴瑾这个嬖人之子都知道去搏一搏,怎么到我这里你就不明白了?”    “这就是你勾结苻凌一同谋反的理由!”裴璿勃然怒道,“裴珣,你别忘了你姓裴,你脚下踩得是大夏的土地!这么多年你骗我利用我,我认了,为了皇位这都不算什么,可帮着秦国人攻打我大夏,你于心可有愧!”    裴珣耸耸肩膀,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没有什么愧不愧的,共赢而已。我们有相同的利益目标,不过牺牲几个州府就能换来王位和许多年的安定,我何乐而不为?”    “你错了。”徐世修扬声道,“只要秦王一统天下的野心还在,天下就从来不可能有长时间的安定。你割下的领土只会助长他们侵略的气焰,苻凌是在利用你打开我大夏的国门!你清醒一点,现在回头一切都还来得及!”    “来不及啦小表弟。”裴珣余光瞥了徐世儒一眼,怅然道:“早就来不及了。”    徐世儒此时也策马上前:“二弟,别费心思了。已经走了这条路,结局便注定了成王败寇,谁都回不了头。至于是非曲直……呵,就交给后人纷说吧!”他见徐世修张嘴还要反驳,便抢先又道:“二弟呀,按说你是可以抽身不必掺和这些事的,何必再回来。就因为所谓‘道义’吗?别傻了,这也就骗骗后世人而已,我很早就告诉过你历史总是由胜利者书写的。”    “看来徐大公子是笃定自己会赢喽?”裴璿笑得极其讽刺,“裴珣,徐世儒,看看你们身后高家父子的嘴脸吧,你们拿什么来与人家共赢!灭掉薛家军、带着秦军一步步蚕食大夏的疆域,这分明是在为他人作嫁衣裳!”    “别和他们废话了,既然说了成王败寇,自然要一战定胜负的。”薛晏淡淡打断了义愤填膺的裴璿,横枪马前,朝高家父子喊道,“我是大夏靖边侯府薛晏,高家人有胆子就过来和我一决高下!”    年轻的高信正抱臂看戏,未料有人叫阵,待他看清这说话人的面目时,朗声嘲道:“本将军还以为薛家人都死绝了,竟还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妹妹。本将军最是怜香惜玉,不如薛小姐就此跟了我,我也好饶你性命呀!”    薛晏听着脸上竟挂起了笑,并向裴璿询问道:“不如我来打头阵?”    “去吧。”    薛晏笑容愈发灿烂,她打马出阵来势汹汹,嘴上也不饶人,“听说你祖父高远当年被长宁公主丢到大圣山去喂狼了,最后只留了块骨头给你们做念想。可惜月牙山还不属于大夏,要不然我也把你丢去喂狼。”    “放肆!”一听薛晏非议自己祖父,高信当下变脸,亦沉不住气驾马跑出来,“死丫头,受死吧!” 第65章 死伤 高家人惯用的武器也是枪,而且当年高远为战胜长宁公主甚至倾尽所学自创了一套专门针对袁氏枪法的行枪路数,虽然没来及传下去,可在当时着实让长宁公主吃了不少的亏。所为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长宁公主亦是下了一番狠功夫钻研高家枪,也就造成了今世薛晏对于高家枪记忆犹新。 现在薛晏对阵高信,她所拥有的优势是不仅是对于对方招式细密的了解,还有她自身扎实熟练的武功套路,高远尚不能有把握赢她,何况一毛头小子。当下的情形是薛晏在打斗中处处压了高信一头,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她已将高信扫落马下,大获全胜。 薛晏拿枪头抵着高信的喉咙,安坐于马上朝高祁挑衅一笑,“常言道:上阵父子兵,高将军要不要也来打一场?我或许看在将军年事已高的份上饶你一命。” 高祁脸上肌肉抽了两下,暗暗给高信打了个眼神。高信得令后慢慢蜷起腿,猛然从腰间里抽出一把锐利的飞刀脱手刺向马腹,马儿吃痛扬起马蹄左右摇摆,薛晏不防被甩下来,手中长.枪也被震飞。高信趁势一跃而起,不知从身上何处掏来数把飞刀掷向薛晏,薛晏且躲且战,却还是被一二飞刀伤到,甚至有一把斜刺入心口,好在她闪避及时并未伤及动脉,这才捡回一条命。 战场上二人枪林刀树打得异常激烈,双方兵马看得也是胆战心惊。只见薛晏柔韧的腰肢随着双腿快速一旋,双手已各自接住三把飞刀又顺势扔回去,恰有一把冲进高信小腹,趁着这当口薛晏飞速提起长.□□进高信咽喉,高信当场死亡。 初战告捷,夏军二十万将士齐齐一吼,声势大振。 对面裴珣仔细打量着薛晏,他忽然发觉眼前的这个薛晏陌生的紧,随后他又自嘲一般笑了笑。对方看自己又何尝不是陌生的呢! 相比之下,高祁就没有那么冷静了,死的那个是他最喜爱的儿子,前一刻还生龙活虎斗志昂扬,此时就成了薛晏的枪下亡魂。他一双眼睛赤红,怒火与仇恨纷杂袭来,振臂大喝:“给我杀!屠尽夏狗,扬我大秦国威!” 话音未落,十五万秦军如狂风骤雨般冲过来,而与之比邻而战的徐氏余部原本还因那句“屠尽夏狗”犹豫不决,此时也被那秦军的冲力撞得不得已跟着向前打。 莱远城外双方厮杀,变为地狱。虽看着像是混战,但之前各方都已做过妥善安排,双方将领都在寻找各自的对手。裴氏兄弟二人毫无疑问的厮杀在一起,徐世儒和徐世修没有正面交手,都围在裴氏兄弟身边逮着对方的小兵杀个不停。薛晏的目标主要就是高祁,裴皇室的恩怨她管不了,可她父亲的死由很大一部分都是秦人造成的,不杀高祁难平她心中之恨。 作战方法很明晰,可是秦人之所以被称为秦蛮子也不是没有道理的。秦人善武而夏人善文,从力量上只有经过严苛训练的薛家军可相媲美,如今这些临时征调的地方驻军根本就打不过势头正劲的秦兵,哪怕只有十五万人,也杀得二十万夏军血肉横飞,在城外堆尸如山。在裴珣与徐世儒带领的另外九万兵马的配合下,莱远城的守卫被撕开一道缺口,秦军的冲车一下下沉重的击打着斑驳的古城门,城墙上也有士兵通过云梯杀入城墙。 刀□□入血肉的惨烈之声不绝不耳,夹杂着城门一点点碎裂的声音,让包括裴璿在内的所有夏军的心里防线一点点破碎。所有人都不曾想过近百年来秦军都没有踏进过大夏的领土半厘,如今却不仅做到了,还有了一位曾尊贵的皇子作为帮凶。 裴璿横剑挡住裴珣的攻击,依然含恨责问,“裴珣,这也是你的国家!你怎么舍得让这群秦蛮子来践踏!” 裴珣阴着脸,道:“那又如何!比起这个,我更不愿意看见江山社稷落到你们手上!”语毕他手腕一翻,在裴璿胳膊上落下一剑。二人又继续撕打在一起。 在二人不远处,薛晏与高祁战得正是酣畅。高祁久经沙场,下手狠辣,招招要取薛晏性命,薛晏也不是什么善茬,瞅着机会就下死手,拆了千百招竟落得无胜无负两败俱伤的境地。 “铛”地一声,二人枪身打在一处,又被反冲力弹开,皆向后踉跄而去。 趁着喘息的工夫,高祁望向薛晏身后,大喜过望,运起内力大声喊道:“莱远城门已开,给我屠城!所有活物,一个不留!” 薛晏不管身后如何,眼睛只盯住了高祁,然而他的话仍一字不差的飘进薛晏耳朵里,这令她更加暴怒,前仇旧恨叠在一起,她抄起枪身朝他打去,力道之猛、招式之狠让高祁心里发寒。薛晏这么打分明是不要命了,而一个连死都无畏的人往往是最不可能战胜的,高祁固然想给儿子报仇灭掉薛家最后一个血脉,可是他同样很惜命,他还想跟着陵王挣个从龙之功,留着性命封王拜相,所以薛晏这同归于尽的模样倒令高祁畏手畏脚不敢出招了。 高祁此人,贪生且贪功,所以他不会打没有把握的仗,他势必要在战争开始前做好万全的打算。比如现在这种情况下的应对措施。但见他身形一闪躲到薛晏身后,刺杀了一个夏军小兵挡在自己身前。 薛晏还处于迷瞪的状态,离她四五步远的徐世修却眼尖看到了高祁高高举起又迅速落下的手。他顺着高祁被挡住的一面反向看过去,那密如织网的箭雨如流星般划破天际朝着薛晏袭来,他大叫一声“阿晏”三并两步及时抱住她扑倒在地上。 四目相对却无旖旎,只有麻木、震惊与庆幸。身边无数人中箭倒下,他二人落地的四周竟无一支箭,须臾间两个人都觉察出不寻常。徐世修撑身站起来,回头但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的背对着自己跪坐在地上,那人身上插满了箭,活像一个立起的刺猬。这样一想其实很好笑,徐世修却笑不出来。 “大哥……大哥!”徐世修双腿一软跌到地上,无论怎么使劲都站不起来,他连滚带爬磨到前方那人身前,看到大哥熟悉的面庞,突然就放声哭起来。 于此同时,薛晏身后传来一声沉重的坠地之音,她转过头便见高祁后背心插着一支箭毫无生气地趴在地上,而在不远处的城门口,裴玠手挽大弓与裴瑾并驾齐驱,银甲红马恍如天兵。 “裴玠……”薛晏不知道裴玠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可她一见到裴玠就莫名松了一口气,尤其是看到此时此刻他面向自己露出的一如既往温暖的笑容,好像有他在身边,什么都是无所畏惧的。 “吾乃大夏魏王裴瑾,奉圣谕率兵十七万援守莱远!所有叛军,投降不杀!” “吾乃大夏齐王世子裴玠,奉圣谕率兵十二万援守莱远!所有叛军,投降不杀!” 这两道声音在兵戈碰撞哀鸿遍野的嘈杂战场上格外清晰的传入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他们两个为什么会一起来? !所有人都蒙了。 不过这种时候为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两个带来了二十九万的兵马。这对已是强弩之末的夏军来说无疑是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而对秦军已经裴珣方面的叛军就是一个晴天霹雳了。 此刻大家都顾不上疑问与怀疑了,战场上便是要朝夕必争。薛晏看着裴玠裴瑾策马去帮裴璿,自己也捡了一把剑重新投入战斗。 高祁已死,秦军群龙无首,剩下的士兵们很容易对付,薛晏瞥见徐世修抱着刺猬一样的徐世儒哭得不能自拔,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黯然叹了口气,杀过去挡在这兄弟二人身边除去四周的敌手。 “大哥……大哥……” 徐世儒艰难地将眼睛睁开一道缝,张开嘴想说话,嘴里的血便如瀑布一般涌出。他缓慢又更缓慢地抬起右手,想要擦一擦弟弟脸上的泪水,最终却无力地打在弟弟的胳膊上。 “走了……干嘛…再……再回来……” “大哥……” 徐世儒手掌轻轻点着徐世修的胳膊,嘴角咧开一抹笑容,而眼中的光泽却一点点变淡、变淡、消失。 徐世修紧紧抱住这具尸体,哭得更加大声了。他并非不明白大哥的用意,只是大义未泯,他无法袖手旁观。家国安康于他不可动摇的底线,而他曾一度以为像大哥这样的人是没有底线的,可是怀中逐渐冷却的温度却告诉他自己错得有多么离谱。 裴珣冷眼瞧着这边的变故,又抬眼扫了一眼包围着自己的裴璿、裴瑾和裴玠,如墨的眸色毫无波澜。他冷笑一声,朝裴瑾道:“你不是叛出盛华往魏州去了,还以为你有多大能耐!果然呐,嬖人之子,奴性都是骨子里带着的!” 裴瑾横剑在前,持重地道:“我是叛出盛华了,我也是想当皇帝,那又怎样,古往今来有几个不想当皇帝的皇子。可是如果仅仅因为这个就要我置大夏江山于不顾——裴珣,你未免也太小看我裴瑾了!”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明天没有更新,后天一定攒出一章肥的来! 第66章 长宁 “五十步笑百步,咱们谁也别说谁了。”裴珣握紧手中的剑,目光一寸寸从另外三兄弟脸上划过,“打吧。” 裴珣大势已去,四个人心里都清楚这个问题。关于这场战争,最开始是由裴氏人挑起,自当结束在裴氏人手中。 兄弟四人举起手中的武器,各自朝着面前的敌人出招。以三敌一,裴珣天大的本事也注定赢不了,不过顷刻裴珣的剑就被挑落在地,本人也被掀翻。 本以为登时就可将人擒住,熟料裴珣袖口飞出一把小巧锐利的匕首刺向裴璿门面,裴瑾裴玠二人脚下一转挡在裴璿身前,而裴珣趁此机会一骨碌翻起来跃上一匹战马扬长而去。 裴瑾下意识也寻了一匹马准备去追,结果被裴璿夺过缰绳上马抢先追去。裴瑾皱了皱眉又去牵另一匹,再被裴玠拦下。 裴玠道:“裴珣跑不了的,剩下的事让他们俩去了断吧,多派人跟着就好了。” 裴瑾想想认同道:“也是。咱们就在这里收拾收拾吧。” 此时战场上几乎是一边倒的局面,所有叛军与秦军群龙无首,刚好被士气大振的夏军砍个痛快。 裴玠一边杀着一边往薛晏身边挪,他看到薛晏已经体力不支,身上挂了好多伤口,红云抹抹触目惊心。 “阿晏!”他砍了一个意欲偷袭的叛军,与薛晏背靠着站立,“再坚持一会儿,马上就赢了!” “好!” 时近日暮,深秋的夕阳带着几分萧条肃杀打在血染的地面上,莱远城外残尸断臂推挤成山,恍若炼狱一般。突然城门□□发出一阵欢呼,带着无尽的喜悦响彻云霄。 战争结束了。 三十多万夏军望着叛军落荒而逃的方向,个个跃跃欲试准备追击而去将对方歼灭。 裴玠与裴瑾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心照不宣。裴瑾打马扬鞭而起,“焦楚、吴选,带兵随我一同追击!” “末将领命!” “末将领命!” 薛晏怔忡片刻,直到大军追击而去溅起的漫天黄土将她呛回神,她指着裴瑾问道:“裴玠,他不是也反了吗,怎么会和你一起出现在这里?” “这件事情说来话长,等我有空细细告诉你。”裴玠含笑摸了摸薛晏的脑袋,目光朝后放在如雕像一般跪在徐世儒身边的徐世修身上。 时也命也,虽说人定胜天,可芸芸众生又有几人能逃过命运的主宰。只是可惜了这样一个忠肝义胆的好儿郎,今后又能何去何从? ~ 裴珣没逃多远就被裴璿带人追上了。 莱远城外有一条名唤秀水的小河,是沣河的一条分支。裴璿追到秀水边,见河边有一个用枯枝堆起来的小烤架,青烟袅袅正冒着烟气,裴珣正插了一条鱼架在火上烤。 裴珣听到动静转身看过来,熟稔地朝裴璿招招手,“现烤的鱼,要不要吃?” 这话听得裴璿眼眶一热,仿佛现在他俩并不是在你死我活地争斗,而是一起溜出宫去玩耍,等到吃饱喝足了就再溜回去。然而想得再好终究已经物是人非,此刻裴璿对裴珣异常戒备,他不知裴珣又在耍什么花招,并不轻易过去。 裴珣看出裴璿的心思,苦笑一声,“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和你说几句话而已。我已经无路可走了,你总要听我交代一下后事吧。” 裴璿犹疑片刻,还是翻身下马,对身后士兵吩咐道:“你们在这里等着吧,随时戒备。” “这里的鱼很是肥美,可惜没有佐料,要不然会更好吃。”裴珣将鱼翻过来再烤,语气尤似在闲话家常。 裴璿在他身后站定,不再向前,亦不再言语。寂静的秀水边只有裴珣寂寥的声音在飘荡。 “你还记得当年松鹤书院的那场大火吗?我们因为吃烤鱼烧掉了整个藏书楼,冯先生都被气吐血了。” “想想那时候可真是好,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往心里去。我们有鱼一起吃,有打一起挨,有书一起抄……” 裴珣声音突然哽住,良久复道:“对不起,是我不对。可是我不后悔这么做,毕竟这是我选的路。阴谋诡计是我的手段,也是我唯一能用的方法,因为和你们比我实在太微不足道了,我做不到光明正大的站出来。” “我知道你们都恨极了我,肯定都在骂我悖君叛国背信弃义,骂我是个小人。呵,我都认,这是事实嘛!可是阿璿,谁又不是小人呢!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们兄弟几个有谁是干净的君子!” “君子与小人,不是这样论断的。”裴璿终于开口,声音却异常喑哑,“以品德量君子。关于政治不乏阴谋诡计,端看目的是什么。君子有德,是因为君子从来都走正道,即使是裴瑾与我夺嫡杀成那般模样,说是真小人,也是真君子,因为他的计谋都是光明正大的,从不会背离大道。” 裴珣惨然笑道:“你说这话的语气可真像大哥。咱们几个只有大哥是最霁月光风的一个……是我对不住他。” 裴璿咬了咬牙,没有接话,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接。那是他的亲哥哥,本应该顺理成章的坐上他的位子,可是还没来得及一展宏图就惨死在兄弟手中。 “大哥待我好,我杀了他;你们兄弟几个待我好,我背叛了你们;表哥信任我,最后却跟着我有去无回……仔细想想,我此生唯一对得起的就是我自己了。”裴珣摇了摇烤鱼的树枝,叹息着问:“鱼烤了好,你要吃吗?” 身后无人作答,他慢条斯理地起身,“罢了罢了,大局已定,大势已去,有什么好值得留恋的呢!反正我本就该是个死人了。” 裴珣踢起脚边的剑握在手里,岸上的士兵们见了以为他要行刺裴璿,刚要冲过来,这边裴珣已曲肘抹了脖子。暗红的血喷薄而出,一道道血柱飞射进秀水中,顺流而下,渐渐散了冲淡了一切颜色。 裴璿木然看着这一切,表面上似乎是无动于衷,可事实上他是想冲过去的,奈何脚底像是生了根一样沉重地无论如何也拔不起来。他只能定在原地看着,他看到裴珣的身子直直坠落,看到他睁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冥冥薄暮,又看到他缓缓转动着血洗的脖颈望过来。 裴珣动了动嘴,咽喉处的伤痛让他发不出声音来。他大口喘着气,终于喊出一句细微的话:“月牙山……阿缨在……月牙山!” 待说完最后一个字,他瘫僵在冰冷的石头上,一动也不动。他的瞳孔一点点涣散,留在眸子里最后的影像是鹰击长空的一瞬,而透过这个影像,隐隐可见五个半大孩子排排坐在小溪边,他们一人抱着一条烤鱼啃,在孩子们的身后,有烤架上的小火苗落在一地枯叶上,大火瞬息拔起,吞噬掉了一切。 裴璿闭了闭眼,冲天的火光却挥之不去。他僵硬地转过身体面朝汹涌的秀水,出口的语调却是毫无波澜,“好生安葬了吧。” “是。” 皇帝的旨意没有任何人敢违抗,这些士兵七手八脚把裴珣的尸身抬走安排下葬。至始至终没有一人敢上前去惊扰他们的陛下,自然也就没有人看到这看似伟岸挺拔的背影之前,这位年轻君王脸上肆虐的水迹。 ~ 季州大捷。 消息传到莱远的时候,薛晏正坐在院子里的石阶上抬头望月。 “我就知道你还没睡。”裴玠轻推开院门,徐步走来,“中宵风露重,你身上还有伤,还想不想好了?” 薛晏见到裴玠,弯了弯嘴角,“你的事情都处理完了?” “哪能啊!”裴玠坐在薛晏身边,哀叹一声,“咱们皇帝陛下自己跑前线去,却把这大小事务留给我,真是不讲道理!刚打完仗,大事小事加起来真叫人头疼。” “首要之急是救治伤患,所有的伤兵都留在莱远了,光药材就是个大问题,你得赶紧想办法才行。” “我已经命人着手从附近州县征调药材,近一点的地方连夜就能运过来。” “那就好。”薛晏有些疲惫,她把头轻轻靠在裴玠的肩膀上,眼皮一下重似一下,一副随时都要睡过去的样子。 裴玠轻笑出声,伸手把她揽进怀里,静静享受这难得安和的时光。 过了许久,裴玠听到薛晏平稳的呼吸声,动了动胳膊,准备抱她回房间休息,薛晏却在此时猛地抱住他的腰身。 “裴玠……”薛晏把头埋到裴玠颈窝里,呢喃道:“真像是在做梦一样呢,我居然会在莱远见到你。” “那你开心吗?” “嗯,特别开心。”薛晏用力点点头,随即又道:“不过我还是很好奇你怎么会和裴瑾一起来。” “是裴瑾先来的。”裴玠解释道,“他听到沣、季二州相继失守的消息就突然撤兵往这边来了。我当时以为他要乘人之危夹击莱远,也带人星夜赶过来,后来追上裴瑾之后又发生了两次冲突才把话说清楚,然后两军合为一处前来驰援莱远。” 薛晏啧啧叹道:“裴瑾这个人虽然有野心,可国事面前从不糊涂,也是个英雄。” “是啊。”裴玠低头望着薛晏恬淡的脸庞,思忖须臾后道:“阿晏,徐世修走了。” 薛晏身体一僵,“走了?” 裴玠点头,“今天下了战场后他就把他大哥的尸体火化了,之后就走了,一点动静都没有,还是守城的官兵告诉我我才知道这件事。” “走了…也好。”薛晏扼腕叹息,“对他而言这一切都结束了,他也该开始新的生活了。” 裴玠搂紧薛晏,大胆地在她额角印下一吻,“别害怕阿晏,一切都会过去的,我们也会有新的人生。” “嗯。”薛晏低头偷偷笑起来,“我们的人生才刚开始呢。”她复又抬头,再次看向那皎皎明月,笑得更加娇艳,“裴玠,这样好的月光当与你共赏。” “好。”裴玠也笑着举头望明月,可是这一看不要紧,他突然在暗沉的夜幕中发现了一丝不寻常。 薛晏余光瞥见裴玠愈来愈凝重的脸色,疑道:“怎么了?” “天色不对!”裴玠松开揽住薛晏的胳膊站起来,“西北方向有大火!” “西北……”薛晏心脏骤缩,只觉得胸口憋闷的厉害,“月牙山就在西北!” 裴玠闻言牵起薛晏的手就往外跑,“走,去城楼上看看!” 待到西城楼上,薛晏直接瘫软在裴玠怀里。那铺天盖地的火光将整个西北方向映得恍如白昼,火舌卷起几丈高,即使隔着两个州府似乎也能感受到阵阵热浪扑在脸上,那灼烧感令人窒息。 “阿缨!阿缨!”薛晏抓住裴玠崩溃地哭起来,“裴玠,那是月牙山的大火!我弟弟还在月牙山!” “我知道,我知道。”裴玠抱着薛晏一边安慰她,一边于脑海中搜索着可能发生的情况以及后续解决方法。 这大火势必是薛缨点起来的,深秋天干物燥,这火势一起就很难再逃出来了,他或许是想同归于尽。当然,这是最坏的情况,也不能排除这是薛缨诱敌深入以火歼之的计谋,只是现在大火封山,他又能躲到哪里去。 “不行,我得去救他!我得去救他!”薛晏猛地推开裴玠,转身往城楼下跑。 裴玠被她大力一推朝后踉跄几步,站稳时城楼上已经没有了薛晏的影子。他赶紧追上去,好歹在城门口拦住了她。 他把薛晏困在怀里,任由她怎么挣扎也不撒手,“阿晏,你冷静冷静,现在沣州还没收复你上哪里去救人!听我的,跟我回去等着,有消息阿璿会告诉我们的。” “不!不!他是我弟弟,我娘还等着我接他回家呢!我不能就这么干等着,我得去救他!” 薛晏挣扎的劲力很大,裴玠差些制不住她。他顾忌着薛晏的情绪,忙道:“好好好,我和你一起去,但是你得听我的不能贸然行动。” 薛晏根本就管不了那么多了,听到裴玠松开连连点头应下,也慢慢卸了力道不再挣扎。裴玠果然放开钳制,却在下一刻一个手刀结结实实地打到薛晏颈窝,把人打昏过去。他锁起眉心,抱起薛晏往下榻的府邸走去。 薛晏这一觉直睡到第三日凌晨。倒不是裴玠下黑手,实在是她白日里行军打仗消耗太多精力,困乏极致,再加上裴玠怕她醒来又闹个不停直接点了安神香,竟教她这一觉足足睡了十四个时辰。 她醒来的时候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透过薄薄的窗户纸可见一片清明。她失神片刻,猛然想起昏倒前看到的那冲天大火,不由叫了一声“阿缨”,赶紧下床火急火燎的朝外面狂奔,打开门却正与要进屋的裴玠撞个正着。 “阿晏醒了?”裴玠伸手扶住了摇摇欲坠的薛晏。 “阿缨呢?阿缨呢!” “阿晏别怕,阿缨没有事。”裴玠双手捧着薛晏的脸,温柔说道:“他逃出来,昨天阿璿带人收复了沣州,晚上阿缨就回来了。” 薛晏呆住,眸子里尽是不可思议,“回…回来了?你没骗我?” “我没骗你,来传信的是焦楚将军麾下的一个校尉,刚刚回去。你若不信我等会儿带你去沣州。” “不,现在就去!” “那可不行,你得先吃饭。路上要走好久,你再急也不能一下子飞过去,你得要保重好你的身体才能去见阿缨。” “好,我吃饭。吃完饭咱们就走。” 裴玠暗暗舒了一口气,赶紧传令摆膳。 一顿饭薛晏吃的如同嚼蜡,满心满意都在牵挂着薛缨。薛缨是弟弟,陈常佑也是弟弟,可是在薛晏心中,一个很多年前喂养的小孩子显然不比一胎双生自小一起长大的弟弟来的亲近。可以这样讲,陈常佑先是她的期望然后才是亲人,而薛缨却是从娘胎里就割舍不掉的手足。他们一起降生在这明媚的世间,陪伴着彼此度过了那么多的寒暑冬夏,有什么能比他们更加亲密呢? 裴玠盯着魂不守舍的薛晏看了半晌,默默夹了一个煎包到她跟前的小碟里,轻声提醒道:“阿晏,等见到阿缨的时候不要再这个样子了。他受了些伤,需得好生养着,别叫他再分心记挂你。” “他受伤了?”薛晏先是一惊,随后想想也就释然了,“瞧我都快疯了,打仗怎么可能不受伤,只要性命无碍就好了。你放心吧,我不会叫他平白再担心我的。” 裴玠含笑不语,沉浸在杂陈滋味中的薛晏逼宫未曾注意到那微笑是多么的僵硬。 薛晏以为的受伤只是和她一般身上被刀尖划破了几个口子罢了,可是等真正看到薛缨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想法有多么天真。 如果没有人告诉她,她一定想不到床上那个浑身缠裹着纱布散发着焦臭味的不明物体竟会是她的弟弟。 “阿晏,”裴璿红着眼睛走上前,“阿缨带着三万薛家军为饵,引得苻凌领军深入山腹,最后在三天前的夜里将对方三十万人马烧死在月牙山。他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昏迷了,到现在都还没有醒过来。” “没关系,活着就好,活着就好。”薛晏声音颤颤不稳,连自己都分不清是害怕还是激动。 “你陪他说几句话吧,你俩毕竟是双生子,心有灵犀,有你在旁边念叨着可能他会很快醒过来。” 薛晏木木地走到床边坐下,看着周身只余下两个喘气的鼻孔未被包住的弟弟,眼泪簌簌地往下掉。见状屋内的其他人都悄悄退出去,把空间都留给这对姐弟。 “阿缨,你怎么变成这样子了?我以后再也不打你了,再也不和你抢东西了,再也不让你给我背黑锅了,你快醒醒吧……阿缨,你快醒醒,我和娘都等着你回家呢!” 门外的人听到屋内细碎的哭泣,心情都是难以言喻的复杂沉重。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明明是秦国干涉了我们的内政才有了这场战争,可是到头来受伤最重的还是我们大夏!这到底是为什么!”裴璿激愤难平,愤然道。 “侵略和扩张自古以来就是君王巩固统治的最佳手段。”裴瑾淡淡道,“我们想维护自己的领土和主权,不进不退求个天下太平,可是不是所有的君王都这样想。很少有君王能逃掉一统天下的欲望。” “一统天下……”裴璿笑容讽刺,咬牙道:“就因为他们的一统天下,大夏山河沉浮至此,二十万薛家军只活下来了十七个!我们何错之有!” 裴玠道:“我们从来没有做错什么,这算是无妄之灾,可是经此一战也暴露出我们的弊端。大夏尚文,世人大多重仕轻武,也就导致了我们军队的战斗力不强。如果我们的军队各个都能有薛家军那样的实力,也不至于现在两败俱伤。” “这的确是个问题。”裴璿陷入沉思,自显宗皇帝登基后武官的地位就大不如从前了,要想改变这种情况就得重用武官,但还要掌握好度。只是这提升武官地位容易,提高军队的战斗力却是见令人头痛的事。他揉了揉颞颥,发愁道:“可是这兵该怎么练呀!现在薛家军只剩下十七人,阿缨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我上哪里找人去练兵。” 裴玠笑眯眯地把目光投向裴瑾,“咱们裴家可也不缺会打仗的人哦。” 裴瑾阴着一张脸瞪着裴玠,冷哼一声,眼睛又轻飘飘地扫过裴璿的脸,颀长的身体突然就矮了半截,“臣裴瑾,参见陛下。” 自称为臣,说明裴瑾放弃了争夺王位,甘愿听裴璿调遣发落。虽然裴瑾此番来解莱远之困已显现出认输之势,可是对待他这样厉害的人裴璿从来不敢擅自揣摩其心思。暗地里裴璿不是没想过裴瑾会甘愿认输,可是他总觉得不太可能,那样一个军功卓著又极具野心的人怎么可能轻易认输,只怕是不死不休。因为这个想法,裴璿愣了好久脑子才转过弯来。 “你…你说,参见陛下?!你不跟我争皇位了?” 裴瑾扶额,他有些后悔了,可还是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不争啦!都是我裴家的江山,谁当家不是一样的。虽然想分出个君臣之名来,可说到底我们还是兄弟。兄弟又不是外人,与其斗个两败俱伤,不如相互扶持着把路走好。大夏江山一脉相传了二百年都没有事,没有道理在兄弟多的时候陷入纷乱,我们不仅得守住它,还得让它越来越好。” 他们两个曾是对手,所以裴璿还是很了解裴瑾的,自然也知道他说得是真心话。裴璿听了大为动容,俯身亲自扶起裴瑾,“好二哥,以前是我看的狭隘了。前尘往事过去就过去了,咱们以后好好的就是!” 他将两只胳膊分别架在裴玠和裴瑾的肩膀上,夹着他们朝院门外走过去,连日来的郁火一扫而空,心头竟是前所未有的畅快。他说话的声音也跟着快然愉悦,“裴氏本就是一家,分什么你我!走走,兄弟请两位哥哥喝酒去!” ~ 是夜,明月高悬,繁星交辉,难得的好气象,更难得的是城中人雀跃欢愉的心。 裴玠与裴瑾、裴璿吃了些酒,喝得酩酊大醉被人扶回去睡倒,可他头脑中仍残存几分清明,他心里头记挂着薛晏,便挣扎着挣开双眼坐起来,缓了好一会儿又用凉水洗了把脸,这才清醒些去找薛晏。 走到薛缨养伤的院子得知薛晏出去了,裴玠一路打听,终于在沣州西城的城楼上寻到了缩在角落里的薛晏。 “怎么躲到这里来了?”裴玠脑袋沉沉的,坐下来窝在薛晏身边。 薛晏的目光落在西北方向冒出的黑烟上久久不愿离开。大火烧了两天才烧到秦军布置的隔离带上,有接连烧了大半天才熄火,虽是晚上,皎皎皓月下依然能看清楚滚滚浓烟。 “这场大火烧尽了三十三万人的性命,却还是没能杀死苻凌。他又跑了。”薛晏语气淡淡的,可裴玠却听出了其中藏不住的滔天恨意。 “怕什么,来日方长,还愁没有报仇机会么!”醉意上头,裴玠伸手捏了捏薛晏软乎乎的脸蛋,“况且你以为他跑了就有好日子过?别忘了他只是个王爷,上面还有个太子压他一头呢!” “也是。”薛晏打掉脸上的咸猪手,又道:“可是心里总没有那么痛苦,原本可以一劳永逸的。” “别傻了我的小阿晏,怎么可能一劳永逸呢。人心不古,总是被欲望充斥着,哪怕是这样惨烈的战争也换不回多久的太平。与其说是命数,倒不如说是贪。” “我以前曾听外公说我的名字取自《颂集》中的‘晏晏其民,终岁其国’,意思是只要老百姓过得开心和乐,这个国家就能长长久久的延续下去。可是现在看来,内部的稳定也会敌不过动荡的大环境。” “也不能这么说。百姓是国之根本,江山安稳的前提就是‘晏晏其民’,国家内部的不安稳比外界的支离破碎更可怕。古往今来被灭掉的王朝很多都是来源于本国的起义战争,像秦国这种行径结果反倒是落于下乘。”裴玠执起薛晏的手,认真的道,“阿晏,战争已经结束了,不要被仇恨所蒙蔽了。我们无法挽回既定的惨状,却可以预防未来悲剧的发生。只有强者才会立于不败之地,没有力量一切角逐都是空谈。” “强者……”薛晏喃喃道,“是呀,只有变强了此有资格说话的。可是一旦人拥有了令人艳羡的力量、被恭维住的时候,欲望也会随着水涨船高的,到头来会发生什么谁又能想到呢!” 裴玠屈指在她脑门上一弹,“傻瓜,你以为一个国家的实力是可以瞬间增长的嘛!一个盛世的降临靠得不仅是一代人的努力,还有代代的传承。这种传承同时连接着品德修养,能够让我们在不断变强的同时还可以约束自己,不管外界如何,我们总能够做到终岁长宁。” “长宁……长宁……”这陌生而又亲切的两个字缱绻在薛晏唇舌间,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的意味。她忽然明白了这两个字的含义。 所谓长宁,其实是一种责任。这种责任意味着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坚守一个底线,这种底线简单说便是一个“道”字,它是一个标杆,用来衡量君子之所为。 裴玠站起来,月光下他的神色庄肃而柔和。他伸出一只手到薛晏跟前,郑重地道:“愿以长宁之名守此一方,此吾辈之志也。卿可与吾同否?” 薛晏歪着脑袋注视着他,慢慢地把手搁在他的手掌上,掌中火热的温度一如既往地给她带来内心的安定。 “然也。”她微笑着说道。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正文部分就此结束,关于大婚还有诸多小细节会在番外交代。 划重点:所有的感情线全写在番外! 最后,嗯,我的新文《棠棣》四月十七日开坑,喜欢我的故事就关注一下啦(づ ̄3 ̄)づ╭?~ 第67章 番外一 康平五年十月廿六是个黄道吉日,宜嫁娶。 薛晏端坐在妆台前,看着镜中巧笑倩兮的人影,眸中灿若星辉,一颦一笑都洋溢着无与伦比的幸福。 “小姐今天可真是好看!”玉容取过一支鸾钗簪在薛晏发间,由衷慨叹道,“奴婢敢保证,等世子爷掀了盖头定然会被小姐迷得神魂颠倒。” 薛晏勾了勾嘴角,却没有说话。 她今年已经十九岁了,她等这一天等了足足五年。比起五年前的惊心动魄,这几年的日子过得甚是平淡,可历尽千帆后唯有这种平淡才可谓是幸福。这大概就是一种成长,曾经年少无知的时候想要一展宏图,到头来才发现这个世界其实是很残酷的,万事能落个“安”字就已经很满足了。 “小姐,侯爷来了。” 随着这声通禀,一道堂正挺拔的身影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单看这身形,无人不竖起拇指赞一声少年英姿,只可惜再往上看去,一副玄色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而暴露在阳光下的皮肤亦有许多沟壑斑驳。 月牙山的大火终究是毁了这个少年,当年恣意飞扬的少年郎早已不复那份活力,取而代之的漫无边际的阴郁森寒。那原本俊俏的面庞也已被灼个全非,终日里只能带上面具示人。 “阿晏!”薛缨看到身着大红喜服的姐姐咧开嘴笑得十分开心,而□□在面具外的半张脸随着他上浮的嘴角略显狰狞。 薛缨笑道:“怎么有空跑到这里来了,不用去招待客人吗?” 薛缨摆了摆手,一干丫鬟会意鱼贯而出。他走到薛晏跟前,怅然道:“一想到从今往后家里就只剩我一个人了,我就特别不开心。真想把裴玠拖出来打一顿!” 难得听他讲这样孩子气的话,薛晏却笑不出来。她张开双臂抱了抱他,“怎么会这样想呢,难道我嫁了人就不是你的家人了吗?” “怎么会,我只是有些不习惯!我们是相依为命的姐弟,现在你要嫁人了,我很开心,可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不好受。” 薛晏抬起胳膊使劲儿捏了捏薛缨的腮帮,“那就去赶紧取个媳妇回来,也好叫我放心呐!” 薛缨闻言眸光一黯,薛晏自知失言,暗暗懊恼不已。恰好此时有丫鬟小跑进来打断了这尴尬,“侯爷、小姐,世子爷来接亲了。” “这就来了?”薛缨握了握拳头,回首道:“我去前面看看,你先收拾一下。” “嗯。” “阿晏,”走到门槛的时候薛缨身形顿了顿,“你一定要过得幸福呀!要是裴玠敢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一定饶不了他!” “嗯,”薛晏柔柔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会幸福的,我们一家人都会幸福的。” 薛晏又坐回妆台前,玉容给她补了补妆容,又盖上红盖头。她静静地坐着,开始回忆起这曾经两世的时光。从燕国公主变成侯府千金,所有这一切仿佛都有一只大手在无形中推动着,这只手的主人或许叫命运,也或许叫缘分。但不管怎样,她很开心能在有生之年与这些亲人朋友相逢,当然更开心与裴玠相逢。 裴玠!她居然真的要嫁给裴玠了!即使到了今天她仍然不可置信。 一双黑靴出现在眼下,头顶响起久违的熟悉声:“阿晏,我来接你回家了。” 薛晏抬头,隔着模糊的一片红,她竟能看到裴玠璀璨的笑容。就在她沉溺在这旖旎温柔中的时候,身子蓦地腾空,反应过来才发现裴玠竟直接把她抱起来。 虽然人活两世,但薛晏的脸皮还是修炼的不够厚,靠在裴玠怀里脸上噌的一下就熟了。就算看不见自己的样子,薛晏也能想象红盖头下那一张艳若桃李的脸是如何的……娇羞?! 薛晏被脑海里冒出来的这个词给吓到了,又忽然间觉得风月一事着实神奇,她与裴玠之间有缘不假,可若彼此无情也不会走到今天修成正果。想到这里,她不由搂紧了裴玠的脖子——这样好的夫婿她得好好珍惜才可以! 迷迷瞪瞪地被抱上花轿,薛晏听见外面响起一阵热闹的鞭炮声响,紧接着花轿被抬起稳稳当当地沿着靖边侯府门前的大道往齐王府行进。 比起当世诸多闺阁女子,无论前世今生薛晏都算是经历过大场面的人,她看了那么多风月本子,原以为拜堂成亲也就是那么回事儿而已,可当真正身临其境的时候,她紧张地一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生怕行差踏错一步。好在她身边有喜婆扶着,一路走下来倒也没出什么乱子,拜过天地之后她就被送去了新房。 裴玠挑起盖头,呼吸不由一滞。那样艳烈的美他还是第一次在薛晏身上见到,脑海中便有一瞬间的空白。他不知该怎么形容出自己此时的心境,只觉得一颗心满满当当的,除了眼前的阿晏什么也装不下了。 薛晏此时却别过头,避开那两道灼灼的目光。适才掀盖头时只匆匆一瞥,却瞧见了一个平日里没见过的裴玠。一身喜服穿在他的身上衬得他更加丰神俊逸,较之以往的温润有添了些张扬,就算薛晏特意避开不去看他脑子里也全是他的俊朗的模样。 新郎新娘一个呆一个愣,喜婆抹了一把冷汗低声提醒二人喝合卺酒。二人这才回过神,依制一一完成余下之礼。这时外面有人喊裴玠出去敬酒,裴玠心里有些舍不得离开,他不顾满屋子侍立的丫鬟,凑到薛晏边跟前道:“我很快就回来了,等着我!” 薛晏的老脸又不争气地红了,但面上仍是一副矜持的做派,略微点点头,在一众丫鬟或打趣或打量的目光中挺起了脊梁。 裴玠这一去直至中宵方被人扶回来,屏退一干闲杂人等,薛晏用温水浸湿了手巾亲自给裴玠擦脸。 他已经醉的不省人事了,薛晏也没了那许多不自在,给他擦过脸和手之后就在他身边躺下来。 薛晏侧着身子,左臂曲起撑住脑袋,右手轻轻描摹着裴玠的眉眼。她从来都不是个守规矩的人,这五年来却难得守了一次规矩,与裴玠相处时从来都发乎情止乎礼。可是今晚是他们的洞房花烛夜,本就是个不守规矩的时候,薛晏计上心头,慢慢压下身子,凑近了裴玠的嘴角。 “想偷亲我?” 薛晏眼睁睁看着目标一张一合,随即便有这样一句带着三分醉意七分调侃的话飘进耳朵里。她抬眼看着笑意盈盈的裴玠,恼羞成怒,一拳打过去,“你居然装醉骗我!太可恶了!” 裴玠将薛晏打来的拳头包裹在自己的手里,一使力将她拉进怀中,搂住她纤细的腰身后才心满意足地道:“我装醉可不是为了骗阿晏。咱们这位陛下为了灌我喝酒特意从宫里跑出来,我可不敢和他拼酒。他孤家寡人天不怕地不怕的,我却是有家室的人了,怎么也不能真喝醉,况且——”他突然翻身把薛晏压在身下,略带深意的盯住她的眼睛,“今晚可是我和阿晏的洞房花烛夜,良宵苦短,做什么要浪费在拼酒上。” 薛晏只感觉浑身像是被烧起来一样,红着脸伸手推了推裴玠,却没有推动。偏偏这时裴玠又沉下身体,紧紧抱住她,附在她耳边呢喃道:“阿晏,我很开心能娶你为妻,你不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有多久!” “我也盼了许久……”薛晏声如细丝,双手却用力环上裴玠宽厚的脊梁,“能嫁给你我、我同样很开心的。” 裴玠低低地笑出声,在薛晏额上落下一吻,“我们会一直这样开心幸福下去的,我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在一起。” 此刻,窗外月色正浓,星辉漫漫。三更的梆子从远方遥遥传来,飞入盛华城中各家的庭院。 一切都是那么安详。 愿日后都是那么安详。 作者有话要说: 车祸现场,大家就将就一下吧╮(╯▽╰)╭ 第68章 番外二(1) 徐世修第一次见单羽是在他最落魄的时候。彼时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平民百姓,褪去了徐府二公子的光环,蹉跎在江湖被秦国的一群刺客追杀。    末路穷途之时,刚好慕岭归一门单掌门带人经过救下他,也因此惹来接下来一段灭门之祸。    那时他早已意识模糊,对于单掌门是怎么救下他这一事他已经完全没有印象,只记得他昏迷前眼前飘过的一抹翠色衣摆,在那漫漫无边的黄土道上显得那样美丽而富有生机。    “你醒啦?”    徐世修睁开眼睛,对上面前小姑娘甜甜的笑容,他的目光于混沌中带着些错愕。    小姑娘摇晃着脑袋,发间流苏叮铃,如同她的声音一般悦耳,“你可真能睡,我们从楚平到慕岭足足走了三天,你竟然连个动静都没有,我还以为你活不了呢!”    “慕岭?”徐世修晃晃头,把眼前的重影晃去,“这是慕岭吗?姑娘是什么人?”    “我叫单羽,这里是慕岭归一门,我爹爹是掌门单淮。你在楚平被人追杀,是我爹爹把人杀跑救了你。”    “原来如此。”徐世修撑着虚弱的身体从床上爬起来,奈何伤势颇重,竟失力又重重地跌回去。    “哎呀你别乱动!”单羽紧蹙眉尖小跑过来扶着徐世修躺好,“我爹说你伤很重,得好好休息。你先在我们归一门待着养伤吧。你放心,有我爹在那些刺客不会再来的。”    徐世修捂着有些开裂的伤口微喘着粗气,听到单羽这话他无力地摇摇头。自己所查证的事情已然威胁到那些人的核心利益,他们怎么可能轻易撒手。可是他的身体情况不允许他再继续奔波了,而留在这里很可能会连累他的救命恩人,他心里纠结不已,神色看上去也是忧心忡忡。    单羽却不管这些,兀自把徐世修按在床上并给他盖好锦背,“我实话告诉你吧,你膝盖上被人砍了一刀,现在是走不了路的,而且不好好将养以后就得成瘸子。你就安心在我们这儿歇着吧!”    徐世修动了动腿,果然感到腿上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他心知自己就是想走也走不了,眉头便皱得更紧了。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了。    重伤难愈,这使得徐世修不得不留在慕岭。大抵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每天这位单羽姑娘都会准时的出现陪他聊天吃饭,解闷逗趣,然而徐世修心事重重,并没有与她玩笑的兴致。单羽倒也不气恼,哪怕徐世修只字未言她也依然乐呵呵地陪他说话。    如此一连十六日过去,万事皆安,变故发生在第十七日的夜晚。    这日单羽与父母一道用过饭,照例来寻徐世修说话。这时候徐世修的伤已经好了十之五六,唯有膝上的刀伤还未曾愈合,但也不妨碍行走,是以近几日他总想寻个机会与单掌门告辞,可每每提起这桩事总会被单羽用各种理由挡回来,他又不好不告而别,这着实令他好一番头疼。    单羽正值豆蔻,本就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徐世修又是那样一个霞姿月韵的少年,早在楚平时小姑娘就动了心思。她后来这般纠缠旁人早就看穿一切,唯有徐世修满脑子都是家国天下,于此方面竟木然无所知。单羽没有别的法子,只能不停纠缠,惟愿有一刻他突然开了心窍能明白自己的一番心意。    彼时单羽叽叽喳喳地朝徐世修说着白日里的见闻,徐世修坐在一边双手握着一个茶杯,目光空洞,显然是在走神。    是时,一阵细微的打斗声传入徐世修耳朵里,令他回过神来。    随着那声音越来越近,单羽也发觉出不寻常,“怎么听着外面像是在打架?”    徐世修沉思许久,又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忽然拉起单羽的手往外面跑,打开门便闻到一股子焦油味,抬眼可见远处大火刮刮杂杂地烧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起火了!”    “是有人来寻衅滋事。”其实徐世修还有一个担忧,他真害怕是秦国的那帮贼寇一路摸过来了。    “羽儿!”单夫人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单羽见她嘴角的一抹血迹,慌忙迎上前扶住她,“娘你受伤了!出什么事了?”    “是天鹰帮的人打上来了。”单夫人反手拽住女儿,对这二人道:“对方人数众多,你们两个快跟我走!晚了就来不及了!”    徐世修虽不知天鹰帮是何派系,但单家人救了他,于他有恩,在这种时候他不可能做那忘恩负义之人。    “单夫人且带单姑娘先行,在下去帮单掌门。”    “不可!”单夫人急急拦住他,“此事本与你无关,你带着羽儿先躲一躲,护好我孩儿,我夫妇二人自感激不尽!”    “娘——”    “好了不要再啰嗦了!你们都跟我走!”单夫人一手拖住一个朝前拽走。    这二人被单夫人带进来了一道密室中。一室昏暗,唯有墙壁上两支蜡烛泛着幽冷的光芒。    “徐大哥!”单羽把耳朵贴在密室的门上听了一会儿,失望地靠着石门坐下来,“我有点害怕。”    “不会有事的,你放心吧。”徐世修走过来陪她坐着,“不过天鹰帮是什么帮派,很厉害吗?”    “他们…”单羽犹豫着吞吐道:“他们也算个江湖大帮了,只是做事实在……嗯,不堪!”    “这怎么讲?”    “去年他们帮主的独子欺辱了我门下一名女弟子,有几个同门师兄弟看不过去就找上门把那公子哥儿给刺伤了。这本也没什么,可是没过几天就传来了那公子哥儿的死讯,老帮主觉得他儿子是死在我门中弟子手中,非要把我几位师兄弟杀了不可。可这本就是他们挑起的事端,我爹当然不同意,于是一来二去这梁子就结下了。”    “这的确是天鹰帮的人不对,他们这样有些无理取闹了。”    “谁说不是呢!可他们就是这么不讲理,三天两头的跑来和我们打一场,像今天这样的帮战我早就见怪不怪了,只是我从来没见娘这么紧张过。”    “自古邪不胜正,世间公道自是站在正义这一方的。而且单掌门有那样勇武,你实不必太牵怀。”徐世修说此话时眸子里有似有尖锐的剑光闪过,虽短暂,单羽仍捕捉到了其中暗携的滔天恨意。    “徐大哥当初是因为什么被追杀?”她鬼使神差问道。    “为什么被追杀……”徐世修目光落在摇曳的微弱烛光上,“因为我发现了坏人的秘密,他们想杀我灭口。”    “这么严重!”单羽提起一口气,忍不住好奇又问:“是什么样的秘密呀,能不能……能不能和我说说?我绝对不会告诉别人的!”    徐世修调整了一下坐姿,将头往后靠在墙上,幽幽叹了口气,“这个坏人是我的哥哥,他要和外面的人一起联合起来对付我最好的朋友们。”    “啊?”单羽愤愤地道,“你哥哥怎么能这样,你可是他的弟弟,他怎么连你敢都杀!”    徐世修摇头,“杀我的不是我大哥,是外面的更坏的人。”    许是单羽连日来的陪伴让他疲怠与孤寂许久的心和负重不堪的思绪找到了一个发泄口,他突然很想向着单羽倒一下自己的故事。他讲自己的身份稍作修饰,把从过去到他这几个月来的经历都告诉了了单羽,直教小姑娘听得扼腕长叹唏嘘不已。    待故事讲完,单羽伸出袖子抹着红肿的眼睛,哽咽道:“这些人真是太坏了!徐大哥你放心,他们一定会遭报应的!”    徐世修呼出胸中一口浊气,一颗压抑许久的心才算是好受一些。他看向默默垂泪的单羽,有些好笑地道:“不过说出来当个故事听而已,你怎么哭成这样了?”    单羽脸色微红,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去。    徐世修倒也没说什么,再次看向即将燃尽的蜡烛,心里暗暗算了下时辰,顿觉不妙。他蓦然站起来如壁虎般整个人都贴在石门上,侧耳细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他这连番动作不由引得单羽侧目,“徐大哥,你这是在做什么?”    徐世修沉声道:“这苗头有点不对,赶紧去找开关,或者找找看有没有其他出路。”    单羽一听便慌了,“什么出路?徐大哥,外面怎么了?你听出什么来了?”    “我们在这里待得有点太久了,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得赶紧想办法出去。”    单羽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抹了把眼泪就帮忙和徐世修一起在墙壁上敲敲打打,欲寻出个机关来。 二人分头行动,于墙壁倒是没找出异常,不过徐世修无意间发现墙壁上挂着的灯座有问题,他将灯座向左一拧,便听得咕噜噜一阵响,石门缓缓抬起。    有气流在石室与外界之间流转,随着石门高度渐渐抬升,伴着夺目的光线,一阵浓郁的血腥味刺入二人鼻息。 第69章 番外二(2) “啊!”    单羽看着遍地横尸,吓得抱着头蹲下,又猛然间想到了自己的爹娘,赶紧朝屋外跑去。    徐世修粗略扫了一眼这些尸体,初步断定没有活口,紧接着就跑过去追单羽。现在外面不知是个什么情形,这个小姑娘这么冒冒失失跑出去很是危险。    出了屋门,外面更是堆积了一地的死尸,他们全部都穿着归一门统一的服饰,显然皆是归一门的弟子。徐世修越往前走心中越震撼,待绕过一段回廊,他蓦地停下,转过身看向趴在栏杆上的一具尸体。    这具尸体与其余不同,他身上并不是归一门弟子的装束。再翻过他的身子来看清楚他的脸,徐世修闭上眼睛,五指逐渐收拢,直到手心里渗出血迹来才罢手。    他又睁眼,懊悔、愤怒以及迷茫在一刹那浮上心头。    这是一个属于陌生人的尸体,但是徐世修对他并不陌生,因为这个人作为一个小头目在过去的一段时日里几次三番地行刺过他。这个人其实是秦国派来的杀手,换言之,这归一门今日的灭门之灾实际上是由他引起的!    今日大战最初的起因的确是天鹰帮的人来寻衅,这一年来两派冲突不断,大家都习惯了也就没当回事。然而不巧的是秦国刺客打听到徐世修在此间并决意铲除他,也将刺杀定在今日,两对人马混在一起进攻,归一门孤军奋战寡不敌众,就造成了当下的局面。    不惜任何代价地来刺杀他,这一点足以说明他所掌握的证据对秦国人的巨大威胁,但是真相还远远不止这些,经此一事更加坚定了他去往潭州的决心。    徐世修站在廊下兀自想事,而浓郁的血腥味再次拉回他的思绪。现在可不是想这些事情的时候,归一门因他而覆灭,单掌门夫妇也凶多吉少,他得赶紧追上单羽并保护好她!    徐世修寻到单羽之时,她正扑在单夫人身上哭得肝肠寸断。单夫人脸色青白平静地躺在地上,小腹上鲜血淋漓。在单夫人身侧,单掌门胸部中剑倒在地上,双目圆睁死死盯着远方,一动也不动。    “娘…爹…你们快起来呀!你们快起来……”    “单姑娘对不起,是我给归一门带来了灾难。”徐世修掀开衣袍跪在单掌门的尸身旁,无不愧疚地道,“今日来进攻的刺客中有很多是冲着我来的,归一门是受我牵连才遭此横祸。”    单羽不懂这些,也听不进去他说的。她现在满心满意想着只有一件事——她的爹娘死了,她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她伏在单夫人身上嘤嘤悲泣,徐世修则继续在一边跪着,心如死灰。    归一门在江湖上的地位举足轻重,因此灭门的消息传出便引来无数江湖豪侠吊唁。徐世修留在此地帮助单羽并仅存的二十余弟子一齐处理了单掌门夫妇的丧事。    单羽还是个懵懂的小丫头,归一门的掌门的重担她一个人根本撑不起来,可是徐世修根本不能在此多待,他正纠结着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单羽却已收拾好了小包袱过来找他。    “单…单姑娘?”    单羽一身素衣,形容憔悴,一双眼睛肿的吓人。她畏手畏脚地站在徐世修跟前,右肩上挂着一个小包袱,“爹娘没了,我也没有其他亲人,不知道该怎么办。徐大哥要是走能不能带我一起,我不会给你添麻烦。”    “可是单姑娘,你门中还有弟子,你走了他们怎么办?”    “我已经给了他们一些盘缠,将人遣散了。”    这是连后路都断了。按理说单氏夫妇受他所累而命丧黄泉,他本该好生照看二人后人,只是他此行凶多吉少,如若再因他而使单羽出了差池,那他可就万死不足以赎罪了。    但眼下还能有别的路吗?    徐世修沉重地叹息一声,“好吧,不过这一路不会很太平,不管什么时候你都要先护好自身性命。”    “只要徐大哥不丢下我,我什么都听徐大哥的!”    接下来一路比想象中还要凶险,不过好在每次秦国刺客出现的时候总会有另一伙人冒出来救下二人,对于这伙人的来历徐世修大概能猜出来,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们兄弟情分还在,却早已背道而驰了。    有人帮忙,二人算是有惊无险地平安抵达潭州。连日奔波令小姑娘有些吃不消,徐世修寻了间客栈让单羽休息,自己却一刻也不停歇赶紧出去查证关于孟止身份背景的事了。    调查的结果在意料之中,这令徐世修对他的两位哥哥失望透顶,这其中还夹杂着不堪的愤怒。可他又能做什么呢,那是他的哥哥,他做不到亲手把大哥推向死路,却同样也做不到放任自流。    他的纠结与挣扎单羽看在眼里却无能为力,这些朝夕相处的日子让她清楚地看到她的徐大哥身份远远没有表面那么简单。她想问,但不敢问,只能默默地陪着他。    “单羽。”徐世修疲惫不堪的声音突然响起,“你愿不愿意听我讲个笑话。”    单羽怔了怔。未及她反应过来,徐世修就开口说起了他所经历的真实的故事。他太需要找个人倾诉一下子,否则他会疯掉的!    徐世修将他的故事娓娓道来,故事中有年少时的大火,仲夏夜的青梅,上元节的一顿打以及他所执着的忠孝节义。这听着似乎是个故事,徐世却修觉得这一切根本就是个笑话!    “我该怎么办呢……单羽,你说我该怎么办?”    单羽也没有答案,她只是个未经人事的小姑娘,不懂得什么党争,她只能走过去轻轻抱一抱她的徐大哥,告诉他无论如何她都会陪伴着他。    与此同时,单羽心里也有些憋闷,她不止一次的听徐大哥提及“阿晏”这个名字。阿晏曾是徐大哥的未婚妻,一想到这点她就感觉不好受。    更令她不好受的是与传说中阿晏的见面。她和徐大哥再次被追杀,徐世修为救她被砍成重伤,幸得同在潭州的裴玠所救才捡回一条命。也是在那不久,单羽见到了阿晏,那个明媚张扬的阿晏。    她陪着阿晏在门外偷听了徐大哥的话,看到阿晏眼中的神采一点点黯下去,心里竟松了一口气。后来,她又见徐大哥一句话也未同阿晏说就走了,更是莫名欢喜。    她追出去,看见徐大哥颓废地跪在墙角,这时墙外传来一句“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童谣,徐大哥听过后把头埋在手掌中,肩膀颤抖不已。    这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比最开始更加不高兴了。 ~ 收拾好行装,徐世修决定去青州。单羽自然也要跟着一起。    对于单羽的心思,徐世修不是没有察觉。他怜惜这个姑娘,但没有办法将她放在与阿晏同等的位置上。想明白这一点,徐世修待单羽便有些生分。单羽只当不知,依然无怨无悔地跟在他身边,心里总幻想着有一天一切都会变好。    朝堂暗流涌动,徐世修也跟着不好受。在听说了大哥逃跑的消息以后他就更加不安了,这种不安在二王夺嫡时再一次被放大,并在季州沦陷后得到验证。    这一次,徐世修不再逃避,决定北上前往莱远援助。北上一路他遇到了许多同行的江湖豪杰,等到莱远的时候人数已达三万。    他借着单掌门的名义将人组织在一起,接二连三地打了胜仗,渐渐地守将田赞对他也就没有那么多防备了。    一月后,御驾抵达,徐世修再一次见到阿晏——已经是裴玠未婚妻的阿晏。那时候除了战争,他们已经无话可说了,尽管如此,他身边的单羽还是吃了不少的醋。    徐世修对单羽的反应一无所知,他只知道大战一触即发,他必须尽早把她送走。于是在某一天,他难得主动找单羽一起用膳,单羽美滋滋地以为自己的付出终于有了回报,然而下一刻她就晕过去不省人事了。 ~ 单羽醒来已是第三日,身下马车载着她正南下往浒州方向去。她猛然意识到自己中了计,连求带喝好不容易说服了车夫往回赶。    返程耗时整整两日,等她回到莱远的时候战争已经结束了。她在城中先前落脚的客栈里找到了徐世修,那时候他正在喝酒,怀里抱着一个骨灰盒。    “徐大哥!”她冲到徐世修身边紧紧搂住他的脖颈,心脏几乎跳到了嗓子眼,“徐大哥为什么要赶我走,难道你就这么讨厌我!”    “你得活着。单羽,你得活着。”徐世修扯下单羽的胳膊,抱紧怀里的骨灰盒摇摇晃晃站起来,“我不是要赶你走,该走的人是我,一直都是我。”    “我不怕死的!徐大哥,我跟着你什么都不怕!”单羽拦在徐世修面前,崩溃哭诉道,“我什么亲人都没有了,我只有徐大哥可以相信,结果连你也不要我了,我又能上哪里去!”    “真是个傻姑娘呀!单羽,你难道不知我也是个无家可归之人?”徐世修语重心长劝道。    单羽擦了擦眼泪,摇头:“没关系的。有徐大哥在我什么都不怕的!我真的什么都不怕的!”    也许是知道了这可能是唯一一次能留住徐世修的机会,单羽竟然将心意一股脑全倒出来,“单羽喜欢徐大哥,很早很早就喜欢了。单羽想和徐大哥一辈子都不分开!”    徐世修没想到她竟会这么直白,一下子愣了。随即他将骨灰盒缓缓放在石桌上,无奈地道:“单羽,我会好好照顾你直至你出嫁,这也是我唯一能做的了,至于其他你就不要再想了。”    单羽仍执着地道:“我为什么不能想!你未婚我未嫁我怎么就不能想!我没有管你喜欢阿晏,你也不能管我喜欢你!”    这话令徐世修有些头疼,可他偏偏不能真的甩手不理她。他缓了缓语气,“单羽你还小,你现在的喜欢和将来的喜欢未必是一样的。既然你这样执着,那便跟在我身边吧,等你再长大一些或许就会明白了。”    单羽却不顾这许多,一听可以留在徐世修身边立即喜笑颜开,又因为顾及着一旁安静躺着的骨灰盒而有所收敛。    最终徐世修带着单羽悄悄离开莱远,他们先是去了徐世修的老家千宜安葬徐世儒的骨灰,又在大江南北四处转悠了一年,最后决定回到季州一角定居下来。    又过了五年,单羽已然出落成大姑娘,身形样貌都有了些许变化,唯一不变的是成为徐夫人的一颗真心。她还是有点调皮,拿着竹竿在打树上的桂花,说是要做蒸糕。    朝夕相处了六年,徐世修铁打的心也软了下来。可他仍还记挂着阿晏,他近来听说阿晏和裴玠成了亲,还生了娃娃,想来过得很幸福。 命运是朝前推动的,时间也是先前流转,所有人都拥有了新生活,唯有他还抓着过去的尾巴不肯松手。    他站在门口,看向远方婀娜的身影,慢慢弯起唇角。他要不要也开始一段新生活呢? 第70章 番外三 近日,朕过得有些惶恐。    朕自继位以来一直矜矜业业唯恐有违,五年来不敢说有什么大的功德,但也没有污了祖宗圣明,可以说朕对得起江山、对得起万民。    那这惶恐是从何而来?    朕反复思量,还是没有找到答案。直到某日朕去给太后请安的时候看见枣叶姑姑手里的鸡毛掸子,朕心里终于有了计较。    六年前,朕的二哥裴瑾娶了丞相千金为妻,婚后二人如神仙眷侣,琴瑟和谐。    半年前,堂哥裴玠娶了朕的表妹阿晏,年前阿晏又诊出了喜脉,一时羡煞多少旁人。    多少旁人里就包括朕的母后。    朕年及弱冠未曾立后,也不曾纳妃,而裴氏血脉一向不兴,母后看在眼里便有些心焦,每次朕请安的时候总要唠叨一番才会罢休。朕当时听得极其认真,觉得母后言之甚是,但往往转过身就把母后的话当成了耳边风。    论说女色,朕还是五殿下的时候是有几分好奇的,但登基之后朕一直致力于做个好皇帝,于这风花月月就看淡了,故而母后心里急归急,也没敢太逼朕。    但是——    过年的时候阿晏入宫拜谒母后,顺道给她弟弟求了门婚事,从那以后真的母后就坐不住了,隔三差五宣命妇觐见,朕被这架势吓得天天做噩梦,现在想来还心有余悸。    朕偷偷瞄了一眼母后面无表情的脸,吞了吞口水,规规矩矩地请了安。    母后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指着枣叶跟前的座位,示意朕坐下。    朕看了看一脸严肃的枣叶,又看了看枣叶手里的鸡毛掸子,心里一万个不愿意,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走到位置上坐下。    “昨儿申国公夫人领着四小姐进宫给哀家请安,哀家瞧着这四小姐倒是个伶俐人,品行样貌都是上乘,着实不错。”    又来了!又来了!!    朕绞尽脑汁憋了半天终于想出一个回绝的理由,“母后,郑禹已经是驸马了,要是再有郑氏女入后宫,郑家的恩宠就太盛了。这不妥当。”    朕说话的时候母后正在喝水,闻言呛了一下,而后阴测测地说道:“哀家说的是阿缨的婚事。”    “啊?哦。”朕觉得脸疼。    说起阿缨,朕是真的很心疼他。    阿缨是朕最好的朋友,可是月牙山的大火几乎毁了他,也毁了整个薛家。沣州大捷后阿缨死里逃生,与阿晏一起带上薛侯遗体随大军返京,然而就在姐弟俩将灵柩运回薛府当日,朕的姨母一头碰死在棺材上。    容貌俱毁,双亲俱亡,再加上他喜欢的程三小姐不久后嫁给了别人,朕的小表弟过了一段极其漫长的消沉颓废的日子。不过好在有阿晏及时拿鸡毛掸子打醒了他,他养好伤袭爵后就走出悲痛投身去训练新的薛家军。只是因着他全非的容貌,纵使过了五年大孝也没有姑娘肯嫁给他,更有甚者避他如蛇蝎。    真是一帮肤浅的家伙!她们难道忘了当年是谁拼死守住了我大夏边关!    “哀家听阿晏说这郑四小姐先前是见过阿缨的,她当时不仅不惧怕阿缨,反而安慰激励了他一番,单这一点便足以证明这姑娘的品德。哀家觉得这桩婚事不错,你回去赶紧赐婚,也省得阿晏焦心。”    朕犹豫一下,“不用问问阿缨的意思?这可是给他娶媳妇儿!”    母后混不在意地摆摆手,“他爹娘故去,长姐为母,阿晏同意就好了。哀家可警告你,下旨之前不许走漏任何风声,你也知道阿缨因为自己的容貌一直不愿意娶妻,要是因为你这婚事出了差池,看哀家不打死你!”说罢,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枣叶拿着的鸡毛掸子。    身为人子,朕很怂地缩了缩脑袋,乖乖点头。本以为这样母后就能放过朕了,熟料她老人家竟慢条斯理地站起来,又慢条斯理地接过鸡毛掸子,更慢条斯理地一步步朝朕走过来。    “母…母后还……有何吩咐?”    “也没什么。”母后一下一下拿鸡毛掸子徐徐敲打着手心,凉声道,“你看看,和你同龄的孩子现在都成亲了,阿晏更是要生孩子了,你呢?你是皇帝,登基五年连个媳妇都没娶上!哀家都替你丢人!”    朕赔笑,“母后,这终身大事您得让儿子好好考虑考虑,这也是国家大——嗷!啊啊啊啊!嗷!嗷嗷嗷啊——” …… 等朕养好了伤,阿缨已经和郑四小姐成婚月余,阿玠哥哥和阿晏的儿子也出生了。这孩子是齐王府的小公子,也是裴氏小辈中第一个孩子。朕作为皇叔,给孩子取名为焕,焕然一新的焕。    小裴焕是个有福的孩子,在他出生之后,靖边侯府与魏王府也相继传出喜讯。血脉传承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但是朕的母后脸色却不怎么好看,因为时至今日朕还是没能娶上媳妇。    朕觉得婚姻应当是男女两心相悦携手白头,朕到今天还没能遇上命定的姑娘,所以朕现在不想娶妻。    朕摸着还隐隐作痛地龙臀,面对母后越来越冷的脸色只当什么都不知道。为了躲避母后的鸡毛掸子,朕每天会抽时间去宫外转转,顺便了解一下民事。    近几日市井坊间出了一则很有意思的传闻,说当朝书画大家吕同与人斗画,最后输给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    江山代有才人出,这原本也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直到有一天朕无意间撞上了那个突然间名声大噪的小子。    他好像惹了些麻烦。有个贵公子花钱买他的画,他却抵死不卖,那贵公子恼了便令左右打他。如此良才打坏了可惜,于是朕难得仗义一把将那贵公子打跑了。    虽然朕也被打得鼻青脸肿。    这位白白嫩嫩的小画家看起来十分惶恐,一直要拉着朕去医馆,朕拧不过他就随他去了。    朕脸上的伤瞒不住别人的眼,回宫之后呼啦一群人就围上来对着朕嘘寒问暖,这让朕有点受宠若惊。    从那以后朕出宫时经常会遇见那个小画家,也不识的上前打个招呼,久而久之朕与他也算个熟识,他管朕叫五哥,朕唤他岚弟。    朕的岚弟姓沈,单名岚,别号草昧居士。    岚弟是个极有意思的小少年,才气可谓冠绝京城,每每与他交谈都会感觉心情舒畅。    后来朕每天下朝都会去茶楼坐坐,顺便巧遇一下朕的岚弟。时间长了不仅是旁人,就连朕自己也发现了不寻常。    朕感觉自己像是个瘾君子,一日不见岚弟就浑身难受。朕悄悄问阿缨有没有听说过这种病,结果阿缨很诧异地看了朕一眼,问:“陛下可是有心上人了?臣一日不见夫人时也是这种感觉。”    这怎么可能!岚弟可是个男人!朕可不是短袖!可是这感觉是实实在在骗不了人的,朕躺在床上想了一宿,觉得自己要勇敢的面对现实。不就是娶个男人嘛!老子豁出去了。    朕决定明日下朝去向岚弟表白,结果朕在茶馆等了一天岚弟都没有来。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第二十一天,岚弟都没有来。    第二十二天的时候,朕被母后拉去相亲,结果岚弟来了。    朕盯着女装的岚弟看了半晌,总算明白过来岚弟其是岚妹。    娶女人比娶男人要容易多了,可朕还是很为难。因为岚妹是大将军沈著的亲妹子,而沈著的腿在长华门之围时被阿玠哥哥和阿晏两口子联合起来打残了。虽然后来沈著弃二哥投入朕麾下,却一直和阿玠哥哥不太对付。    朕犹豫了大概有一炷香的时间,还是决定娶岚妹为妻。朕并不知道做出这个决定是出于对岚妹的感情还是其他理不清的原因。    婚礼办得很隆重,朕很开心,岚妹也很开心,母后更开心。    朕与岚妹婚后夫妻恩爱,没过多久岚妹就怀孕了,然后她给朕纳了许多妃妾。朕不高兴,但是为了平衡前朝势力,哪怕做个摆设,朕也不得不把她们安排进后宫。    不过七个月之后朕就把她们都杀了。    杀了给岚妹陪葬。    有个女人嫉妒岚妹,在岚妹生产的时候动了手脚,意欲加害朕的孩儿。最后岚妹生下了一个玉雪可爱的小皇子,自己却没挺过来。    朕抱着皇子,把牵涉其中的后宫妃嫔、前朝文武清理了一遍。有人骂朕是昏君,朕不在乎,倒是朕的二哥听不惯把骂朕的人都抓起来了。    皇子名熠,朕自己带着熠儿过日子,没有再立后,更没有再纳妃。 ~ 熠儿抓周的时候抓了他母亲惯用的画笔,我觉得这是冥冥之中岚妹在陪伴着我,之后熠儿在绘画上所表现出来的天分也证实了这一点。而美中不足的是他继承了他祖父的脑子,对于国政向来迟钝,不过没关系,他还小,我有耐心一点点教他。    在熠儿一岁半的时候,阿晏又生了个儿子。说实话我有点嫉妒他们夫妇,但还是大方的给小侄子取了名字,辈从火,名曰灿。    阿缨也有个儿子,叫薛泰,取国泰民安之意。薛泰比我的熠儿大一岁,与他同岁的是二哥家的宝贝女儿薛灵。    小辈中一共五个孩子,四个男孩一个女孩,见到他们一起玩闹,总能使我想起儿时的无忧岁月。我一边回忆、一边祈祷,情义无价,希望孩子们能一直携手相互扶持着走下去。    康平九年,齐王裴庄病逝,世子裴玠袭爵。三月过后,他上书请求回齐州封地去。    我明白他的意思,眼下天下还算太平,边关亦无战火,二哥早就交了兵权带着妻女回魏州过日子去了。这种情况下齐王一脉手握重权留在京城就有些不合适。阿玠哥哥是用这种方法来成全我们的兄弟情义和大夏的稳定。    阿玠哥哥离京那天是个明媚的春日,大人们道别感情含蓄内敛,孩子们却抱成一团哭得昏天暗地,相互约定着再见的日期。    马车辘辘远去,三岁大的熠儿抱着我的胳膊哭得近乎背过气去,我抱起他,慢慢擦去他脸上的水渍,郑重地告诉他,“熠儿,你要记着你们是兄弟,永远都是兄弟!”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至此完结。 这是我的第一篇完结文,能克服懒惰拖延写到完结我感到特别开心,虽然看得人不多,但是我可以很大声地说这是我写的故事,一个完完整整的故事。我觉得这也算是一个小胜利,挺值得高兴的! 我知道自己的文字有许多瑕疵,在此感谢看文的小天使们,谢谢你们包容我的文字看到这里~给你们一个超级大的么么哒! 谢谢~(≧▽≦)/~ 小说下载尽在http://bbs.bookben.net——书本网【海婴】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